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前面的那一条吧。”
我翻看已发的信息,那是发给晴明的。
‘记着我就够了,永远爱你!’
合上电话,我深深的吐出了一口气,难怪晴明那么坚定的知道他不是意外,难怪晴明那么绝望的告诉我抛弃了他。
也许真的是谁都不知道如何对付精神上沉重的压力,死去的人永远不可能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别人。
这时一条有力的手臂搭在了我的肩上。“他不管做了什么,都是为了那个人,他已经死去了,他给了自己最残酷的惩
罚。”说完,他从我的身边走过。
我忽然有种想伸手去摸摸道尊颈动脉的冲动,他真的死了么?恐怕没有吧!即使在看到他残破的尸体化为一缕白烟,
这种感觉仍萦绕在心头。我总感觉他仿佛上次从学校消失时一样,说不准在什么时候又会闯回我的生命里。
参加完葬礼我回到医院,这天又轮到我值晚班,在更衣室里,我解下了黑色的领带。由于没有可替换的,便任由衬衣
的领子敞开着。反正夜晚来就诊的病人本就极少,而且套上白大褂应该没什么影响,比起被病患视作没礼貌,我更在
意的是晴明。尽管他知道今天的葬礼,但我仍不愿穿着参加完道尊葬礼的素服出现在他的面前。
换完衣服,我和前一班交接完工作,便轻轻的推开了他的房门。
天色此时已经昏暗了下来,窗外灰蒙蒙的,连夕阳留下的晚霞余晕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褪尽了。他静静地站在窗前向
外望着,瘦削的身影在夜幕中显得无比孤寂。
“晴明。”我低声唤着他的名字走了过去。
他没有回头,而是用往日那种冷漠、平静的声音问:“顺利么?”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嗯!”这个字几乎是在咽喉的深处响起。
他没有再说话,我们就这样并肩站在窗前,看着完全漆黑下来的天空。
不知过了多久,他向我侧过身来,“陪我出去走走吧。”
我点了点头,拿过件外套披在他的肩上,同他一齐走出房间。
我们漫无目的的在医院后的园子里走着,上坡、下坡、过长廊、渡小桥,他不说一句话,只是不停的走着。而我也不
置一言的走在他身侧,只是在必要时伸出手臂搀扶他一把。
“博雅,你有喜欢的人么?”他停在一片杂木林前,望着晚风吹拂下摇曳的枫树,开口问道。
我略微犹豫了一下,“有的。”侧过脸看着他,在月光的映照下,他一双褐色的眸子显得朦朦胧胧。
“是么——”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枫叶研究了起来。
我能感到他想对我倾诉些什么,但由于一些我不清楚的原因,使他无从开口。
我靠向他的身侧,用手臂搂住他的肩,“我曾经很喜欢一个人,但他并不知道,因为他那时眼里全是另一个人。”
晴明靠在我的身体上,略微抬起头,眼睛里反射出的月光使眼神显得疑惑、迷茫。
“我一直认为只要他幸福就够了,只要他是快乐的,我也就是幸福的。”我能清楚的感到他的肩背在我的手臂下微微
颤抖着。
“但是,曾经带给他幸福的人去消失了。我希望我能够替代他的位置。”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勇气将内心的话倾吐出来,但我的确说了出来,压抑在心底多年的感情像洪水一样从
身体的最深处涌了出来。
曾经以为很牢靠的心灵防线变得脆弱不堪,被洪水轻易的冲垮,再没有任何防御能抵挡得住这感情的泄涌。
我一把将他拥在怀中,吻着他的额头,他的脸颊,他的头发,他的耳垂,吻着曾经在梦中亲吻的所有地方。
而晴明就好像一个无知无觉的布娃娃,倚在我的胸前,任由我做着这一切,没有迎合,也没有抵御。
我知道,他希求的并非是我的手臂,而是另一个人的手臂,他希求的并非是我的体温,而是另一个人的体温。
虽然明知不可能,但我仍希望他能够忘掉那个人,就像我希望自己能忘记那个人一样。可是不论时间过去了多久,那
天火葬场里燃起的袅袅白烟仍飘荡在我的心里,不肯随风远去。
接下来的日子,晴明似乎渐渐的从失去道尊的悲痛中走了出来,尽管脸色依旧苍白,身体显得虚弱不堪,但是见到我
时脸上展现的笑容却愈来愈自然了。
第八章 因孤独而靠近
道尊死去的那一夜就像是一条清晰的界线,将过去的那个我留在了线的那一边。而线这边的这个我,已经完全不同于
过去。随着他的离去,生活中已经发生了一些事情,它们改变了我此后的人生,而我也再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了。晴
明也是一样。
晴明出院时已完全恢复了常态,除了偶尔从袖口露出的纱布,几乎根本看不出他曾经来过医院。
他出院那天来了许多人,一派的深色西装,显得异常庄重。我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眼睛不停的瞄着晴明。而他则是
一副悠然的神态,坐在椅子里抽着烟,冷漠的看着他们。
“少爷。”为首的人走上前向他深深的鞠了一躬。
晴明眯细眼睛看着他,没有说话。
“社长请您回去,他现在身体状况很糟。”那人用低沉的声音礼貌的说着。
晴明仍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将手中的那根烟抽完,用修长的手指捏着烟蒂掐灭,丢在一只玻璃杯里,吐出一口烟雾
。
待那薄雾散尽,他站起身来,“走吧。”说着向门外走去。
“晴明——”我叫道。
他没有回头,只是停下脚步。但那仅仅是一瞬间的停顿,然后毅然走出我的视线。
悲伤像一阵细雨,浸透了我的心。我觉得精疲力竭。曾经浮起的那丝期望,像破布一样被撕得粉碎。
也许人类的本性就是想要得到更多的东西,更好的东西,得到那些本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跌坐在晴明刚刚坐着的椅子上。我忽然觉得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香烟味,这股气味很淡,但是
确确实实存在。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刚刚和晴明说话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源医生,晴明让我转告您,他会再和您联系的。”他的话语中不带一丝情感,冷冰冰的。
我看着他的嘴在动,但是那声音仿佛在我的脑袋里回荡。
与晴明分开的时候尚是秋天,枫叶刚刚开始变红掉落之时。我又恢复到了从前的生活。而此时我能够想起来的,却是
晴明那毅然的背影,也许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吧。这种感觉诉诸语言之后显得很平凡,但是在我
心里却不是这样简单。
记得村上春树曾说过“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也许只有俯视人生的人,才能咏出这样的句子
,表现生命的气魄吧。
所以,我对自己说:“随他去吧。如果爱他,就该让他自由。如果他回到你身边,他就是你的;如果没有,那他从一
开始就不属于你。”
秋去冬来,圣诞节即将来到了,晚饭时几个年轻人在热烈的谈论着如何庆贺,我坐在餐厅的角落里,看着这热闹景象
,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走出餐厅,我沿着街道漫无目的的走着,自从道尊出事以来,我就很少去碰自己的那辆车。
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一个人在街道上散步终归不是滋味,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空虚。车站前面的灯光显得有些
稀疏,但是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而已。
仰头望向城市里逐渐稀少的灯光,不知道在这无数灯火中的某一个角落,晴明正在做些什么,是独自一人,还是有人
陪伴着……
想到这里,我觉得有点难过,甚至还有些感到窒息,摇了摇头,想将这些私心杂念全部抛开。
这时一辆银色的阿斯顿?马丁DBS停在了我的面前,在周遭的一片赞叹声中,车窗缓缓降了下来。
晴明那张英俊且帅气的脸出现在车窗后面,他嘴里叼着一支香烟,冲着我说:“上车!”
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随着车门关闭,引擎发出一阵轰鸣,汽车向前飞驰而去。
我侧过头观察着他,他穿一身宽松的运动衫,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中夹着香烟,胳膊肘架在车窗上,深褐色
的头发随着敞开着的扇户吹进的冷风上下舞动着。身上散发着一股上好的Whiskey的味道,就像洒了香水似的。
他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我决定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沉默,“这车子真漂亮!”
他一个嘴角上翘着,目光凝视着漆黑的大街,“道尊看过《皇家赌场》之后就爱上了它。”(阿斯顿?马丁DBS
Coupe是《皇家赌场》里詹姆斯?邦德的座驾。)
“是么——”我闭上嘴不再说话。
我们在一栋别墅前停下,他并没有招呼我,只是锁上车门,转身向屋里走去。我跟在后面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色彩引人注目,橡木家具是一种典雅的式样。妙在哪里,我很难说出个名堂,我对装饰本来就知之甚少,不
过木头的质量和昂贵的价格我还是略知一二。前厅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幅艺术性很强的照片,衬着白色的衬边,装在很
细的黑色相框里。
晴明带着我走进了一间墙壁刷成深蓝色的屋子,里面摆着几张酱色的宽大的皮革安乐椅,晴明走到屋角的一个不大的
吧台前,拿起一瓶Scotch Whisky,倒进了两只水晶杯中。
他将一杯递给了我,而自己则背靠着吧台,一只肘倚在吧台上,“想不想留在我身边?”
我被他劈头盖脸的问题给问蒙住了,张着嘴不知该做何回答。
“我想让你做我的……”他抬起手,像喝果汁一样一口喝掉了杯中的Whisky,“私人医生。”
我仍没有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傻傻的盯着他。
他似乎有些恼怒了,将杯子放在吧台上,玻璃杯敲击着石头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向我走了过来,“怎么?你不
愿意么?”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一双褐色的眼睛直盯盯地看着我。
“不,我愿意。”我在他审视的目光下,忽然感到一种紧迫感。对这个巨大的转折,既感到心灵震撼的喜悦,又觉得
不祥和恐怖。
“那就行了——”他说着,紧紧的抱住了我,吻着我的嘴唇,并不是轻轻的吻,而是充满饥渴的热吻。
我感觉到他的心贴着我的胸膛怦怦地跳,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虽然我不能完全读懂他,也不知道他的内心
深处是怎么想的,但是我能感到他的悲哀、空虚、寂寞和矛盾。当我们紧抱着在沙发上躺下的时候,我们已经完全被
这种情感所淹没。
我拥有了他的一切,也许只是这一刻的拥有,但即使只是在这一刻,我也感到十分满足。我从来没有过可以与眼下的
美好与温馨相比的东西。
我把他搂在怀里,温暖的皮肤紧贴着他的皮肤。我喜欢他的身体和我紧紧抱在一起、两腿和他的两腿缠绕在一起的感
觉。那是一种与他交融,将他包裹的感觉。
第九章 替身
我醒了过来,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梦,下意识的想坐起身来,可是一条手臂却无法动弹,我转过脸去,晴明头枕在
我的胳臂上,光滑白皙的肩从毯子下露了出来。
几个月间,他没有任何变化,那纤长的睫毛和嗫嚅着的嘴唇和以前没有丝毫不同。
但是他往日那种时隐时现的锐气,令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此时已远远遁去。现在的他全身荡漾着一种亲切抚
慰的感觉。
我小心翼翼的将手臂抽了出来,刚站起来就听到他呓语般慵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道尊……”
我踉跄了一下,用手抚着胸口,那里仿佛被谁踹了一脚,砸了一拳一样疼。我慢慢地挪动着脚,从二楼的卧室走了出
去。
房间里异常整洁,四周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我将所有的窗帘都打开,打开音响的开关,让舒缓而又轻柔的歌声流泻而出。那优美的旋律在我心中激起一阵空虚、
寂寞、悲凉的感情。但是我没有让音乐停下,而是让它继续唱下去。
桌子上放着一份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我打开发现是份几个月之前的报纸。上面有一条新闻映出眼中,‘年轻作家伊
藤道尊在车祸中丧生。’——意外致死。甚至连他的照片也没有登。
这真可笑的可以,他生前那么英俊潇洒。但对于大多数人,他只不过是这几行字说的那个人,看一眼,便忘到了脑后
。
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上眼睛,不知不觉就沉浸在这岑寂之中。
晴明昨夜应该喝了不少,他睁开眼后会作何感想?会不会后悔?会不会认为自己犯了个错误?发了疯?他会尴尬?会
难堪?会将我赶出去?
这一切问题我都没有答案,我只知道,我们度过了美好而特别的一夜,我不会后悔!
“不——”
突然一声惊恐的叫声打断了我的思绪,那声音从二楼传来,我以最快的速度跑了上去。
“晴明!”
他跪在床上,一手紧紧抓着毯子,另一只手向前伸着,仿佛想要抓住空气中看不到的什么东西,眼神里充满了狂乱。
我站在床边,但他似乎并看不到我,仍向前伸着手,嘴里叫嚷着,“别走,道尊,……”
我小心翼翼的握住他的那只手,他像触电般的浑身抽搐了一下,抬起头,看着我,渐渐的认出了我,脸上的迷茫和慌
乱让我心碎。
我将他拥在怀里,抚着他的背,“好了,只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过去了。”
他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啜泣。他将头紧紧的扎在我的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噎。
“为什么?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哽咽使他的话语变得断断续续,“把我一个人丢在在这里,一个人孤单单的,又
冷、又黑……”
我只是静静的听着,并没有打算打断他,而且我很清楚,他以后还会经常出现这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这样很好
,因为他可以把感情宣泄出来,这样总比将感情憋在心里要好的多。
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他从我的怀里挣脱出来,靠在床头上,抓起床边柜子上的一包烟,颤抖着抽出一根叼在嘴里
点燃,烟雾缓缓的将他包裹了起来,他将头向上仰起,双眼紧闭,不置一言。
我尴尬的站在原地,在缭绕的烟雾中呼吸着。
他抬起手使劲吸了一口烟,然后又狠狠地吐出来,他眯细眼睛,也许是为了更清晰地看见记忆中的情景,也许是为了
忍住即将掉落下来的眼泪。那种眼神似乎穿过我的身体,在看着我身后的什么地方。
阳光悄无声息的洒了进来,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起我们的身影。
忽然他用左手捂住眼睛,手指间的香烟冒出一缕青烟。“给我倒杯Whisky吧。”他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听了他的话
,我如同得到赦令一般逃开。
在给他倒酒时,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一口Whisky缓缓咽下,一种滚烫的感觉从喉头直到胃里,慢慢下移,继而又从
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去。
“早餐吃什么?”晴明的声音由远至近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