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拉斯先生本来拿毛巾敷在对方的肩膀上,突然用力按下去,这时他满意地听到身下的公爵发出一声惨叫。
您意思是说,昨天晚上弗朗西斯科又到您房间过夜了?
啊,不,没有,我敢对圣经发誓,我是说以前,啊,雅各,求求你松一下手
只不过是一点皮肉伤,放松点,我看您紧张得好像我要给您取子弹一般。
公爵皱起眉头,翻身将脸埋在枕头里,闷闷地说:那么你来试试看,雅各。
我叫您别动。
你又不要我,雅各。
得了吧,您数数看您几岁了?您是小孩子吗?真受不了您!躺好,别乱动!
过了一会屋子里又传来一阵闷哼:噢,雅各,你轻点不行吗?
那么您现在感觉好一点没有?
好多了,谢谢你,雅各,公爵穿好衣服重新坐起身来,整理了一下头发,我可真倒霉。唉,费迪南德老爷爷他当然也不会真打,说起来威廉是他最小最疼的一个孩子,但是他总要作出点教训的样子来吧?现在威廉的事情全庄园都知道了。
您是够倒霉的。
唉,这事情你问得怎么样了,雅各?
那么您能过来吗,我们一起谈谈看?
道格拉斯先生在桌子上平摊了一张图纸,标注上客厅里各处的位置,他用红笔在放花瓶的桌子上打了个记号。
手链上查不到什么指纹,公爵先生。
意料之中,那么小的东西上,即使是有,也会很模糊,对不对?
没错,而且客厅里几乎人人都戴着手套。小费迪南德说他看到是苏珊娜将手链丢进花瓶的,顺便一提,苏珊娜是他的未婚妻。
这可真可是这很奇怪,如果苏珊娜跟小费迪南德是串通好的,事情就很简单了。苏珊娜从养母那里偷了东西,藏在这间房子里某个地方,如果当时要搜查是绝对找不到的。然后小费迪南德再把赃物取出来,这计划听上去不坏。
是的,而且他们也有足够的动机,他们想结婚,又缺钱。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德沃特公爵盯着桌上的图纸,那么小费迪南德根本没必要站出来承认了,当时谁也没有怀疑他。
是的,可是小费迪南德告诉我,他确实是在窗外看到苏珊娜将这条链子丢进了花瓶里,我相信他没有说谎。
可是这样做对这位姑娘有什么好处?她不可能再次将它取出来。
不排除这个可怜的姑娘一时兴起,她只想看看自己那位吝啬又刻薄的老养母着急发怒的样子。或者说,她原本偷了这条链子,突然又心生悔意,就把它丢掉了。
这听上去倒也合情合理。而且,我曾经听到休息室里传来维尔斯夫人责骂这位姑娘的声音,她是红着眼圈出来的。
这难道不是一个很好的动机吗?
听上去是,但是还有一个更关键的地方,雅各。
那么您说,公爵先生。
可是维尔斯夫人是在跳舞时,手链掉下来的,她于是把它搁进休息室里去了。夫人事后对我说,她觉得这条手链不是顶贵重的那种,所以就随手放在梳妆台上。玛祖卡舞曲结束后,紧接着就是华尔兹,是我跟苏珊娜跳的,她中途不可能走开。而舞跳完之后,你知道的,我一直坐在窗前打牌,而她就坐在我对面的角落里,盯着远方出神,一句话也没说。
噢,她是坐在哪?
这里,公爵用铅笔在纸上划了一个圈,又画了一个圈表明自己的位置,而我坐在这里。
对着这一扇窗户?
是的。
好啦,我想她恐怕是在看小费迪南德,他正站在这边树下忙着铲雪呢,她肯定认出他来了,真是对可爱的小情侣!对不对?
好吧,难道它是长了腿从休息室飞出来,飞到苏珊娜手里的吗?公爵悻悻地放下笔,不过,除了她我也想不出其它人啦。难道客厅里这些绅士淑女们会为了区区六百镑偷窃?如果以他们的富有程度尚且需要偷窃,那么看来我也应该蒙上面具,去邦德大街抢劫去。
要是您有一天沦落至此的话,我倒不介意养活你。
噢,这句话让公爵笑出声来,你养不起我的,雅各。
我难得能认同您。不过考虑到动机的话,公爵先生,我认为还有一位女士。
等一下,你是想说艾德尔家的那个家庭女教师吗?我忘记她叫什么了?
噢,她姓波耶。我倒是跟她攀谈了很久,她一直对我说,如果她能有几百镑,就足够她摆脱现在的生活了。
她是位不幸的女士。
不过我觉得她倒意外乐观,她还跟我讲,也许她很快就有转机了。
什么?那么她会是指这件事情吗?
我认为不可能,试想想,当您戴上黑绸面具、要持枪去邦德大街抢劫珠宝时,您会到处嚷嚷您要去犯罪吗?道格拉斯先生不以为然,如果从动机考虑,那么只有苏珊娜小姐和波耶女士最有嫌疑了。如果不从动机考虑,我认为每个人都有嫌疑,包括你我。譬如说吧,我挺好奇您怎么那时在休息室呆了那么久?
你还好意思说,雅各!
我觉得您整理的时间也太长了点,公爵先生。
公爵瞪着一双蓝眼睛望着他,这让道格拉斯先生感到非常可爱,请原谅一瞬间他脑子不合常理地想到这个词儿。
您到底在里面干什么呢?说实话,如果不是我认识您,真该把您也列为重点嫌疑人。
公爵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这使道格拉斯先生忍不住想把他抱在怀里。很显然,他在对方身上感到一种严重的挫败感,他越来越丧失自己引以为傲的理智了。那些脱口而出的话语,都轻浮得不像样子。
那么我可爱的重点嫌疑人,德沃特公爵先生,请问您现在能允许我审讯您的身体吗?您已经在我这里来回蹭了很多遍了。
我以为你能忍得住,雅各。
我看您的身体需要全方位的拷问,那么先来搜一下身,怎么样?我认为您一定偷走了我什么东西?
那么我颁给你搜查令,你一定得检查出什么东西来,雅各,公爵笑起来时,像一个计谋得逞的淘气孩子,我们到后面的卧室去,好不好?
他一定偷走了我什么东西,道格拉斯先生认命地这样想,譬如说,他夺走了他的睡眠,却要还赠给他无休止的噩梦。
蜡烛被吹灭,这样黑暗里只剩下德沃特公爵那双热切的蓝眼睛在闪闪发亮了,并且正在逐渐向自己靠近。
一瞬间道格拉斯先生觉得自己好像想起点什么。
对了,公爵先生,我突然想到
雅各!那双蓝眼睛的主人微微皱起眉,他伸手取下对方的眼镜,主动吻了上去,你不能总这样对待我,对不对?
第八章嫌疑(下)
爵爷,您要的东西一大早晨我就跟玛莎两个人出去买回来了,您看对不对?
好极了,马丁,你除了懒了点之外一切都很能干!德沃特公爵赞许地点了一下头。
爵爷,我觉得您今天精神可真好。
得了吧,记着别让我逮着你又在偷懒!
房门关上了,书房里又只剩下公爵和道格拉斯先生两个人了。
那件惹来无数麻烦的宝石手链正躺在煤油灯下,道格拉斯先生将光线调亮些,戴上手套,取出镊子和放大镜,仔仔细细地看起来。
人会说谎,证据不会。
桌上摆着一排各式各样的手套和一条类似款型的手链,这正是能干的马丁和玛莎一大清早辛劳的结果。
公爵拿起那条手链,掂了掂。
这个花了一百二十镑,据说最近从法国流行过来的,仿埃及款式的手链。
是的,这种雕花纹饰很容易勾住纤维。
道格拉斯先生打开笔记本,看了看记录结果。
怀特夫人黑天鹅绒至手肘的长手套
布莱克夫人白色刺绣短蕾丝手套
维尔斯夫人黑天鹅绒短蕾丝手套
艾德尔夫人和女儿粉红色兔毛绒线手套
女教师波耶女士普通的白缎子手套
苏珊娜小姐普通的黑缎子手套(嫌疑人)
一共七位女士。
而男士们一律都是白手套,道格拉斯先生戴着白手套,试了几次,这种白手套织面平整光滑,不容易留下痕迹。同样地,戴缎子手套的两位女士也不会留下任何证据。
道格拉斯先生从手链上找到一根黑色蕾丝边的,还有一根粉红色,最后还有一根类似于狐狸毛的,它们都静静躺在放大镜下的玻片上。
黑色蕾丝边的毫无疑问是维尔斯夫人本人的,她的手套只到手腕,手链刚刚挂在蕾丝边上。粉红色兔子毛?这倒是一件有趣的结果,道格拉斯先生眼前浮现出艾德尔小姐那张似乎永远也抬不起来的害羞的脸。
但是最后一根显然是个谜团,道格拉斯先生并不记得哪一位佩戴了这种质地的手套,会是围巾或者大衣吗?他于是提起笔,将在场的男士也列了出来。
西蒙格拉斯勋爵
梅尔本侯爵先生和儿子梅尔本勋爵
霍夫曼先生
道格拉斯先生停下笔,感到非常诧异。
奇怪,为什么我觉得男士这么少,我记得跳舞的时候,男士和女士是一样多的。
唉,我亲爱的雅各,那是因为你忘记了还有我跟你。
德沃特公爵从对方手中抽出鹅毛笔,蘸了一点墨水,在这张单子后面添加了两个名字。
德沃特公爵
道格拉斯先生
跳第一支玛祖卡舞曲时,维尔斯夫人发觉手链的链扣松掉了,于是将它放到了休息室的梳妆台上。紧接着是第二支华尔兹。他们两个人回忆了很久,才将两支舞曲的舞伴拼凑起来。
噢,上帝,我觉得我们在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我的头开始疼了,雅各,你知道我最讨厌这个。
很好,这里我们正好可以出几个题目,道格拉斯先生敲敲纸面,如果舞池里有六男六女,其中男士不能和同一位女士连续跳两支舞,另外,和布莱克夫人或者怀特夫人跳过舞的男士,必须得跟另一位夫人也跳上一支。那么,公爵先生,您能告诉我,两支舞下来,一共可能有多少种跳法吗?
我怎么知道,雅各?你明知道我算术是顶差的啦。
好吧,如果是跳三支舞,又会有多少种跳法呢?
这可真
实话说我也不怎么喜欢,道格拉斯先生拿笔在对方鼻子上轻轻敲了一下,纠正一点,跟您的拉丁文比起来,您的算术还不算是顶差的。
接下来的事件是,德沃特公爵在和客人们打牌,道格拉斯先生后来和波耶女士聊天,苏珊娜小姐则坐在一边。其它的客人们也在打纸牌或者聊天,人员是流动的,整个茶会松散而随意。
好吧,现在的线索是这两位女士,道格拉斯先生在艾德尔小姐和苏珊娜小姐身上划了个圈,又在狐狸毛上重重打了个问号,还有这根神奇的狐狸毛,难道列那狐狸从法国埃克斯乡村大驾光临您的茶会了吗?
我不知道。
我没指望您能知道,公爵先生。
但是,与其坐在家里乱想,德沃特公爵拨弄了一下头发,我宁可出门去找她们本人问个清楚。真实也许往往简单得要命,但用脑子是想像不出来的。对了,雅各,我一会有客人要招待,中午会出去吃饭。下午我必须得去维尔斯夫人那里,归还这条手链,我还得努力劝说她不予起诉,上帝,这可真不是件舒服的工程!不过我想,我倒可以借机找苏珊娜小姐谈谈看。
很好,我觉得你对女人总是很有一套,期待您能带回来好消息。
另外,我晚上得去趟肯辛顿看我姐姐,可能很晚才能赶回来,所以
我明白,您晚上应该好好休息。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隔着几层衣料,公爵的手指在对方身上慢慢摩挲着,我意思是,你晚上在我卧室里等我好不好?我很怕你又不要我了。
可怜的道格拉斯先生几乎说不出话来,可是,公爵先生
但是公爵立刻急切地打断了他的话。
不,你不能老拿不要我作为惩罚,对不对,雅各?
我请您别这么想,我觉得
可是他的话再度被对方生硬地打断了。
别提那个,雅各,我要求你现在吻我。噢,吻一下我的脸颊就好,别吻嘴唇,我一会要下去招待客人。我想秘书马上要来敲门提醒我换衣服了。
道格拉斯先生望着对方那双热切的蓝眼睛,他没有一点拒绝的办法。他伸手蒙住那双蓝眼睛,按照要求在脸颊落下轻轻一吻。
我喜欢这样,雅各,公爵满意地微笑起来,听着,我今天不能陪你了,记着晚上等我。噢,我听见敲门声啦,那么我得走了,雅各。
雅各道格拉斯先生不得不发现,事情到最后总是会滑到德沃特公爵的方式,公爵习惯于命令他人而不是被命令,习惯于安排事务而你只有慢慢排队的份儿。
道格拉斯先生想了想,拿起一顶帽子,决定出去走走。他一出门,就碰到了捧着一沓琴谱的弗朗西斯科。
对了,弗朗西斯科。
请问您有什么吩咐吗,道格拉斯先生,我得去琴房。
不,我只是突然好奇,你觉得苹绿色的墙纸配什么颜色的窗帘比较好?
米黄色的怎么样?不过我比较喜欢白的,纯白天鹅绒很不错,我记得公爵先生的卧室不就是这么布置的吗?
我倒没特别注意,白天鹅绒好吗?
我认为会很漂亮。
好吧,作为你给我好建议的回报,我也回你一个忠告,道格拉斯先生瞥了对方一眼,如果我是你,最好还是别企图太纠缠德沃特公爵,这不是出于嫉妒,弗朗西斯科。
但是公爵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会保护我。
这个黑头发的年轻人傲慢地抬起下巴,转身走开了。
***
实话说,在伦敦千针街遇到道格拉斯先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但他不是出现在九号斯蒂德先生男装店里,而是在十六号普尔夫人的布料行里,就多多少少有点出人意料了。
道格拉斯先生?
波耶女士,你好。
很荣幸在这里碰到您
我更荣幸。噢,恕我冒昧地问一句,你觉得,苹绿色墙纸配上纯白色天鹅绒的窗帘怎么样?
这听上去很不错,先生。
那么好,我就要这件布料了,夫人,我需要制成窗帘,它差不多有十英尺高,四英尺宽,而我有三扇这样的窗户。
望着意外遇见的那位艾德尔夫人家的女家庭教师,道格拉斯先生突然产生要和对方攀谈的念头,手链上粉红色兔子毛是促使的动机要打听一位姑娘的品性,家庭教师的评语往往是靠得住的。况且,这位女士意外地并不令他讨厌。
当他们走出千针街的小巷,沿着牛津街慢慢散步时,显然道格拉斯先生的目的达到了。
至于艾德尔小姐,这个女孩倒没有什么特别不讨人喜欢的地方,当然也称不上多么聪明。如果硬要挑什么毛病,她有点爱慕虚荣,但和她母亲艾德尔夫人比起来,还不算顶坏。另外,她是个细心的姑娘,有时我想不起我把针线活丢到哪里去了,她总能告诉我答案。
我想,所有的年轻姑娘都爱慕虚荣。
这倒是真理。
这句评价让道格拉斯先生眼前浮现出一段画面。一位年轻姑娘,当她在休息室里看见那条亮晶晶的手链,它虽然不是顶贵重的那种,但也决不便宜镶嵌的宝石都是真正的、熠熠耀眼的。她会不会想戴在自己的手腕上停留一小会,对着镜子自我欣赏一番,甚至有可能,在某一小段时间内企图占为己有?她返回客厅里,发觉她母亲正在等她,这令她又感到紧张羞愧了,于是她悄悄褪下来,放在某个地方,然后再镇定自若地走到母亲身边。
这会是真的吗?啊,恐怕只有她本人和上帝知道了。从法律上讲,在没有证据和证词之前,一切都是嫌疑,一切都无罪。
不过看起来,艾德尔小姐和梅里本勋爵的婚事大有希望。
是吗?我怎么觉得这两位年轻人互相视对方为空气?他们俩连好感都谈不上。
这不重要,波耶女士停下脚步望了对方一眼,她似乎对道格拉斯先生方才的言语感到有点吃惊,重要的是,这会是一门好亲事,梅里本侯爵家很有钱。况且,艾德尔小姐未必拿得出很丰盛的嫁妆。
听上去这桩买卖稳赚不赔。
我看是的,先生,这位女士微笑起来,说来,我在艾德尔小姐这个年纪时
那么,你是指四五年、四六年闹经济危机那会吗?
道格拉斯先生很不适当地插进来一句,当他说完这句话后,他就立刻后悔了。因为他身边这位女士的声音明显低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