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公公你什么时候才会来啊,这样下去,我的菜就又完了。」少年喃喃自语,出神看着呵出的白气在空中慢慢散
去。一只麻雀不知从哪里飞来,停在他肩上,啾啾啾叫了几声。
「啊?是吗?那倒不错。」少年不知听到了什么,黑沉沉的眼睛猛地亮起来,嘴角微微上扬。
正在这时,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穿着体面的宫人慌慌忙忙在他面前跪下。
「九爷!陛下请您速速过去!」
「知道了。」少年一反方才悠闲情态,也不换下一身的农人装束,疾步朝大门走去,到后来似是嫌仍太慢,竟然飞奔
起来。
传言不假,「反贼」确实大军压境,前哨一战,京城兵力十去八九,皇帝与宗亲大臣商议一日一夜,终于在关键人物
的劝说下,决定投降。
城门吱呀呀打开,走出满身缟素的皇室贵胄与朝中文武。
颤抖着来到中军飘扬的大纛之下,皇帝对着当先一骑屈膝下跪,稽首长拜。「小君失道,罪无可恕,求将军赐我一个
全尸吧!」
话音一落,像是早说好似的,身后一众贵人哭声震天。
受拜之人年轻英武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见他纵身下马,移步来到皇帝用来表明死志的棺椁前,龙吟声中长剑出鞘
,寒光一闪,棺盖被劈为两半。
降臣们忍不住面有喜色──按照先例,这是宽宥罪过、不拟加害之意。
年轻人回剑入鞘,沉声道:「你们不必惺惺作态,是非自有公断。」说着命左右将这些人收押。
将士们大声应「得令」,脸上均有雀跃之色。官逼民反,这伙人但叫有那么一星半点良心,哪会弄到天怒人怨的田地
,就等着一个接一个的五马分尸吧!
本来含着些做戏意味的哭声终于变得货真价实,好不凄厉。年轻人皱起眉,举步回阵中。没走多远,却被一双突然伸
出来的手抓住脚踝。
又来个自不量力求饶的,他心下不耐,正要使劲踹开,却听一个清亮的声音道:「你这下发达了吧!快还钱快还钱!
」
他大吃一惊,一声「长宜」脱口而出,本来老老实实跪在降众当中的这人,猛地跳起来,双手肆无忌惮勾上他的脖子
,双脚更缠上他腰,大笑道:「果然你小子还是不习惯欠人钱,一下子就知道是我啦!」
年轻人──徐浩也管不得现在是什么场合,笑得开怀,正要说话,对上眼前之人的脸,却怔住了。
「你……是谁?」
往日脸上的婴儿肥不见踪影且不说它,好歹秀气五官依稀是当年模样,宽广的前额更是正字标记──但是和自己同龄
的况长宜,怎么可能有一张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孔?
「我还能是谁?总不成是鬼吧?」长宜从他身上跳下,不耐烦地啧了声,「我知道事情有点奇怪啦,以后再跟你说,
先去和我变戏法要紧!」
这说话的口气除了他不会有别人……但难保有心人士知道一些以前的事情,设下了什么局,想引他入套。看着伸过来
的这只手,徐浩不禁迟疑。
「你磨蹭什么啊,还不快点!鹁鸪~」
长宜朝天空高喊一声,徐浩心下一凛,赶忙伸手扣住他脉门将之挡在自己身前。
「大伙儿小心暗器!」
不知义军中哪个人发一声喊,在众人亮出兵器严阵以待中,一只灰灰的小鸟慢慢进入视线,轻轻巧巧停在长宜肩上。
「啊~你长进了呢,竟敢怀疑我害你!」
不悦言语传进耳中,徐浩有些尴尬地放开他。「实在是很多这种事,而且你……所以我……」
「就算信了是我,你就不防备了吗?」长宜淡淡地问,也不看他为难的神情,迳自道:「若我说你不和我走,京城百
姓将有大难,你会怎样?」
「这个……」
「对了,你不信我。」长宜踢踢几乎哭得软倒在地的皇帝,问:「你说,我是谁?」
又心慌又惊奇的皇帝哽咽着答道:「你是九弟……」
徐浩与皇朝对峙多年,自然对所谓天之骄子们有所了解,听了不禁面上色变。「九王?梧桐殿的凤凰君是你?」
「对啊,」长宜看他的神情没半分玩笑,「凤凰君就算不能兴盛王朝,灭世的本领总是有的,你不听话,信不信我现
在就发动大火,烧了京城!」
徐浩一咬牙,慨然道:「我去!」
「元帅!」
徐浩朝部将摆手,肃然道:「咱们号称起兵是为救民于水火,总不能食言而肥吧。」说完稳稳抓住了长宜停在空中的
手。
不经意间一瞥,徐浩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道:「你真是长宜。」
这样纵横分明的掌纹,怕是世间没有第二双的。
「若是长宜你要杀我,我只好不活了。」
义军站在前列的将士们,听到平日过度严肃的主帅,竟用仿如撒娇的甜腻口气说话,忍不住一阵阵头皮发麻。而长宜
脸上闪过些不自然神色,开口道:「好了,你要驮我们吗?」
「什么?」徐浩愣了愣,才发现他竟是在和肩头的麻雀对话。
「啊?他风餐露宿的,很多天没洗澡、身上有味道也情有可原,我都那么英勇去抱过他了,你就通融一下嘛。」
徐浩脸露尴尬,自己军中似乎也听到了偷笑声,狠狠往那笑声来源瞪过去,却只看见大伙儿瞠目结舌的样子。
顺着所有人的目光,徐浩发现之前的麻雀已不见踪影,长宜身后,站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生物──足足有两人高的巨大
飞禽,流光溢彩的翎毛如一顶皇冠装饰着饱满的头部,优美的颈项轻轻转了个弧度,像是朝徐浩这边点头示意,尾部
羽毛的斑斓色彩,几乎照亮整个天空。
恐怕任谁看了都不会怀疑,这是传说中的百鸟之王。
「鹁鸪,别卖弄风骚了,耍什么帅呢你!快点乖乖蹲下来,不然我们爬不上。」
杀风景的话来自那位传说能驾驭神鸟的凤凰君。
鹁鸪墨玉般的眸子闭了闭,人们依稀听见了它一声无奈的叹息。
待徐浩也稳当坐好之后,长宜一夹它的腹部,吆喝道:「驾!」
众人屏息以待壮丽景象出现,谁知鹁鸪却低声咕哝着,一动不动。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马,用得着你告诉我吗?」清亮悦耳的声音此时听来,令人分外头痛,「马的毛摸起来比你的舒
服多了,不像你,硬梆梆的坐着一点都……」
话未说完,鹁鸪发出一声不知道是恼怒或者其他意思的清啸,猛然间振翅高翔。
随着它扶摇直上,昏暗了整个冬季的天色渐渐变亮、再变亮。到了飞过城头,睽违一个月的红日冲破层层乌云,赫然
现身东方。
鹁鸪看到这番景象似乎也十分高兴,又一声长鸣,朝着旭日初升之处投奔而去。
「凤鸣朝阳、凤鸣朝阳!」此起彼落的激动呼声响彻云霄,不知是谁起的头,义军与城门内外看热闹的大胆百姓跪成
一片,目送凤凰渐行渐远。
凤鸣朝阳,盛世重开,这回国家,应该有望了吧?
而义军中方才胆敢耻笑主帅的二人,却在偷偷搞着小动作。
「喂!你还不快点抄吃饭家伙?」
「干嘛?」
「画下来啊,进城后立刻制版付印。七百年一遇的祥瑞之兆,不知道能卖多少钱呢。」
「说的也是……你的背借一下。」满身甲冑的年轻男子,迅速从轻便行李中翻出作画工具与水囊,运笔如飞,勾描的
同时还不忘问:「收入分我多少?」
「分你个头!」被当作几案的那一位道,「现下国库肯定空荡荡的,接下来又势必减免赋税,咱们得挖空心思弄点东
西填进去,据说皇宫雕梁画栋,美轮美奂,不妨也拆些物件下来去卖。」
「啧,」顾时庸审视水墨全局,侧头想了想,又复以泥金快速钩染,「咱们蒙少掌柜,这回可是要吞吐天下了。」
蒙思定嘿嘿奸笑几声,道:「顾大画师您可别想玩什么功成身退,把烂摊子留给我们收拾。」
晴空中,万里无云。
虽然被长宜批得激烈,鹁鸪背上其实十分安适,感觉不到半点行进颠簸。徐浩毕竟已是见惯了大阵仗之人,忐忑只在
开始一瞬,定下心神之后,于从未到达过的高处极目远眺,但觉胸怀大畅。
他向下看,眼中这片土地,是安澜国三个朝代的帝都,经历七百年经营,纵使进入末世,仍不失庄严气象。
若不是皇族开门就缚,干戈一起,整齐街道繁华屋宇,势必毁于一旦。
这倒算是宇家王朝这些年来,为数不多的德政之一。
不过按那批蠹虫的长久习性来说,未到最后一刻竟放弃负隅顽抗,也不拉百姓做垫背,实在是件奇事。
坐在身前的人一直未曾说话,徐浩既知此人确是长宜,很容易便明白他正在生气,也就如当年一般,由他气个够,等
实在耐不住,他自会主动凑上来搭话。
打破僵局的时间比预料的要晚很多,可见十二年来,这小子还是有些长进的。
心里虽有些得意,徐浩还是不敢怠慢,将自己的疑问告诉了他。
「哦,那个啊。」长宜声音平淡,「我和皇帝说,我朝命中有此一劫,须得把折损减到最低,再徐图复国。」
「那他为什么不干脆弃城而逃?」这点小聪明都没有,怎么可能在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继承大位?
「我说,老天爷告诉我,义军会放过他们所有人。所以与其东躲西藏,还不如风风光光得块封地,好去卧薪尝胆。」
「他听进去了?」徐浩简直不能置信,那皇帝不是白痴吧?这样的话也会当真,义军恨皇族入骨,怎会如此轻易就将
他们放生?
长宜转过头冷冷看他:「我的话,谁敢不信?」
充满冷意的眼神让徐浩悚然一惊,摸摸鼻子,有些不自然地笑道:「说得也是。你只要带着这鸟飞一圈,就算说王母
娘娘要下凡唱三天三夜堂会,大家也深信不疑。」
长宜注视他一会儿才回头。「你不高兴什么?」低低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风声中要分辨许久才听清。
徐浩哈哈大笑。「不高兴?命悬你手,我怎敢不高兴?」
「你每次生气,笑的时候就把嘴咧得特别宽。」
「竟然有这种事?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徐浩摸摸嘴角,开始担心自己好脾气的假像是否早被人识破。
长宜仿佛没有发觉他受到的冲击,继续追问:「你在生什么气?」
徐浩无奈,只得解释道:「他们如此信任于你,对你言听计从,看起来也让你居于尊崇地位,过很好的生活,为什么
危急关头你要撒谎骗他们,把一干性命交给恨他们入骨的人处置?」虽然站在自己的立场上,那些皇室和大臣都是十
恶不赦之徒,杀一千次一万次都不为过,但对长宜来说,这样未免有失道义。
「我出卖他们就可以保全自己,不行吗?」
「你有此鸟傍身,走到哪里都可以锦衣玉食,谁敢动你半分?」
身下的飞禽突然震动起来,徐浩登时紧握拳头不敢动弹,长宜发现他的狼狈,噗嗤一笑。「鹁鸪说你不要老是鸟啊鸟
的叫它,难听死了。」
「……鹁鸪就很好听吗?」徐浩对于神鸟的品味不敢苟同。
「它一直以为是博古通今的『博古』,得意了很久,到后来才知道是哪两个字,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原来是这样啊……」要让城门前感动不已的那些家伙知道,神鸟原来如此不庄重,肯定会哭的。
鹁鸪这回更为猛烈晃动身体表示抗议,长宜安抚地摸着它的颈项,「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你乖啊。」嘴上这么说
,却仍是抖着肩膀笑个不停。
徐浩摸摸散发着强大怨气的厚实脊背,开始好奇这一人一禽是在怎样的机缘下相遇。
「对了,义军进了京城以后,是不是要你来当皇帝啊?」
「啊?唔。」突如其来的问题把徐浩弄懵,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什么啊呜,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干什么扭扭捏捏的。」长宜口气充满嫌弃。
徐浩自然不服:「你突然问这么棘手的问题,总要让我想一想吧。」
「放屁!你一路上肯定想过不止十次八次了,从小就说要出人头地的,眼下最最好的时机到了,连做梦都会梦到别人
叫你皇帝陛下吧?」
徐浩抱着头颇觉无颜。
啊啊,打小认识的人就是这点最伤脑筋,又碰上是个口没遮拦的主儿,一点都不明白实话也要挑着说。
「你承不承认?投不投降?」
又不是在玩骑马打仗的游戏,徐浩无力地瞥一眼他的后脑勺,像当年一样举起双手:「我承认,我投降。」
长宜拍手笑道:「那就好,不然要伤脑筋了。」
「伤脑筋?」
「鹁鸪是不随便让人骑乘的,你知道的咯?」
「应该……是这样吧?」古老相传,七百年前大宇朝的开国君主乘凤入朝阳,定都于此,开创盛世基业──不过他一
向不太信这种传说,也没怎么去留意过……徐浩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凤凰甘愿被你驱使,所以你是接下来的皇
帝,本来预定由我当的话,咱俩之间就比较好商量──是这样吗?」
说心里话,如果长宜当了皇帝,大家辛苦这么多年最后却被他摘了果子吃,他还是有些不甘愿的。
「为什么你的想法如此曲折?」长宜猛翻白眼,「我带鹁鸪去见你,鹁鸪愿意驮你,你就是天命所归,明白没?」
徐浩傻乎乎咧嘴一笑。「不太明白。」不过自己还是可以当皇帝,这一点他听懂了。
说话间鹁鸪已在京城的一处静僻所在降落,长宜道:「这个不重要,你有的是时间弄清楚。现在把铠甲脱下来,叫鹁
鸪送回宫,我先带你去逛大街。」说着已把一身缟素脱下随手丢掉,露出种菜时穿的布衣短裳,明显和身份不符的衣
着让徐浩呆了一下。
虽不知他有何打算,徐浩仍依言把铠甲与头盔卸下,放在顷刻间变身成一头老鹰、停在半空中的鹁鸪背上。他心中正
在赞叹神鸟的变化之能,谁知道被几十斤重的铠甲一压,鹁鸪估计不足,整个身子连带衣服「啪」的一声掉到地上,
只见它的躯干埋在衣物当中,剩一双翅膀在外头不住扑腾,徒然卷起一地尘土,却怎么都飞起不来。
徐浩怔怔看了良久,终于捧腹大笑,指着鹁鸪努力挣扎的样子道:「原来、原来凤凰可以这么傻!」它这个样子也好
意思叫祥瑞?太欺世盗名了!
鹁鸪在长宜半捉弄的帮助下终于挣脱束缚,怨恨地踩了几脚那件铠甲就要飞走。
「你不是爱吃硬的东西吗,这个没吃到过吧?不妨回去试试。」长宜指着铠甲上的鳞片劝诱。鹁鸪闻言回心转意,等
长宜给它将东西背好,才扑扇着翅膀离开。
徐浩盯着鹁鸪的身影直到不见,才道:「和它在一起,应该很快活吧。」
「嗯!」长宜重重点头,认真地道,「鹁鸪是我最好的朋友。」
徐浩垂下眼角。
原来,他最好的朋友的位置,已经易主了。
长宜没注意他微妙的失落感,拍拍他肩道:「走吧,去逛逛街。」
「嗯。」纵使眼下并非散步的好时机,他这般说,徐浩也就自然应了。
自己这些年来发号施令多过听命行事,但面对长宜,却还是会不自觉照他的话去做,那种感觉很奇怪,又说不出舒服
。
兵临城下的消息好几日前就传开了,今日皇亲国戚和满朝文武出城迎降,许多人更是亲眼目睹。眼看要遭巨变,早没
什么人在大街上闲晃。城门外发生的神奇之事,也远远未传到靠近内城的这一边,昔日热闹城池一片死寂。
徐浩跟在长宜后头走着,这边看看那边瞧瞧,由建筑规模设想人声鼎沸时的繁华景象,不禁暗暗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