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茱萸?”我沉静地问,江淮的婚宴上,我曾见过他和岚以及江淮在一起。
女子愣一下,说:“公子认识我么?”语气竟是更冷了。我暗暗替江淮捏把汗,只是现在没心情在多想下去。
紫给我令牌在袖间一闪而过,又隐去了。我沉声说:“茱萸,带我去见石坚。”
茱萸立刻下楼,打开了中庭的门。我们穿过一道回廊,行走间,茱萸问:“你就是岚么?”
我顿一下,说:“是,至少现在还是。”
茱萸的口气冰冷到极点,脚步不停,表情不变,狠绝的话语却清晰响起:“紫爱你,影崇敬你,但是我讨厌你,南疆
二十七个妖女都讨厌你。如果没有你,紫会好好的,不用在这里受这份罪。你为什么不干脆利落的死掉?”
我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说,我也说不出,只是跟着她的脚步,任她骂。她只骂了这一句,就停下了,再没有和我说一
句话。
见到石坚,茱萸抽身就走,石坚在身后叮嘱一句:“紫叫你明天一早去找他!”说完转向我,说:“岚,到底怎么回
事,你可以解释一下吗。我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我苦笑,除了苦笑我想不出其他的表情:“紫在哪里?”
“刚回去。说是要睡觉,今天谁也别去烦他。还说今晚开始你住他的房间。”
我心里一阵紧,紫要我住他的房间,是要把他房间里影的一切资料都还给我,他所说的回到原来的位置,竟是这样的
意思?原来的位置,我还是影唯一首领的日子,紫不存在的日子。胸口扯出一丝钝痛,我几乎要咬破嘴唇。
强自压抑着,我问石坚:“这个就是紫要的舞台?”石坚点头,我走过去,却在看清楚之后大吃一惊。
湘妃竹!
当年在白堇玉所有的地理书里寻寻觅觅的时候,南疆给我留下的最深的印象,就是湘妃斑竹。悲莫悲兮生离别,湘妃
竹上的银斑,点点,是将离别的血和泪。
我突然感到莫大的无力感,曾经还天真的安慰自己,紫是会原谅我的。只要把事情解释清楚,他会理解的。我会告诉
他我爱他,他会给我一个机会,与他常相守。
可是现在,我知道我犯了一个大错误。我太得意,太相信自己。一直以来,我仗着紫爱我,从来没有设身处地的为他
想过,他的心情,他的挣扎和痛苦,他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对自己的勉强,都被我忽略了。我自私的认为,因为他爱我
,所以我只要告诉他我也爱上了他便是对他莫大的恩赐,却从未想过,即使是强大的紫,毫无希望的付出以及忍耐也
有到达极限的一天。
一天中的第二次,想要狠狠地甩自己几个耳光。
我放弃了立刻去找紫的想法,他说他要睡觉,谁都别来烦他,我没有立场做那个“谁”之外的人。心如乱麻,我即使
硬闯到他身边,也无法说清楚这五年来的前后因果。
也罢,就让他好好休息一下。我返回紫的房间,开始看他要我看的那些卷宗。每翻一页,就能够感受到紫的气息。环
顾这间屋子,我想着,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只是我的屋子。而面对这海量的账目,我想着,说什么也不会再让紫一个人
做了。
悲莫悲兮生离别?无论明晚一曲舞终了你有什么打算,我不会放开我的手。
第五十八章
紫在清晨醒来,很是诧异自己居然会在深眠之后早起,找到焦距以后,看到茱萸坐在桌边,泡好了茶,点燃的是醒脑
的龙胆香。
紫坐起来,拢了拢衣襟,自然地问茱萸:“叫你一早过来,没叫你这么早过来。”
“我还要到云雾阁去,再晚了没时间。”茱萸声音里带一丝怒意。
紫赔笑说道:“怎么了我的妖女,江淮惹你了?”
啪!茱萸手里的茶杯被捏的粉碎,她大步走到紫面前,几乎吼着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那个岚回来了
,你就想灰溜溜地回南疆去!你到底欠了他什么?走之前还要穿金缕衣跳潇湘深夜,你知道那舞是用血来跳的吗?”
茱萸大口地喘着气,紫却是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好!你好!我告诉你,我可不认识什么岚啊白的,南疆的二十七个妖女只有一个主子。你打定主意要为他流血,那
我现在就去毒死他!”茱萸说着,跳起来就走。
“茱萸!”紫终于出声了:“你要是动他一根汗毛,你就不用认我当主子了。”茱萸震惊地转过身,脸色苍白地看着
紫,紫笑:“茱萸,你该知道,爱比死更冷,流血,没有流泪那么辛苦。”
茱萸身体剧烈震动一下,跌坐在椅子上,再出声的时候,她的声音里竟有了一丝乞求的意味:“紫,真的有那么爱吗
?不能忘记吗?你抛下,我们陪你回南疆去。”
紫苦笑一声,说:“茱萸,你是南疆女子,你告诉我,你能不能抛下江淮,回南疆去。”
茱萸沉默良久,说:“不能,如果他背叛,他的尸首也是我的。”
“那不就行了,我和你们唯一的不同,是我不要岚的尸首。”
茱萸久久地凝视紫,终于扯出一个苍白又释然的笑,说道:“怪不得师父说,他门下的人都是情痴,只有你,你是情
种。”
紫也笑:“你还记得啊……那,茱萸,把金缕衣给我吧。”
茱萸将一个仔细裹住的包袱递给他,转身离开了。紫抖开包袱,一件银白色如水银一般的袍子,明晃晃地刺眼,闪了
一室血红的光。
……
这个月的十五,龙陵城的赫赫有名的云雾阁甚至比茱萸婚宴时还要人满为患,本来每月一次的舞已经足以让人为之疯
狂,而那个神秘的中庭新舞台,也是吊足了世人的胃口。
以往跳舞,紫都蒙面,一张脸只露出眼睛以上的部分,然而就是这双眼睛,闭起的时候敛了晶莹的一汪泉水,睁开来
,便是波光潋滟的一片海,让人恨不得溺死在里面。每个月慕名来看紫一眼的人挤破门槛,想见见紫庐山真面目的人
更是不计其数。如果不是紫自己武功深不可测加上影的势力,他肯定不知道被劫走多少次了。
这些我都知道,我曾经混在人群中,看过紫舞动时华美的风姿。然而,今天这一场舞,完全为我而跳,我却不知道该
高兴还是悲伤。
夜幕降临,今晚的月亮特别明亮,冰冷的光辉隐隐有点萧索的意味,我坐在中庭最中央的桌子前,周围散布着我的七
百多个影。当然,他们今晚不出任务,也不像我一样极尽煎熬,他们纯粹是喝酒作乐,大肆庆祝我的归来。真是羡慕
他们,可以适时的无知。
月亮越升越高,终于将近头顶,突兀的,一声清越的琴音划过夜色,人群陡然安静下来。琴声越攀越高,我看见那个
湘妃竹的舞台周围围覆着的紫纱被舞女揭去,人群发出惊叹声。
竹色的墨绿在夜色中越发诡异,整个舞台在这样浓稠的颜色中像一个沼泽。琴声攀到最高点的时候,忽然戛然而止,
同时,中庭所有的灯笼全部熄灭了,整个中庭全陷进了淡淡的月光中,这时,一声沉重的鼓点隆隆响起,人们才发现
,原本空荡荡的舞台上,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
他在舞台中央静立,低着头。舞台边缘原来有四面用黑布蒙起来的大镜子,现在黑布被揭去,镜子反射月光,汇聚到
他的身上。他并没有任何动作,但是,身上银白的袍子在月亮银白的清辉中仿佛在缓缓流淌,他整个人像是在漂浮一
般。然后,没有任何预警的,对着黑暗中的人群,他抬起了头。
我眼中闪过一道光,紫在台上炫目的闪耀着。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在青阳的朝堂上看见他,他像一朵突然绽放的
烟花一样,一瞬间把所有的美丽释放出来,紫的美丽强烈却不带侵略性,给你足够的空间让你慢慢品味,然而观望的
越久,越容易沉迷。
台下所有的人都被紫的面容掠走了呼吸,即使有镜面的反光,只有月光作为光源还是让中庭显得很暗。但是紫的面容
却如此清晰。没有带面具,黑发也没有束起来,一两缕头发被微风带到了脸颊上,流转在他的袍带上的光线,此刻全
成了他容颜的陪衬。
他在台上看我,我绞缠着他的目光,把所有心灰意冷的伤痛全都剥去,最后还是看到了爱意。我的紫,即使我伤他那
么深,依旧爱的义无反顾。倔强又固执,飞蛾扑火一般,决绝到让人心疼。
紫的身影蓦然动起来,鼓点渐渐密集,声音却越来越低,隐约的琴声开始与鼓声相和。紫的动作很慢,每一个舒展都
极尽心力,他柔韧的腰,修长的腿在月光下以一种惑人心智的方式幻化着妖艳的曲线。歌声在琴声和鼓点的伴奏下,
悠然响起:
天路遥,人世远,凝眸处沧海桑田
为谁痛苦为谁嬉笑,任光阴凋紧朱颜
管他出将入相,管他成佛登仙
到头来或为尘土或为青烟
找不到视线,触不到容颜
青丝白发鹧鸪天
过尽千帆,皆不是我心所爱
弱水三千,哪一瓢知我冷暖
说离别,道离别,流泪不如流血
舞一曲潇湘深夜……
紫的舞姿越来越快,但没有一丝凌乱,随着舞姿的变化,他银白色的衣饰不知何时染上了一抹鲜红。血一般的红色丝
丝缕缕地往外渗,在月光下妖冶地闪耀着。
忽然,四面镜子前燃起了蜡烛,金黄色的光取代了月亮的银光,而在这片金黄色中,湘妃竹银色的斑点闪烁着血红色
,明明暗暗,嗜血而深情。紫身上的银袍越发红了,血色像春草一样在他的袍子上蔓延。从台下看过去,镜子和蜡烛
组成反复而诡异的弧线,紫像是站在一个巫师的法阵之中。
舞姿渐渐变慢,琴声稍微响了一些,紫继续唱:
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伤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这韶光贱,抚人愿……
周围有伴唱的舞女,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吟着另一首曲子,和紫的声音相和,融在一起:
上邪
吾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哀
山无棱,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紫的舞姿越来越慢,终于完全静止下来。那一霎那,整个舞台、紫的全身,都被华丽的殷红色笼罩。最后一声沉重的
鼓响,所有的灯熄灭,镜子被黑布重新蒙上,整个中庭又陷入了谜一样的黑暗中……
在黑暗降临的那一刻,我合身扑了出去。其实在紫还在台上跳舞的时候,我就已经按耐不住,潇湘深夜和银白的祭祀
金缕衣,我知道这两样东西的组合会带来什么,那是最华美的告别,以及用流血换来的无泪。
然而我却没有在曲中扑上去,我听见紫在唱:“流泪不如流血。”而现在,我没有理由还留在原地,我也听见了紫的
期望:“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从你所愿。休要想离别。
……
茱萸咬着牙在台下看紫的袍服一点点染色,一口银牙几乎咬碎,终于忍不住,向着黑暗中岚的方向冲过去,她要去质
问这个男人,紫的付出,他真的一点都没有看到?
然而却扑了个空,那张桌子前只有江淮、石坚几个人沉默地坐着,茱萸转身要追,被江淮一把拽住。他捉紧茱萸的手
,轻轻说:“相信他吧。”
第五十九章
有一瞬间,我觉得迷失方向。当我向云雾阁后塔飞奔的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紫染血的金缕衣。时隔多年,紫又让
我见到了他如此华美而决绝的一面,不关乎相貌,不关乎智谋,只是突然发现,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个人会一直在我身
边,不计代价的在我身边,那个人只可能是紫。而我现在,就要竭尽全力,把这个用一身血来下决心离开我的紫,留
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往后塔追,我只知道,沿后塔外面的捷径向东十里,就是城门。
没想到在后塔下面就追上了紫,他正跟他的二十六的妖女争执不下。他的脚步已经虚浮,但是无论妖女们怎样威逼,
就是不肯脱掉那件金缕衣。我靠近的时候,听见他一直再说:“不能脱,脱下来了就走不了了……”我上前扯住他的
肩膀,一言不发把他扯到怀里,他迷蒙着眼,对着我的脸呵呵笑,嚷道:“你们看,没脱金缕衣,都已经出现幻觉,
如果真脱下来了,我肯定会回去,到他那里去,他……”话未说完,便脱力昏过去。
我冷着一张脸,吩咐一个妖女过来把紫身上的这件鬼衣服脱了。要是依着我自己的心情,这金缕衣现在已经成了碎片
,但这毕竟是紫为数不多的从家乡一直带在身边的东西,即使它会吸血,紫也不会希望我把它给撕了。那些妖女是不
喜欢我的,我明白,但是这一刻我的出现还是让他们大松一口气,一个女子走上前,利落地褪了紫的衣服,我用自己
的袍子把紫裹起来抱在怀里,丢了一块金牌给为首的那个妖女,冰凉的声音说道:“你们属于他,他属于我。现在,
滚回各自的阁中去,回南疆?你们想都不用想!”
我把紫打横抱起,便要回玄机。转身的时候,紫垂在一侧的手,一滴血顺着苍白的指尖滑落,“啪”地砸在地上,把
我的心都砸碎了。
……
窗外有虫鸟的喧嚣,夜,已经过去了。
昨夜回到玄机的这件卧室,我给紫做了清洗,脱掉金缕衣之后他没有再流血,但是那一场《潇湘深夜》,他几乎到了
极限。昨晚昏过去之后一直没有醒来,现在灌下了汤药,虽没什么大碍却陷入深眠,脸依然白的像纸一样。
我坐在床边看了他一整晚,这个人如果醒着,任何人都不敢说他脆弱,但是我知道他最柔软最不经碰的地方在哪里,
就是我。
这一生何其有幸,可以让这样一只绚丽的凤凰,放弃了梧桐香木,甘愿停留在我的肩上。
握着紫的手,在他的掌心轻轻摩挲,紫的手心柔软纤细,这是造物赐予的东西,而指尖和指腹上都有很厚的茧,这是
用剑的人手中都会有的。我突然想到紫刚才指尖滴落的那滴血,心狠狠疼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握住紫的手。
我的注视和紧握惊扰了紫,他轻轻呻吟一声,微微睁开了眼睛。我急切地俯下身,唤他:“紫……”
紫的眼神游离,老半天才找到焦距,终于看到我的脸,他的神情一亮,又暗下去,撇过了头,不动声色地想把手从我
的手中挣脱了出来。我发觉,握紧他的手不放,他现在很虚弱,微一用力就开始喘,我急忙把手松开,说:“紫,我
不碰你了,你别再动……”
他始终回避着我的眼神,我纵有千言万语,突然没了头绪。我知道紫在在意什么,当他知道我一直都在伏波,甚至就
在离他几条街的地方却对他避而不见的时候,他无法释怀。他认为我恨他,恨他恨到用这样一种残酷的方法报复他。
我打开窗子,伏波清晨微寒而清香的空气涌进来,我拉拉被子把紫裹好。紫始终不看我,我就坐在床边看他,许久,
我开始把五年中的一切解释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