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活着的一切血色都推向无言以对的深渊,脸上的淡染竟是坚定不变到锥心刺骨的。她再度开口:
“妾身和昭儿,都深爱着你。妾身也感受得到,夫君亦深爱着我们。但我们已置身于此——其实我们早该觉悟了。”
——早该觉悟了。
四大世家那群不安分的奴才等着动乱,壬尊堂那些尚有气的老骨头等着钻空,圣堡众多惨遭绝灭的分支等着血债血偿
,连面上佯作兄弟情深的絜士也是两面三刀,不知有多少锋芒正指着他——他,和他深爱的不会武功的娇妻,和他深
爱的只有三岁的幼子。
防不胜防。
他越发爱着他们,他们就越发危险,就像絜士的两个妻子,前一个对外告病而死,事实是遭谁暗害,连絜士自己也不
知道。后一个至少还留下了女儿,可年初亦随正室横死,絜士大恸,然而依旧奈不了何。自己早晚也要走上他的老路
,兰疆万分抗拒的笃信。今日不过是个早已埋好伏笔的开端,那些找准了冤家找错了寄体的仇怨在他有生之年永不会
终结,要么是他带着全家以骨灰的形态纷扬舞尽,要么是这个人世的绝然轰沉。
——他却是早该觉悟了。
染满自己血迹的双手颤颤上举,再上举,于主人宁静到近乎癫狂的安定凝视中抖得难以自持,终于崩溃似的,死咬住
自己的头颅。
兰疆就这样把脸埋进双手掌中,面容难见,悉数将痛苦堆叠到再也无法强压的一声长泣之巅。
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自以为是地去包裹和保护那些连自己也心虚其飞逝的卑微幸福,实际不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将其尽快碾作万劫不复
的失去而已。
他终于了解了自己的错。
可为时已太晚,太晚。
自那时算起,再见到蝶儿,已是满满一年。
这一整年里,他一次也没有去见过自己的妻子。即使妻子有急事,也是亲自跑去他书阁通告,除此之外再无交集。兰
疆知道这样刻意的疏远其实不是办法,但他迄今为止尚寻不到除此以外他还能做什么。而如果他连这点措施也不采取
,情况明显还会更糟。
他已尽他权力所能及处去置备守卫来监视妻儿的寝宫,一丝胎动便可即刻得到知会,半点异变便可立时采取行动阻止
。老王便也是从那时起开始成为兰昭身边与兰疆连接的监视者,任何一个与他接触的人,他前往的地方,都经由老王
一字不差的转述与兰疆,为的便是不让别人伤害到他,再利用他,伤害更多更多。
这便是这一年里,他从深爱的妻儿那里,得到的一切。
也是他剩余的长短不知的命途中,从深爱的妻儿那里,所能得到的一切。
蝶儿进入他书阁时,他不知是第几次这样想起。
妻子与母亲款款扶帘,不理兰疆空茫陌生的神色,裙袂一提,已是安安稳稳浸入书阁惯常的荫翳暗调里。垂首算是行
礼,兰疆不加注意,于是她也不多徘徊,启齿,直接点入谈话中心。
“夫君,妾身寡闻,听言北方胡部拟乱,我会将易子为质,不知其详,望夫君明指。”
兰疆这才震动一下,其实他见蝶儿入他书阁,本是很诧异的,自也有难耐的欢喜,却不得以不敢多现于脸上。然而向
不过问会中事务的妻子一进来便问到他此等大事,所触动的诧异,已不是那么容易掩饰了。
——北方胡部,即达敕尔部落,他们眈视千嶂会,仅凭好奇而急于挑起争斗一测虚实的消息,在会里惶惶又兴奋得传
了若干月,已算不得新了。而会中高层自知基底不稳,极力避免相斗,正草议欲易子为质的计划,目前倒还并不公开
,但会中大凡眼睛清亮的,十有八九也猜将得出。赵雨蝶向来不笨,即使是不出深闱,耳不闻窗外,她也不会是个一
头雾水任凭男人们推搡利用的蠢女人。
丈夫把手头的文案一并,发出“啪”的一声响,他瞳子顶上眼睫。“……你问这些做什么?”
口中明显的格挡意味,兆示不管怎样的逼诘也不会告诉你一句实的。赵雨蝶听得清晰,却仍是说下去。
“妾身只是想问。易孰子为质,夫君等已议定了么?”
“议不议定都与你无关。”这次的回答没有半点迟疑,兰疆闭目将文案一甩,待它稳稳落上一摞批阅过去的文案顶端
,并不睁眼。“这是男人的事,你一个妇人家莫多管,回去照顾昭儿吧。”
“如果尚未议定的话——”根本不理睬兰疆的回答,蝶儿开口,仍是四平八稳的沉静,像是一直以来不过一场端然的
自语,“如果尚未议定的话,妾身力谏,将夫君之独子兰昭定为质子,遣送胡疆,以平离乱。”
两手砸在书案上,发出重重的“嘭”声。
垒的摇摇欲坠的文案不加犹豫便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有些震得远了,还打上蝶儿的眉头,腰骨,蝶儿眉睫不动,冷眼
望着蓦然拍案而起的兰疆带一种护犊的兽般的可怖眼光咬住她,言已至此,不再多赘。
铁血冷定的千嶂会副会主以双手支身于书桌侧,双臂微微上下抖动,牙咬得齿龈血腥萦绕,好半晌,才有声音自牙缝
挤出。
“……你说什么?你疯了么?”
“听夫君这般口吻,应是尚未议定了。”蝶儿一垂首,却不是为了躲闪兰疆,不过显出事不关己的不经意,“那样最
好,请夫君快将此事说与絜会主,免得有义士自荐其子,一腔热血自不好驳回,夫君的谏言便没处说了。”
“混帐话——”
另一边摞的文案亦纷纷扬扬的乱扑而下,所不同的是,这次乃是来自兰疆情绪动荡已极而狂乱挥出的一只手。他们四
散的更加激荡,有一简正中蝶儿眉骨,她眼下意识的一闭,身子后倾了些,却并不退却,再度睁开时,碧瞳依旧亮彻
,不过眉骨多了红肿的一点,在苍白素净的面容上煞是刺眼。
兰疆指住她,口齿紧咬,近乎不择言辞。
“说出这般混帐话,你尚还是昭儿的娘么?我就这一个儿子……你可知我在会中那帮权人认指下要费多大的劲才能保
住她,那帮废物,巴不得昭儿能代他们的崽子去送死!……你一个娘们,知道些屁!你怎么能知道达敕尔部落是什么
样的部落,昭儿一旦去了,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怎么能知道……居然还要谏自己的儿子去那里,我看你这婆娘就他妈
疯了!”
“究竟妾身与夫君谁疯了?看看你这般没有理智狂呼乱叫的样子!”音调陡高了一度,赵雨蝶一手抓进前襟,迈上一
步,已染怒气的双目更加凌厉地刺入兰疆视野,“妾身不信夫君不明白其中道理。妾身确不知达敕尔部落是什么样的
部落,但妾身至少知道千嶂会是什么样的帮会!对一个三岁男童动用尸豸这样令人发指的毒物的帮会,唆使儿子去杀
生父的帮会!昭儿呆在这里一日,命便悬在空中一日。夫君你敢保证你一定能护住昭儿看着他长大知道能自卫的一日
,不被任何你的手下或仇人加害于半途?便是如此,你又当真愿意看到那一日么?看到你唯一的儿子在一个武林之家
耳濡目染的长起,最终也融入这个冷血薄情的江湖,把心磨得那么狠手染的那么脏,再步上你的老路?——昭儿不光
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啊,顺天。对你说出这些,你又怎能知晓我是下了多大决心忍了多大的痛……达敕尔部落
便是再虎豹豺狼,毕竟昭儿是质子,他们如若不愿议和,便不会接受易质之言,既然他们接受了,至少昭儿的命是安
全的。这孩子,作为你我的儿子,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既生下来了,想要过一般孩童的生活,便是根本不可能的…
…如果他一定要面对不该归咎于他的惩罚与苛刻,我至少希望他活着,只要他能活着,我也就……”
最后几个字,赵雨蝶没有说出来。她以袖掩口,一直维持的脆弱端定终于不攻自溃,可她并未流泪,并没有。这个温
婉而坚强的女人,尽管体内骨肉分离的巨大痛苦将她的单薄柔弱蚕食得风雨飘摇,她也并不流泪,因为她知道,如若
连她也流泪,兰疆便更加无法坚持,更加不可能同意她的谏言了。
可兰疆分明是明白的。
他又怎么会不明白。早在蝶儿冷下心怀来找他之前,早在达敕尔出现动乱的征兆之前,早在三岁的儿子以短刀刺入自
己的身体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
他自己的宿命,与这孩子的宿命,只会更加地悚然与扭曲,却断断不可能再度明亮哪怕一点点了。
在这样沉重的注定积压下,如果这个孩子可以活下去,远离江湖,远离他这个肮脏愚蠢的父亲,远离无处不在的怨毒
与虎视,在一个遥云未知的异乡活下去,即使冷眼与折磨,但至少他能活下去,用干干净净的心,并终有一天再度站
回他面前。
也无论如何都要好过现在许多,许多。
“妾身已说得很清楚了。其实在夫君心中,这些道理也明澈得很,根本不需妾身多言,不是么?”
赵雨蝶以此为结句。
说完这句,她便再也没有力气与勇气吐露更多了。
她抱臂,袖掩着口,眼眶干燥,沉默下去。
兰疆不接话。
明澈得很。
不需要她多言,不需要任何人多言。
明澈得架不住他转瞬即逝的自欺欺人的幻想,在现实的一个冲冠中便潦草破匣,倏忽成注定割裂骨肉的双刃。
其实一切从一开始就已经铁板钉钉的一块了。爱与责任,谁都无法撒娇求情。
兰昭在向米凯尔讲述他被送往达敕尔部落前一段时间时,所用的词汇是“模糊”与“不成型”。
自然是极不成型与模糊的,相较于父亲长年挣扎的具体的梦魇,与母亲纠缠不散的哀彻的墓铭,在这个孩子当时与今
后的记忆中,简直轻松得薄如蝉翼。
十二年的紧涂漫抹,让兰昭无法记得。那一天赵雨蝶自兰疆的书阁归来后,使用了怎样无力自持的摇晃步法,用了怎
样有重于泰山的压抑沉静,用了怎样可值天崩地坼的豪阔勇气,去望了自榻上跑下拉住她裙袂央求讲故事的儿子一眼
,又用了怎样撕裂心肺的哭泣,去将他紧紧拥入怀里。
兰昭无法记得,那个印象里凝定温婉,情绪都不常眷顾的母亲,生平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豁出所有涵养与娴淑放声哭
喊,口中叙说的却不是“舍不得”或“深爱着”这些走街串巷具可耳闻的套话。
“昭儿……爹娘没用,是爹娘没用……别恨娘,别恨娘……昭儿,爹娘对不起你……”
这是兰昭此生听到的母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将兰昭送上奔向漠北的马车时,正趁着夜色。
兰昭熟睡在王管家怀里,小拳头握得紧紧,眉毛弯起,一如他出生时那般纯澈安详。
马车周围站了一圈会中的高层人士,一个个危立肃视,气氛冷硬沉湎,他们的目光整齐的排列在四岁男童的睡容上,
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神圣静穆与轻浮怜悯,像面对着纯洁高贵的纤小祭品,行下郁重亦自叹侥幸的礼。
兰疆站在一圈高层的最前,面无表情。
他的妻子赵氏端凝而立,霓裳弄夜而舞,蓝发在同色的长空中鬼隐。她高雅而寒冷。
王管家向着副会主与副会主夫人微微俯首,而后撩开马车门帘,怀抱小少爷坐了进去。待坐定,看到了副会主与副会
主夫人,再一次俯首。这一次,兰疆也点头回应,马车的车夫像是由此得到了某种暗示,突然挥鞭,策马,车轮被一
阵运走石上的坎坷碰撞之声,尘埃将其目送。
马车奔驰着出发了。
如同终于主持结束了一场盛大而无情的残忍祭祀,不曾目送载着独子的马车远去,兰疆深吸一口气,长长地仰首,阖
起双目。
静待成一圈的会中高层直等到马车没入夜色濡染之下的树林,再也无法追索时,才收回目光,无声无息,按次序严谨
有致的一个一个绕开原地,走回了寝宫。
兰疆接在最后转身的人之后,目仍闭着,呼吸不着,他迈出一步,等待妻子提袂跟上。
可没有妻子的足音。
兰疆迟疑了一下,仍是回头,望向赵氏,却见她仍在原地,半点不动,双手交叠于腹,高雅而寒冷。
他滞了一会,不语,伸手向她滚着莲瓣花边的水袖,想要拉她回神。
指尖在即将触到目标时走失了。
赵氏忽然疯狂的奔跑而出,兰疆一只手没捞住,全身一闪,妻子已追进树林数步。
“昭儿——昭儿——”
赵氏雨蝶向着早已跑得看不见影,连尘埃也嗅不到了的马车,像是神志尽失一般不顾一切的竭力追跑着,泪流了满面
,被风一吹,将尘土尽数粘连在脸上,她不去理睬,羞花闭月的美貌已是不忍卒睹。她只是奔跑,口中凄惨的呼喊着
被她亲口谏送去胡地为质的儿子的乳名。霓裳为泥所玷污,蓝发为风所缭乱,自夜色的源头远望,她便如一只深山孤
坟中踉跄着千年的怨毒而显的凄怖女鬼。
兰疆遥遥地站着,他没有拦。
他眼睁睁的看着温婉美丽的妻子抛弃理智与自控,奋力追向那一架不可能追得上的马车,只是面无表情,再面无表情
。
连他自己的那一份疯狂的追逐,也一并寄上吧。
从此之后,那种情绪,他再也不会有。
恬不知耻而在心下言称深爱,愚妄无知地将其架构于高权与强势的双塔上,希求能借此翼蔽他们一生。
再也不会有。
他现在有的,只是一个疏忽便会再度被夺走的高权与强势,及等在十年后的,亲生儿子的恨意与陌生。
而为了这两样东西,他可谓是葬送了所有。
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心安理得与争权夺位的毒辣,并将血统与亲情统统拒之千里。
蝶儿重病垂危的消息传来时,兰疆正准备亲征前线为独孤家族叛乱作最后的收梢。绝杀令已是传过去了,所需的只是
二位会主亲临的威慑。
会中人都说,兰疆副会主这几年来,越发冷酷的不像人。
每当这种感慨发出时,听进耳里的人便会接话:他老早就不是人了,能主动请命把那么大小的儿子送给达敕尔那般禽
兽。
这些话,不是没传到过兰疆的耳里,却被已近知天命之年的铁血会主自动无视,不留片羽在情绪上,再翻手为云覆手
雨,将更多有形的无性的通过卑劣与强硬虏获手中。
——既然你们都这样想了。
若无其事的踏过更多哀呼与挣扎,喜怒不形。
——我又何必再伪善了呢?
仿佛世间万物都不过身外。
——一个连儿子都可以利用的人。
根本没必要用“逼不得已”或“宿命推搡”去修饰,他们都不过发生了而已。
——还有什么事不能做。
权力与地位,强劲与俯仰,它们已磨尽了他的一切。
——如果我现在还不手段不择的去抓住你们,我还剩什么?
高高在上,与孑然一身。
“副会主大人,夫人她……夫人她……”
以将要插入腰际的重剑“咣啷”一声落地。自兰昭离开后第九年,他终于又一次品味到了那种令大脑一片空白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