炽翼抬起头看着他。
「既然你希望我那么做,如果我不那么做,就没有办法得到你了。」太渊笑着凑近他,在他耳边说:「我不是那
种只要对方记得自己,就能满足的傻子。」
「太渊,你真的不用这样。」两人靠得很近,炽翼看到自己吐出的气息拂动太渊有些凌乱的鬓发,不觉有些恍惚
。
「我们和别人不同,不是谁的过错,也没有谁误会谁,只是我们两个并不合适。所以,以前的事至此一笔勾销,
你走吧!」
说完,他往后退了两步,离开了太渊伸手可及的范围。
太渊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就连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住了。
过了半晌,他才失魂落魄地垂下了手,眼角眉梢郁气沉沉,好似在这弹指间苍老了许多。
「我不走。」他声音沙哑,神情中却带着一丝奇异的坚决:「你别以为还可以像从前那样,把我当做你掌中的傀
儡,随意地为我决定任何事。」
炽翼深深地看了一眼,并未为自己辩解,而是转身离去。
「炽翼!」
「我们几许离合,在一起的时间虽然短暂,可也有好几百年,凡人们相守百年,已是一生一世,我们好比已经度
过了几生几世,也已经够了。」炽翼并未回头,而是缓步前行:「你不用再来找我,我不会再见你了。」
「炽翼,你休想!」太渊追了上去,一把捉住了他:「你以为这轻飘飘的一句算了,便能了结了这一切?」
「那你如何才肯甘休?」
「甘休?」太渊笑了起来:「炽翼,你与我之间,哪会有甘休的一日?」
但是他的笑声,却蓦地停住了,一截明晃晃的剑尖从他腰腹刺了出来。炽翼只来得及伸出手,接住了他倒下的身
体。
「孤虹!」炽翼半跪在地上,好不容易扶住了他。
孤虹站在那里,神情冰冷,把手中沾血的断剑丢到了地上。
「你别急!」他自上而下俯视两人:「我没有伤他要害,一时半刻他是死不了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这么紧张他做什么?」孤虹勾起嘴角:「这个家伙有多缠人,难道我还会不清楚吗?我看你下不了手甩不脱
他,只怕会误了大事,这才出手帮忙的,你也不用太感激我。」
「你!」炽翼用力按住太渊的伤处,感觉鲜血汹涌而出,转瞬沾湿了自己的手掌衣袖,不由慌乱起来。
「我怎样?我没有一剑把他刺死,已经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孤虹啐了一口:「我真恨不得把他撕个粉碎,然后
剁成泥碾成酱。现在只是刺他一个窟窿,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炽翼无心与他争辩,解开了腰带,缠在了太渊的腰间。
「炽翼!」他打完结,手就被太渊抓住了:「我好痛……」
炽翼没有抬头看他,而是看着两人交握的沾满鲜血的手。
「炽翼……」太渊朝他靠近了些,暗色的血渍渗出了布料,很快地在天青色的衣衫上扩散开来。
「你别动!」炽翼皱着眉头,想要推开他却又无法用力。
「你够了吧!」孤虹不耐地哼了一声。「方才我故意弄出了响声,你自己不闪不避特意受了这伤,故意想让炽翼
心软,真是好不要脸!」
「炽翼,被剑刺到原来是这么痛的。」太渊根本没有理会他,而是一味缠着炽翼:「当初你受的伤比这要严重得
多,那一定是痛得非常厉害了……」
「太渊。」炽翼抬起头来,对他说道:「你的伤并不严重,我让孤虹送你离开。」
太渊闭起了嘴,惨白的脸上一片肃杀之色。
「不装了啊!」孤虹嘲笑他:「那还不走,碍手碍脚!」
「孤虹。」炽翼站起身来,慢慢地朝着万鬼岩下走去:「交给你了。」
「你放心,既然我答应你了,自然会做到的。」孤虹弯下腰,笑着问太渊:「太渊,要不要皇兄我背你出去啊?
」
太渊一把挥开了孤虹伸到面前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你想去追他?」孤虹在他身后嗤笑着:「别白费力气了,你聪明的就别耍花招跟着我走,要是不听话那我就再
刺你几个窟窿,反正只要把你活着带出这里,我答应他的事情就完成了。」
「炽翼!」
太渊顾不上其他,一心就想要追上眼前渐行渐远的背影,可是没想到跑了段路,却是离得越来越远,炽翼的身影
很快就消失在了密林灌木之间。
太渊停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一棵大树下,他回首望去,发现万鬼岩不知不觉已经离得很是遥远……他愣了
一下,顿时面色大变。
「站住!」孤虹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你不用去了,他不是说了,永生永世都不会再见你了
吗?」
「让开!」太渊目眦欲裂。
「怎么?慌张了?伤心了?觉得气得快要死了?」孤虹环抱双肩:「那实在是太好了!太渊,你就气死吧!这死
法还真是很适合你这种多疑狭隘的小人。」
「孤虹,你和炽翼计划什么?」
「怎么突然说话这么直接,我还真不习惯。」
孤虹叹了口气:「不过告诉你也无妨,炽翼此刻仍在万鬼岩上,他要解开封镇,然后以魂替之,如果他成功了,
那么天地阴阳便会重新恢复平衡,而困在这烦恼海中的水火神族便能解脱而出,如同世间那些凡族一般转世重生
。」
孤虹说完这些话,等着太渊发疯的时候,却看他突然闭上了眼睛。
「他总这样,总是要做那些违逆我心的决定。」太渊竟然笑得出来:「不过算了,要不是这么独断独行的,也不
是炽翼了。」
「阵势就要发动,你爱惜性命的话,就跟着我退到更远一些的地方。」
「那就是说,不论他成功与否,以后我都见不到他了?」
「他方才不是已经与你告别过了?」孤虹环抱双肩,悠闲地靠在了身旁的大树上。
太渊的手指抚上腰间炽翼为他治伤时缠上的腰带。
「我和炽翼的约定是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然后保证你的安全。不过你这样狡猾的家伙,出现意外状况也在情理
之中。」孤虹看他直冲冲地走过身边,提醒他道:「别怪我没提醒你,这一去可是有去无回。」
太渊头也不回,径直去了。
重重黑云遮蔽金乌,烦恼海中昏暗无光,不知何时更是起了浓雾,越往万鬼岩靠近,雾气越是浓重。
因为无法飞行,太渊只能依靠双脚在密林中奔走。下摆为树枝芒草割破,甚至割伤了他的脚踝,阴寒之气侵入了
单薄的衣衫。
无数双血红的眼睛窥伺周围,充满恨意的视线紧紧相随,他却恍若未觉。再一次站在万鬼岩之下时,他的双脚早
已沾满了鲜血污泥。
「炽翼,你休想!」他抬着头,望着被层层黑雾围绕若茧的地方,想到那里有自己千万年割舍不断地思念,不由
得笑了起来。「你若敢为无谓之人去死,我便让这三界为你陪葬。」
◇◆◇
炽翼周围满是魂魄虚影,脚下是正向四周慢慢漾开的暗沉血红。
泉台目开,其下连通地狱血海,唯有将这些昔年枉死的神族魂魄引入地府,在血海之中蚀尽神力,在忘川之中放
弃前尘,然后才能真正地踏上轮回往生之途。
一只半是白骨的手掌从那片浓稠晦暗的血红之中探出,朝炽翼的脚踝抓了过来,但没有触及便消融乌有。
那是在世间犯下恶行重罪的凡人,在地狱之中受完刑罚,魂魄就被抛入血海之中,日夜浸泡在这污秽不洁的血水
中,最终成了嗜食血肉的阴灵,不论活物或者魂魄,他们会撕咬吞噬能够接触到的所有东西。
但是对此刻聚集在万鬼岩上的神族来说,可怕的并非这些微不足道的人类恶鬼,而是这血海本身。
神族源于天地自然,最讲究纯粹洁净,惧怕浑浊污秽,所以他们对汇聚了世间杀戮欲望的血海的抵抗之力,远远
及不上半神甚至凡人。所以,当血红之色慢慢流淌到眼前的时候,他们都不自觉地往后退去。
「炽翼。」
正看着脚下的炽翼抬起头,却看到了不同于周围灰暗魂魄的,一个穿着红色鲛绡的美丽女子。
也许是因为她身上衣衫的颜色过于艳丽,魂魄们不敢聚拢在她周围,纷纷避退开来,在她面前让出了一条通路。
「红绡?」炽翼愣了一下,然后立即反应了过来:「你果然没走。」
「你打算一个人带着他们通过血海?」红绡的脸上满是嘲讽:「你也未免太过高估自己了。」
「你若是明白这里有多么凶险,那就快些离开。」炽翼无心与她多说:「我把你带来这里,为你补全魂魄,可不
是为了让你评论我的作为。」
「我要你告诉我那孩子的下落。」她的脸庞有些扭曲:「你当年并没有杀了那个孩子,那么是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
「这个梦你做了这么久,到今天还没有清醒吗?」炽翼怜悯地看着她:「能够全身而退已经多么难得,你为什么
不趁着机会远离纷争,还要一脚踏进这个泥潭?」
「你有什么资格告诉我该怎么做?」红绡冷笑着说:「那可是我骨肉相连的孩子,你害我们母子分离,还从我身
上取走了大半魂魄,害得我浑浑噩噩直到如今,难道我还要为你的恩德磕头拜谢不成?」
「那你就留在这里好了。」炽翼低下头去:「等进了黄泉血海,我便告诉你那孩子的下落。」
话音刚落,他脚下的红色血水,突然朝着红绡站立之处迅速蔓延扩展。
「炽翼,你活该会有今日!」红绡终于没有办法保持平静,慌张地往后退去:「就算你今日以身相殉,也无法抵
偿曾经犯下的罪过!」
炽翼却不再理她,只是专注地看着自己脚下,那红色的水中伸出了许多手来,把周围的魂魄一个个拖了下去。
空气之中充满了可怕的血腥味,红绡不停后退,最后终于忍受不住,转过身往岩下跑去。
只有留下性命,才能再论其他,她才不要因为炽翼这个疯子枉送了性命。
「疯子!」她一边跑一边恨恨地咒道:「你死了倒好,免得我往后还要日日提心吊胆。」
只是骂完之后猛一抬头,顿时骇然停步。
不远处,太渊站在那里。
太渊从来都是从容深沉的,他总是一寸寸一分分地,将想要得到的东西尽数蚕食。你永远分不清这个人是真心还
是假意,他可以前一刻还对你深情不悔,一转身就让你生不如死。
看他现在这一身凌乱,神情恍惚的狼狈模样,是数万年间不论波折起伏都未见过的,可谁知道,这会不会是为了
又一场的阴谋算计呢?
红绡面露嘲讽,打算就这么视而不见地擦身而过。
两人真正错身之时,她本以为太渊会喊住自己,甚至连脚步都缓了一缓。可太渊并没有,他甚至没有多看自己一
眼……
她当然知道太渊在看着什么,就跟从前一样,太渊的眼睛一直注视着的,就只有炽翼。
「傻瓜!」她不屑地冷笑,眼中却落下了泪来。
她所不知道的是,在方才那一瞬间,太渊本想要喊住她的。
在过去的数千年里,所花费无数精力心血,在这一天突然之间结成了华彩烁烁的果实,又怎会有人愿意与之错失
交臂?太渊当然不愿,但是他突然想到,炽翼就在那里!
就算黑雾阻断了视线,但是太渊清楚地感觉到,炽翼就在不远的前方,也许他正看着自己,看着自己如何面对红
绡。所以太渊并没有伸出手喊出声,没有试图做出任何挽留红绡的举动。
既然炽翼还在,那么这具身体就派不上用处,也就没有任何的意义了。如果自己现在拦住红绡,流露出半点不舍
,哪怕那种不舍只是针对花费在这具纯血之躯上的心力,也许会让炽翼生出误解……
感觉红绡去得远了,太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从踏入烦恼海起,所发生的一切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那些古老年代所发生的往事,环环相扣有关世间存亡的秘
密,尤其是炽翼周身隐隐环绕着的那种氛围,让他只能跟随着事态发展,成了无力影响全局的看客。
东溟说得半点不错,只要事情关乎炽翼,他就会丧失平常之心。直到刚才一路奔逃之间,他终于能沉淀下心情,
慢慢地开始考虑前因后果,分析得失利弊,预测情势未来。
然后,把所有的事情梳理通顺之后,了解了每个人在这些事中所扮演的角色之后,他却非常无奈地发现,诸如被
愚弄了,被欺骗了此类自己最为痛恨的感觉,却完全抵不上就要失去炽翼的惶恐。
也许自己对这个人的感情,早就已经达到了无法用任何东西衡量比拟的地步。也许在很久以前,自己就已经察觉
到了这种感情,因为实在是害怕,害怕对方无法体会和给予自己同样的回报,才生出了毁灭葬送的念头。
可当年的太渊能够任由炽翼从自己眼前消失,现在的太渊却做不到了。
重复地用同一个办法,对付别人或许有效,但是对他太渊,却终究是行不通的。
他那时对待这个人的残忍,千百倍地报复到了自己的身上,那样愚蠢的错误,怎么可以再犯一次?这一次……不
论怎样也要抓住这个人,再也不可以被他抛下。
◇◆◇
最后一个幽魂归于黄泉的那刻,血海转眼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深不见底,仿佛能够吞噬一切的幽暗洞穴
。
那下面,埋葬着虚无之神混沌的肉身,还有……赤皇炽翼。
太渊慢慢地走了过去,炽翼抬起头来看到他,镇定的表情一瞬之间崩裂瓦解。
「阵势已经封闭,你怎么可能进来?」他几乎是尖利地责问:「孤虹?是孤虹!」
他会这么认为,是因为在阵势封闭之后,唯有与阵势息息相关之人才不会为阵势排斥,比如生出凤羽的红绡,还
有就是拥有龙鳞的孤虹……
「我没有给她。」太渊没头没脑地说。
炽翼愣住了。
「你说……」
「那颗心,我没有给红绡。」太渊踏上了这片猩红血域,身形一晃之后再次站稳,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你给了
我,那就是属于我的东西,我又怎么会交给别人?」
「但是……」红绡,分明是成了纯血。
「总会有其他的办法。」太渊走到他的面前,拉起了他的手。「可如果我将你的心给了她,那你就没有了复生的
希望,我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让你再活过来……所以,那日见到你的时候,我才会那么失态。」
你再次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睛之后看到我,你当然会愤怒之极,但是只要我苦苦哀求,软硬兼施,以死相逼,你
一定会心软的,哪怕是一千年一万年,总是会有磨到你原谅我的那一天……
因为自己对这过程设想了千万次,所以那天看到以全然陌生的姿态出现在面前的炽翼,才会那么猝不及防,又喜
又惊之下又有些恼怒。
「够了!」炽翼甩他不脱,恼火地说道:「谢谢你用心良苦,若是说完了,你就走吧!」
「你变了!」太渊皱起眉,旋即又舒展开:「不过,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也都是我的。」
「你!」炽翼恼火之极,他此刻是整个阵势的中心,心绪一乱立刻引动异变,等到察觉不对之时,脚背已经陷入
了洞穴之中。
「太渊,你好好听我说。」他心中焦急,却只能不动声色,强作镇定地说道:「我已经知道了,你先放开我,往
后退一些,等我送走了他们就回来,我们再好好谈谈。」
「炽翼,你真傻。」太渊笑了,张开手掌,强迫他与自己十指交缠:「我好不容易再抓到你,怎么会就这么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