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换上华丽的丝绢衣帛。步上凤辇时,随行的侍女宫婢一个个哭得泣不成声,她却无甚悲喜。听闻年前镇南王的女儿
和番,一个月不到就死了,恐怕是因她受不了匈奴人的蹂躏,这些随嫁的宫婢们是不是也害怕遇到同样的事?
满满的十几车嫁妆,送亲的人流从城东排到城西。
凤辇驶出城门之际,皇帝领着群臣在城碟高处望她,依依惜别,她却连一眼都没有回首去望。
这牢笼总算是离开了,练飞虹心道。
只可惜接下来等着自己的,是另一只牢笼。
出了关门,穿过漫漫黄沙,行经一月之后送亲的队伍终于抵达了匈奴的都城龙城。
她风光无限地被匈奴人一路从城门口迎进了无双宫,漏夜时分,从人惊慌失措地来告,随嫁的宫婢中有两人吞金而死
,练飞虹亲自盘查,得知她们是因为听说匈奴人有“共妻”的习俗,不愿受辱,这才自行了断了性命。
饶是练飞虹再如何从容大度,这等惊世骇俗之事,身为天朝女子她又怎生能忍?
好女不事二夫,就算她已是二嫁之身,但长在仁义礼教的天朝,饱读圣贤之书,她又怎么甘心同侍几个丈夫?
练飞虹愤愤地回到暂居的馆中,修书给皇帝,可是当她把简牍递予护送自己和番的将军时,那武官一脸木然,道:
“帝姬千岁,陛下命微臣告予千岁:一入龙城,万事且从胡俗。”
好一个“且从胡俗”!
听罢,练飞虹将一口银牙咬碎——她那天子弟弟怕是早就知道“共妻”之事,还将她推进这个火坑!什么金枝玉叶,
嫁到匈奴,她一个天朝帝姬竟要沦落成共妻娼妓!
练飞虹把从人全数赶出,自己在卧室里哭了一夜,东方渐白之际,有人在门外轻唤:
“殿下,该去往日扬台行礼了。”
大单于要她进城次日便嫁进皇室,练飞虹虽然一早就知道,但想着那可怕的“共妻”习俗,她还是止不住浑身战栗!
终于明白为何镇南王之女活不到一月,换作是她自己,又能熬得了多久?
尽管心中惴惴,练飞虹还是换上了嫁衣,鸡鸣之时,她再次登上凤辇。
然后她便看到了,匈奴人的祭坛之上,那张她几度梦回,朝夕难忘的脸……
·十二
是飞虹……长公主!
当第一眼看到那身披嫁服,宝相端庄的天朝帝姬时,燕寒原本无波的心池便止不住起了一阵涟漪!这儿时曾像亲姊姊
一般照顾他、疼惜他,长大更是教他第一次萌生爱慕情愫的女子!儿时历历,犹在眼前,当年她送别自己的音容尚未
从记忆中抹杀,那所赠的相思红豆,他至今还珍藏着……
只不过两年的光景,早就物是人非。听闻练飞虹曾在前年下嫁给平夷王,那是个战功赫赫的两朝元老,但也是个年过
半百的老汉……燕寒曾着实为她惋惜。只不过未曾想到今次她竟和亲到匈奴,莫非天朝廷内又有什么变数?
燕寒不想测度什么再惹事端,但长公主毕竟是他挂心的故人,他实在不忍她受委屈。
但见练飞虹盈盈上前,美目顾盼,神色流转间撞上了燕寒,她忽然足下一顿,露出吃惊的表情。
燕寒心中一喜,知是认出了自己,几乎忍不住当场就要出声唤她,可是还没来得及开口,肩上便是一沉!
是巴图达赖!燕寒心中一凉,他转过头去看这位严厉的保护者,只见巴图达赖面上寒霜依旧,眉头微蹙。
是了……他曾警告过自己,就算识得长公主,也不能与她相认。燕寒如今不是“燕寒”,而是“燕如冰”,匈奴单于
的阏氏。如果他不是女儿身的秘密被旁人知晓,非但自己性命不保,还会牵扯更多人。
这般念道,燕寒便避开练飞虹的目光,不再与她对视。
只不过就算不看了,胸口仍像万蚁蚀心般难受地紧。
礼成,照例练飞虹应被仕女引进无双宫等待这夜大单于临幸于她。虽然不舍,燕寒还是得跟随巴图达赖离开,但就在
这时,仪式中一直缄口不语的天朝帝姬忽然甩开了众仕女,箭步上前一把捞过燕寒的手,道:
“如冰阏氏,我想同你说说话,可以么?”
燕寒一惊,虽然他此时听不到练飞虹的话,但也明白她想做什么,心中一凛,本能地又要回头征询巴图达赖的意思。
“帝姬,如冰她重病未愈,耳不能闻。”巴图达赖道,不着痕迹地抹开他们二人牵系的手,一把将燕寒揽入怀中。
练飞虹一怔,旋即又喃喃了一句:“怎么会那么像?”听闻,巴图达赖面色一沉,也顾不得礼数周全,直接拉着燕寒
,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无双宫。
一路疾奔回了军营,燕寒大惑不解。虽说巴图达赖不允他同长公主相认,但是方才那情境竟好似丢了分寸一般。这般
急急带自己回来,是为了哪遭?
“王爷……”下了马,燕寒唤道,尽管心中疑惑,可看到巴图达赖那张副冰冷的脸庞,他还是颇为忌惮地噤了声。
“燕寒。”难得巴图达赖并不以为忤,端起燕寒的下巴,道:“从今往后,如无必要就不必再去无双宫了。”
“为何?”燕寒不解。
“那个女人,你不能再同她独处,”巴图达赖道,“此女非同一般。”
燕寒更加疑惑了,他知道练飞虹美丽端淑,温柔大方,世间能与她相媲的女子甚少,可巴图达赖这般形容她,却不像
是赞美之意。
本想问个究竟,忽觉巴图达赖在自己头顶上轻轻摸了摸,然后,便见他启口问道:
“最近,你是不是长高了?”
燕寒一呆,轻轻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长高,也不明白巴图达赖为何提起这个。却见巴图达赖缓和了脸色,
道:“你已经不吃那种药了吧?”
燕寒方才明白他指的什么。牧仁曾送他那两味抑制发育的女药,过去大半年里他天天服用,但是自从险些葬身狼腹,
同普楚一道流落市井后,他便没有再吃了。
莫非,这数月停用之后,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慢慢产生了变化?这般念道,不觉有些局促,燕寒摸了摸自己的喉部,喉
结并没有凸显出来,他还想听听自己的细幼的嗓子是不是变了音调,“啊”了两声,却陡然记起自己此时是根本听不
见的。
燕寒惶惶地望向巴图达赖,希望他能说些什么,抬眼之际他却惊讶地发现一抹闲适的微笑正挂在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
唇角。
即便这些日子朝夕相处,可燕寒还从未看过巴图达赖笑过,差点以为他根本不会笑的,不料他非但会笑,而且笑得十
分好看。
那堪比冰雪初融般和煦的表情,非常温柔,甚至教燕寒乍一看便想起了牧仁所说的,其实巴图达赖外冷内热,是个性
情中人。
不过也只有那么一瞬,巴图达赖很快收敛了笑容,冲着燕寒淡淡道:
“身子就任它长吧,若是哪天瞒不过,我再替你打点。”
燕寒颔首,巴图达赖也不再多言,领着他去到靶场,开始亲自指教他射艺。
·十三
另一边,无双宫内等待承幸的练飞虹独自一人在榻上辗转难安。她知道,今晚单于是根本不会莅临此处的。刚入无双
宫,随嫁的心腹仕女就告诉她:单于已多年不近女色,就连去年迎娶的楼兰公主燕如冰他都未曾碰过。
那个女孩……就是燕如冰吗?
乍见这位年轻的匈奴阏氏时,练飞虹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容貌,竟与自己的心上人生作一摸一样!
当燕寒还是天子伴读时,她便同他十分熟稔,燕寒曾言他有个双生妹妹,容貌同他并无二致,练飞虹本是不信的,但
是今次亲眼所见,却大出她的意料。
这女孩,粉琢玉砌一般,气质清雅,好似不食人间烟火般教人心生怜惜,除了妆扮为女子,其他的同燕寒简直如出一
辙,练飞虹不禁开始揣度:这如冰会不会就是燕寒本人乔装的?可是这个念头仅是一闪,又被她一笑置之。
两年了……她已同他分开两年,就算燕寒人还没死,也是快十七的少年,哪怕幼时再生得雌雄莫辩,到了这年纪也该
英姿勃发,有一点男子的气概了,可那燕如冰还是一副稚气未脱的小姑娘的形容,怎么想都不可能是他。
冷静下来之后,练飞虹不经有些怅然……数月前,从章廷口中获悉燕寒的死讯,她只觉得天崩地裂,就连驸马被诛之
时,她都没有那般激动,伤心地几乎不想再苟活下去。可逝者已矣,她终究还是要在那残酷的天朝宫廷中直面自己接
下来的命运。
嫁到匈奴,原本那不堪的共妻之俗教她难以自处,可今天看到那肖似故人的“燕如冰”却让她生出一丝莫名的悸动。
或许这便是爱屋及乌,比起未来的那几个丈夫,她对这个清纯可人的女孩儿兴趣更浓。
“如冰阏氏是怎样的一个人?”这一夜,单于果真没有来,过了五更天,练飞虹便招来了殿上侍奉的从人这般问询。
来人是个机灵的匈奴女人,见练飞虹气度不凡,比起“燕如冰”更具国母风范,当下便将她所知宫廷故事的巨细靡遗
,娓娓相告,听得练飞虹蹙眉频频。
“你是说,她曾经小产过?”
“回阏氏,如冰阏氏曾与二王爷同寝数月,怀上了皇嗣,可二王爷薨后,她便……”
练飞虹点点头,又道:“听闻还有一位王爷现在不在城中,那是怎么回事?”
“那珈小王爷刚成年,原本就是要去封邑尼雅历练三年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见仕女欲言又止,练飞虹忙追问。
“小王爷也是属意如冰阏氏的,但是二王爷故去之后,她便跟了三王爷,脱离了共妻身份。两位王爷曾为了她争风吃
醋,险险闹出阋墙的风波,大单于看不过去,忙遣了小王爷去了封邑。”
原来如此。没想到燕寒这胞妹长得清纯,却是个能教男人神魂颠倒的尤物呢。
练飞虹抿唇一笑,呼退了仕女。
听闻凡是单于正妻都可以随自己心意选择侍寝的王爷的,练飞虹在宫室内走了一圈,很快就有了腹案。
既来之,则安之。无双皇帝即要她“万事且从胡俗”,那么这匈奴后宫就算是龙潭虎穴,她也要闯它一闯!
·十四
这女人,果然不是易于之辈。
巴图达赖再次见到练飞虹,不过是十二个时辰之后的事。她的凤辇一路招摇地从无双宫驶到了他的府邸前,从人掀开
门帘,她由女侍扶出,发髻上的金步摇随着她娉婷的步态摇曳不停。
果然是国色天香。
饶是巴图达赖对其并无兴趣,也不禁在心底赞道。
“飞虹向王爷见礼了。”练飞虹浅浅一福,态度不算恭敬,但也无可指摘,巴图达赖点了点头,示意从人将她扶起。
练飞虹站定,巴图达赖用冷冽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寻常女子要是被他这般审视,早就吓得面无人色了,可练飞
虹并不害怕,她一脸泰然,美目甚至回望巴图达赖,同他对峙起来。
这练飞虹不过比燕寒虚长几岁,还是女子,气势却比燕寒不知凌厉多少,倘若燕寒还是共妻身份,与此女共处一室,
难保不会吃亏。
而她初到龙城,便选自己做第一个侍寝的对象,这摆明的逢迎之姿,巴图达赖又岂是看不懂的?只不过昨日见她殿前
失态,怕是与燕寒还有什么前尘旧事,未免节外生枝,他还需谨慎待她。
“本王平日不在府中久居,女眷也不方便常携身侧,帝姬新嫁,不怕受本王冷落么?”
“王爷日理万机,飞虹知道。飞虹要求不多,只求王爷拨冗垂怜,便心满意足了。”练飞虹悠悠道,一边说,一边目
不斜视地看着巴图达赖。被她瞧得有些不耐,巴图达赖皱了皱眉。虽然不想她就这般住进自己府院,但就这般毫无事
由地遣她回无双宫,恐怕招人话柄。巴图达赖不悦,但是招来府中的管事,交代一番,也不与练飞虹多话,便同都尉
官一道往军中去了。
练飞虹生在皇家,也是见惯世面的人,对于巴图达赖的冷遇并不放在心上,从容地进了府,四下打量,一边心道:这
匈奴龙城虽不比天朝的京都繁华,但王公贵胄们的居所也倒像模像样,一应俱全,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般粗陋。于暂
住的宫室中刚安置好,管事的匈奴人就跑来汇报一些吃穿用度方面的讲究,这种事练飞虹从不入耳的,忙唤了心腹宫
婢小蝉同他说话。这空档,贴身随侍的仕女殷勤地要剥冰藏的葡萄给她吃,练飞虹却没心思去尝鲜,而是冲着那管事
道:
“怎么不见如冰阏氏?”
听闻,管事怔愣了一下,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才答:“如冰阏氏昨晚随王爷住到营中去了。”
练飞虹秀眉微蹙,她方才分明听得巴图达赖说过不方便带女眷在身侧的,怎么却又带着那个女孩?
·十五
第一眼见到巴图达赖,练飞虹便知他是个自制内敛,绝不会耽于美色的男子。莫非那燕如冰真有什么手段,能教这种
人心折于她?
思量一番,也无甚解。练飞虹不再去想,便喝退了管事。她畏冷,命人将内室的暖炉弄烊,过了一会儿身子暖了,想
着一宿未曾合眼,正有些倦意,忽然在外庭等候差遣的仕女奔进内室禀告:
“主子,外间有个匈奴男子,说要见您,我瞧他贼头贼脑的,想赶他走,他却死命不肯离开。”
“什么人?”
“那人说,他是小王爷的差人,特意领了礼物来见您的。”
“哦?”练飞虹来了兴致,这下也不想睡了,忙整了整仪容再命仕女领了那人进来。
对方相貌平平,穿的也是普通的奴仆衣服,想来不过是个听差的从人,练飞虹也不同他客气,开口便问:
“小王爷叫你来做什么?”
对方偷瞄了练飞虹一眼,忙从袖里摸出一只小小的锦盒,恭敬地捧过头顶。小蝉接了去,递予练飞虹,她也不急着打
开,而是问那从人:
“小王爷还教你说些什么?”
从人摇了摇头,道:“奴才是听命于庆格尔泰大人的,他说阏氏看了此物自然明白小王爷心意。”
练飞虹不知庆格尔泰是何许人,侧头问了问小蝉,那宫婢回她,对方是龙城的一个纨!,与那珈私交甚好,这才点了
点头,教宫婢拿给他一些赏赐,吩咐他不要把此事声张出去,这才打发了去。
待从人走后,练飞虹打开锦盒,发现内里是一挂砗磲制成的十八子佩珠,她见惯了奇珍异宝,这种东西虽然名贵但在
她眼里也是稀松平常的物件。只是不明白那素未谋面的小王爷为何要遣人赠她这种东西?
稍一寻思,练飞虹心中清明,不禁莞尔。一旁侍立的小蝉瞧见了,好奇道:
“主子笑什么?”
“我是笑那差人糊涂,把东西送错了人。”练飞虹道,一边把玩着掌中的砗磲珠子,“他只知要把东西送给阏氏,却
不知道是哪个阏氏。”
这礼物分明就是定情之物,是那珈赠给燕如冰的,只是他不知道,燕如冰如今不在三王爷府邸,自己倒是张冠李戴,
得了这串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