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人那样品了起来。
客栈里冷冷清清的,除了自己以外只有女店小二和客栈老板,这两人不敢拢来,只站得远远的。原本在这里消磨的几
位客人一见他走了进来,就急忙起身到外头坐去了。烈旭轻蔑地做了个怪相。虽然感激能有这样的独处时间,但还是
希望周遭能有些喧闹嘻笑、閒谈争辩来让自己分心。
等到酒喝掉了半壶,手拿著斗笠对著脸就扇了起来。这时才真正开始思考耀明的事。
他以往挺自豪能让感情保持简单。那位在军中跟他恋上的将领是个例外。但要不是被他将军父亲给发现,那段感情也
能是简单的。多年下来,烈旭以为只要不涉及旁人,感情并不难处理。一旦有朋友家人或旧识,甚至是偶遇的陌生人
介入,就是该抽身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了。
可是这一次,牵涉的人是丰瑞和金努。这两人虽不在人世却依然对他和耀明之间的感情投下了阴影。
当然,耀明的狐狸身分也是症结。
烈旭在嗓管里咕哝了一声,握起拳头搓了搓前额。如果这是天意,他当然没法子逃避。如果现在就离开耀明,肯定会
在下辈子转生为卑微的东西,以示报应,因为他没有……没有甚麽?
真不知道该拿银狐怎麽办。是爱他呢?还是杀了他?虽然耀明以为是自己一手造成丰瑞的死亡,活该得到因果报应,
可是烈旭不这麽想。他怀疑,万一自己到这世来,是为了弥补丰瑞对耀明的欺骗呢?
烈旭又给自己斟了酒。正把酒杯给举到嘴边时,隐隐约约瞥见了酒杯里头自己的模糊倒影。他顿了顿,又往里头瞅了
瞅,彷佛能看出甚麽答案。
「那你要的又是甚麽呢?烈旭。」他喃喃自语著。
他要的是欲望的满足,想要跟耀明上好久好久的床。不是因为狐魅的勾引,而是更深层的感觉。这感觉难以说清,只
能说是轮回转世後还残留在体内的心醉神驰。稍早他把这感觉归类为爱,可是他从未爱上任何人,爱只是个字眼。在
烈旭,行动总是比言语更有力。
就在他喝完酒,心里正想著银狐时,女店小二脚步踟蹰地靠了过来。
「大侠,」她嗫嚅地喊了声。「刑官大人邀你一叙。」
他冷笑了一声,眼抬都没抬。「我不想跟他说话。」
「大人很坚持。」
「我也很坚持。」
女店小二显然早预料到他会有此回应,於是不断地说服著。「大人邀请你到他房里用膳呢。」
烈旭瞅了她一眼,好奇心被勾了上来。
一看有机可趁,她赶紧念出一串刑官吩咐的菜色。烈旭静静听著,可就在她说到「狐尾炖香菇」时,烈旭霍地从椅子
上跳起,怒气冲冲。
「他在哪儿?」
女店小二被他撼然暴发的愤怒给吓得往後退缩。「在……在迎客室里。就是你昨儿个去的那间房。」
他随便咕哝了一声,当作是回答。大踏步往客栈後头走去,穿过院子,敲都没敲就迳自推开迎客室的门。
刑官就坐在桌子边,脚边躺著承装卷轴的木匣子。斗篷披挂在椅背上,顶上的官帽也除下了。优雅的发髻上插著两支
缀有缟玛瑙的银簪子。
即使在用餐的当儿,手上依旧戴著皮手套。烈旭原以为那样穿戴只是虚张声势,吓唬人的,可是现在却开始怀疑刑官
手上是否有甚麽不对劲,才让他必须这样掩饰
刑官瞅了他一眼,招呼他落座。「啊。烈旭,请坐。跟我一起用餐吧。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些,我想你应该很想吃点好
东西才是。」
「两天前我才在寺庙里饱食过一顿。」烈旭站著回道。
刑官冷笑一声。「狐狸的食物。」
「那顿饭很美味。」烈旭往桌子凑了过去,低下头去检视菜肴,和女店小二告诉他的菜单在心里做个对照。这才松了
一口气。桌上少了一道菜。
「在找甚麽吗?」刑官给了个嘲讽的笑容,严厉地示意他该坐下。「你该不会期待我端上真正的狐尾吧。那上头可没
几两肉。」
烈旭掇出一把凳子,落了座。「那想必是因狐而异了。」
刑官手里的筷子一夹紧,发出喀声。嘴角牵起一抹笑容,却没笑意。「侠士,我不需要问你尝的是哪种狐尾吧。」
「事情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当然不是。」刑官从地板上拿起一壶酒,斟了一杯在烈旭的面前。「自个儿来,不用拘束。这餐就当是我俩的庆祝
宴。」
烈旭正从菜碟子上挟起肉丸子,打算放到自己的碗里,听到这话便停止了动作。他眯缝起眼问道:「此话怎讲?」
刑官把酒杯轻轻往他面前一放。「因为我即将抓到省内年纪最大法术最高强的狐狸,而你也因此将有了新任务。」
「我不需要甚麽任务,在军中我已经做的太多了。我宁愿保持自由之身,只在必要时才贡献一己之力。」烈旭说道。
「当然。」刑官把盏喝了一大口。当他把酒杯子放下时,又接下去说了:「剑客的天性本如此。总是居无定所,四处
流浪。那麽你打算离开四川罗?」
烈旭冷哼了一声,顾自扒了几口饭。「我才刚到这儿不久。北方有乾旱,是傻子才想回去。哪儿苍翠丰茂我就待哪儿
,直到厌了想离开。」
「你会住在寺庙里?」
「不会。」烈旭给了个忧闷眼神。「现下我还不想住到那儿去。直到……」
刑官身子往前一倾,可是并没问出那个问题。
烈旭一时觉得有点无措。突然四周的空气有了奇怪的晃动,彷佛两人之间被蓬蓬蜡烛烟雾给隔开似的。他眨了眨眼,
从刑官身上移开目光。头有点痛,闷闷的疼一跳一跳的。他喝了一口酒,把眼睛闭上,以平板的语气开口问了:「要
是有天你发现你是别人,你会怎麽办?」
刑官思忖了一下才开口回答。「你不可能同时是两个人。先确定好你的心志,然後直道而行吧。」
烈旭转过头来看著他。「你就是这样做的吗?」
「你何故认为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抉择?」
「因为你没有名字。」烈旭说道。「每个人都有名字。在我,你之所以不用名字是因为你曾经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
个比较不复杂的身分。而因为某种原因,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又或者他还在,在某个地方,就隐藏在面具底下。
」
刑官的眼睛依然冷酷,目光瞬也不瞬。烈旭的头越来越疼,直到一股刺骨的疼在太阳穴爆发开来。他放下酒杯开始用
指尖去搓揉自己的头,想要缓和疼痛。等到疼痛减缓,又扒了几口白饭。思绪还是浑沌不清,彷佛酒喝了太多。心下
隐隐生疑是否被下了毒,可是刑官跟他喝的是同样的酒,吃的是一样的食物。
他记不得两人之前谈了些甚麽。烈旭坐直身子,伸出手去挟鸡肉。然後开口问了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问题。「你知道
丰瑞的事吗?」
这问题似乎给了刑官一惊。他放下筷子,把双手搭放在桌沿。「你指的是那名画师丰瑞麽?我不知道他的事,只知道
他在第八司当差。为何有此问?」
「那麽你肯定不知道他的容貌,或者他的为人……」
刑官摇摇头。略感不悦地说:「他是两百多年前的人了。你现在跟我问起他是为何?」
「因为人不管有没有名字,总会留下纪录。」烈旭说道。「所以你──或者第八司──肯定握有情报特使的所有纪录
。」
「他失踪了。做我们这一行,这种事很常见。」
烈旭伸手去端酒。他有点醉了。「他是耀明的爱人。」
「原来如此。」刑官双手交握,下颔微扬,双唇抿成一直线。「为何告诉我这些?」
「我不知道。大概是为了止住我的头疼吧。」
「你以为是我让你头疼的?」
酒溢了出来,流淌至烈旭下颔,弄湿了他的赤褐色长袍。用手抹一抹嘴角後,一面傻笑一面把手在衣物上揩乾。「谁
知道刑官到底有多强的法力?对你来说,让我头疼搞不好只是小孩子把戏。」
刑官浅浅地笑了笑。「你把我说的太神奇了。也许只是因为那酒不合你胃口罢了
烈旭对著刑官摆了摆一根手指。「或许是吧。可是听著,我有话要跟你说。耀明之所以会认识我,都是因为我是丰瑞
的转世。」
刑官一时之间没说话,只是静静坐著。然後突然声音圆润,语意亲切地说了:「是麽?真有意思。」
「看样子你不觉得讶异。」
「噢,我很讶异的,侠士。」刑官跟他保证。接著起身离座在屋子里踱步。「这样一来,现在的你比之前更有价值了
。」
刑官走到了屋子的另一头,烈旭感觉头似乎不那麽疼了。他眨眨眼睛,心想自己是不是多心了。可是一等刑官又踱回
到他身旁,头疼又开始加剧。
突然他害怕了起来。试著想要控制自己的思绪,可是每当刑官靠近自己,就开始心神不定。烈旭说:「我之所以告诉
你,是因为我以为你是唯一能够理解的人。或许你可以给我个答案。」
刑官停住脚,转过身来。「我不是神。无法告诉你为何会轮回转世。」
「饶是如此,」烈旭揉著额头去缓和那烦人的头疼。「我还是想知道丰瑞的记忆对我会有多大的影响?」
刑官向他走近几步,面具下的眼睛在放著光。「这恐怕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了。」
「可我并不知道。我要白耀明,我知道他也要我。但他要的到底是我?还是丰瑞?你一定知道答案。你的那些纪录里
一定记载过类似的事情。」
「我无法帮你。」刑官说道。「这场仗你得自己打。」
刑官陡然转过身去,顷刻间,头疼解除了,竟然完全不痛了。烈旭不禁倒抽一口气,身子微微一斜,赶忙伸出双手抓
著桌沿,强迫自己专注在两人的对话上。
「告诉我为何要抓耀明。」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他是狐狸。我专门抓狐狸,将它们消灭。」
「那麽为何你不在头一次遇上的时候就杀了他?为何你不随著你那只丑陋的狗进入寺庙里?」
刑官嘴角浮现一抹淡淡的笑。「这麽做岂不是有失公平?至於你的第二个问题,狐术保护著寺庙,只有被狐耀明邀请
的人类才得以通过那两尊门神。」
「可是连狗都……」
「狗是动物,还是顽强难对付的那类。要不是你当时在场,我的狗早就龈了你的狐狸,可是不会杀死他。它们只被训
练来攻击──还有衔回猎物。」
烈旭的手背在下颔摩挲著,新冒出的胡渣扎著他手。一想到耀明告诉过自己他有多喜欢这种感觉,就几乎笑了出来,
可是继而想到耀明喜欢的是丰瑞的胡子。
他把这个念头赶走,继续往下说:「你抓他有别的原因,是为了你的私人意图。到底是甚麽?他都已经七百岁了,如
果能抓到他,对第八司一定贡献很大。在那些卷轴里所记载的没有谁能比耀明更老的了。你杀过最老的狐狸是几岁?
告诉我!」
刑官挟起一块荸荠蘸了酱油,放进嘴里,然後开口回答:「四百三十三岁。」
「那麽你有给对方公平的机会吗?」
「没有。」刑官语气平淡,正视著烈旭。「我让我的狗儿将她撕成碎片,最後是我砍了她的头。」
烈旭一口气梗在喉管。「你也会这样对付耀明吗?」
「他是狐狸。」
「可是他不是杀人凶手。那些卷轴里面纪录的罪行都不是他犯下的。」
「想必你是回去找过他了,还去看了那个坟地。」刑官彷佛觉得满意。又吃了一块荸荠。
「你明知我会回去找他,所以你才给我那该死的狗护身符。」
「侠士,是你自己该死要去招惹狐狸的。」
「我宁愿为了他而该死,也不想为了你。」
刑官这次是真的笑了。「我知道我们彼此不喜欢对方,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提醒我这个事实。」
烈旭站起身,面朝著刑官。「你到底要对耀明怎麽样?」
刑官微倾著头,覆著皮套的手指还在嘴巴附近,那样子竟有些媚态。「怎麽?你想把他从我身边救走?」
「是的。」烈旭手握成拳,猛捶了一下桌子。「我会尽我所能保他周全。」
「真是感人!」刑官舔刮拇指和食指上的酱汁,舌尖灵巧地拭著黑色皮革。
烈旭体内顿时春潮涌动,令他感到诧异又害怕,几乎听漏了刑官的下一句话。
「你要怎麽保护他?用丰瑞的剑?」
他盯著眼前这位朝廷命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把手紧紧揝住了剑柄。打从他拾到这把剑,剑在他手中就好像回到家
一般安适。以前他也有过几把好剑,所以并不觉得如此幸运找到一把这麽好使、彷佛与他心灵相通的剑值得起疑。
烈旭摇摇头。「不会的。不可能。」
「不管怎麽说,这把剑是他的。」刑官告诉他。「是由第八司配给的。你要是不信,大可以查看柄脚的部分,上头刻
著:丰瑞,北京,二月十九日,淳熙年。」他眼里闪著光。「刚好是观音的诞辰。第八司向来都选在这一天进行剑的
发配。我想,对这样的讽刺你该不会无动於衷吧。」
「可是……你没有亲眼所见,又是如何得知?」
刑官轻轻笑了几声,再度走了开来。「我告诉过你,我们有非常详尽的纪录。不管以何种方法,我们的剑一定会回到
司里。这些剑是由住在浙江省莫干山的两名铸剑师父专为第八司打造的,每一次只发给一定数量。一批给了每一位刑
官,一批则是给派任出去负责收集实据的特别使。只要有人去世,该剑就会回到总司里,进行熔化之後,再重新铸成
一把剑。」
话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目光重又回到烈旭身上。「第八司所有的剑里头,只有一把遗失了。」
「丰瑞的剑。」
「没错。」刑官微微笑了笑。「可它还是回来了,不是麽?因为你就是丰瑞。」
「我是丰瑞,曾经是,在两百多年前。现在的我不是他。」
刑官又落了座,轻轻摇晃著酒杯,酒在杯里打旋。「你以为逃避过往这麽容易麽?你亲口告诉我,丰瑞以前是狐狸的
爱人,而你现在又落入同样的困境。如果你真的是你自己,而不是你前世的傀儡,就该好好打算你的未来。」
烈旭目光严峻地盯著他看。「我的未来如何,你管不著。」
「话不能这麽讲。」刑官砰的一声放下酒杯,溅出好些酒。一只手指著烈旭,一字一板地说下去。
「一但跟狐狸上了床,即使它们吸了你的精气,但你也因此有了些许抵抗狐魅的能力。」他说道。「多数人以为,性
爱有结合的意思,不论两人之间是何种关系。狐狸虽是动物,但在这方面却跟人类很类似。你将来或许无法抗拒狐耀
明的引诱,可是却能抵抗其他狐狸的初次挑逗──当然,除非那只狐狸比狐耀明还要高龄、法力更高深。」
烈旭沈默了。他不想告诉刑官就因为吸了耀明的精气,他几乎可以抵抗所有等级的狐魅。还记得方才只要刑官一靠近
就头疼欲裂,此刻他怀疑,在两人头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否问错了问题。
万一刑官也是尾狐狸呢──搞不好比耀明的年纪还要大也说不定。他一定是施了某种魅术,要不该怎麽解释自己的头
疼,还这麽容易就向他吐漏银狐和丰瑞的事。也许只有狐狸之间才会有这麽大的敌意,也才会这麽一心一意的要致对
方於死地吧。
「我希望你能考虑加入我,」刑官说道。「加入第八司。我手下已经有几名值得信赖的夥伴,都是我当初从比较不具
杀伤力的狐魅下拯救出来的。我派他们担任守卫或者追捕者,必要的时候还会适时辅助其他刑官。既然你的爱人是四
川境内最高强的狐狸,你的加入对第八司而言该是很大的助益。你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