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担心他承受不了,低声安慰说:「想说什么说,不想说便不用说。」
「我有疯病。」彷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流沙松开手臂,挺直腰背,很缓慢的说:「我不能看见自己流血,不然会发狂
。」
「嗯。」北冥微微点头。这他猜到,只是奇怪这病的源头是什么。不过,这个问题并不适宜提出。
这段时间又是一阵令人透不过气的沉默,空气中漾著男人急促粗重的呼吸声。北冥看不见他的表情,心头微感到不安
,於是柔声说:「算了。」
「不,我想说。」流沙表现急躁,抱著头,说:「不说出来,压在胸口的沉重感会让我发疯。虽然我早就疯了。」
「不是的……」北冥很难过。
「我早就疯了,由我答应那个条件开始……」男人的声音低下来,听起来很飘渺,「我小时待的杂耍团不是杂耍团,
那个团长也不是团长……」
话声中断了片刻,流沙彷佛不知应该怎生容形,最後隐晦地说:「他为了不为人知的原因,一直为某个家族筹谋……
成就大业是需要有人去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所以他必须尽早培育出信得过的人,弟子,或者说是死士会更恰。在我
遇上他的时候,他正为这个忙碌。。」
「……」北冥呼吸一顿,没有说话。
「团长一直借杂技团作掩饰暗中在各地活动,也趁机在各地挑选合适的小孩,收作门徒。他挑上了我,而我……我想
要力量……」
条件交换。北冥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心酸。
「虽说被选上,但能否成入室弟子还言之过早。」流沙没说要力量作什么,只是苦涩地笑说:「团长有很多选择,但
他只要最好的。从全国各地精挑出那么多小孩,你道怎样从中拣出最好的?」
北冥摇摇头,很担心他的精神状况不稳。
「养蛊,你听过没?」流沙又静静的问。
北冥一怔,顿时毛骨悚然。
「蛊盛行於苗疆,是指将五毒(蛇、蜘蛛、蜈蚣、蛤蟆、蝎子)放入中,让他们互相厮杀至死,最後仅存的胜利者便是
蛊,毒中之王。」
流沙的声音很平静,但北冥却发抖了。
「我们一群孩子被困在密室,每天只有很少的食物供应。负责训练的人说,最後,只有一个人可以离开。」
「……」
「开始的时候,也有孩子不愿杀人,但很快,他们不是被杀了,就是变得比谁都杀得狠。亦试过有冷静聪明具领导才
能的孩子想把大家团结起来解决难题,可是也不行,所有人都变得敏感猜疑,一点点事也会引发冲突,最後演变为厮
杀……」
「流沙,忘记它。」忘记那段可怕的岁月。
「事实上我已经忘记了。」流沙表情茫然,「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最後是怎样活著出来的,留下的只有当时残留脑海对
死亡的恐惧。死很可怕,我不想死,我还有记挂的心事,记挂的人。我不能死!我不要死!我不要!」低迥的声音渐
渐高昂,最後男人吼叫著发出『咻咻』的喘息。
「流沙!」北冥摸索著紧紧握著他的手。
「现在你知道我的疯病怎么来了?是怕死怕疯了,看见自己身上流血,心里比什么都害怕……很难看,是不是?」
「不!」
流沙闻言紧紧拥著温暖的泉源,哽咽:「我不想让你知道的。」
「……」
「团长死後,我很努力去治我的疯病,可是一点用都没有,我还是个见血发狂的怪物。」
「别放弃,我来治。」
「太迟了。」
「不迟。」
「太迟了!你已经看见了,我杀了那么多人!」流沙蓦地狠狼推开北冥,自个儿痛苦地抱著头。
「锦衣人该死!」
「那白衣的又如何啊?」
「他们……」北冥咬著唇,说:「他们不算人。死了……更好。」
「谢谢你昧著良心安慰我。」
「不。」低头,北冥状甚苦痛:「他们没救,停服药物三天他们会死。若不停止服用……那也等於死了,活著的只有
身体,是活尸。」
「你又知道了。」冷笑。
「我知道。」
听他坚决的声音,流沙一怔,「你怎会知道?」
「总知是知道!」激动。
「你……你知道那令人变成活尸的是什么毒药?是不是?你知道锦衣人的主子是谁?」
「……」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啊?你告诉我!」流沙捏著北冥臂膀摇晃,疯了似的迫问他。
北冥倔强不答,可是受过伤的身体撑不住,吐出一大口瘀血。
「啊……」流沙又惊又悔,怆然退後,「对不起。」
「……」北冥没有回应,流沙也不敢造声。
良久,二人的情绪的平复下来。
「流沙……」北冥踌躇,周遭一片漆黑,流沙内力深厚,呼吸声轻得听不见,若他不说话……「你还在吗?」
「什么?」震动。
北冥暗暗叹气,不得不面对了,「我们在哪?」
「在、在山下的草原。」声音发抖。
「原来已经离开了山腹。」对,细听会听见虫鸣,刚才是他心神太激动了。
「你、你、你……北冥……你的眼睛?!」男人凄厉地叫。今夜虽非月亮,但也黑得看不见人影的地步!
「看不见了。」淡淡的语气,北冥随即脸无表情地垂下了眼帘,原来会周遭这样黑是因为…他看不见了。
「开什么玩笑?!」流沙狂叫,不能接受。
「冷静。」皱眉。也许是早有心理准备,他接受得比流沙好。
「冷静?你叫我冷静?你的眼睛瞎了你还叫我冷静?是我害你眼睛受伤的!」好像又要发狂了。
比起自己,北冥更担心他,「流沙,不要紧的……」
「不要紧?你的眼睛怎会不要紧?啊?」
「……」无语了,他还没激动起来呢。
北冥困扰之际,忽然感到身上一重。想是流沙又再紧紧抱著他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啊。
「为什么你可以不痛不痒,半声不吭。」
「……」不然怎样?要他又哭又闹歇斯底里哭昏厥过去?
「为什么你还可以若无其事听我发半天唠叨?」流沙拚命地扯自己的头发,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北冥不答,只是摸摸他的头发。
流沙伏在地上呜咽了。
「流沙……」叹气,他真不敢相信那家伙是这么爱哭的。
「对不起……」
「没关系……」照他估计他的失明是因为後脑撞击引致瘀血沉积。未必不治。
「我不想让你受伤的。」
「知道。」
「我找到你不是为了要让你不幸。」
「……」北冥在思索应该怎生向他解释病情没有他想的绝望。
「我喜欢你。」
「啊?」思路中断。
「我喜欢你。」
随著炽热的气息,可以感觉到一阵湿濡的触感,还有咸咸的,泪水的味道。但北冥没有回应,也不能回应。
他宁愿自己昏过去了。
而事实上,他亦真的在下一瞬间昏过去了。
再次醒来,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
但已不是置身野外了,北冥感到自己躺在床上,被褥虽然单薄,但很乾净。
「你醒了?」不必开口,只是略动一下指头,流沙已经赶紧扶起他。
「嗯。」
「感觉怎样?」哽咽的声音。
北冥疑惑地抬手摸摸他的脸,触手一片湿濡。
「一直哭?」唉气。该不会在他昏睡的时候,流沙一直哭个不停吧。
「……」吸鼻子声。
「这个哭法,好像我已经死了。」再叹气。
「别说不吉利的话!!」厉声。
声音虽然哭得沙哑,但吼起来依然很有魄力,真不愧是流沙。
北冥不禁莞尔。
「对不起,我不该吼你。」流沙沮丧,然後陷入沉默,口若悬河的他此刻自责得利害,已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们在哪?」北冥问。语气若无其事,彷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流沙没有向他表明心迹,二人也没有相认过,他的眼
睛受伤更跟流沙半点关系都没有。
「在……岩鹰族。」心虚的语气。他知道北冥必定不喜。
果然,气氛一凝,北冥脸色迅速沉下来。
「因为你的伤需要休养。」流沙急急解释。
「走。」北冥不为所动,只是隐忍著没有发作。
流沙著急,叫道:「不,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不愿跟岩鹰族有所牵扯,可是……」
可是北冥已经挣扎著站起来。
「不要妄动,你身上有伤啊。」
「你走不走?」不走他自己走。
「走当然是走的,但要先治好你的眼睛。」
北冥不再理他,径自摸索著离开。
流沙见状心如刀割。
「别逞强了。」男人情不自紧禁拥他,把他压回床上。可是北冥也不是省油灯,虽然目不能视物,但出手依然迅捷无
比。流沙只感胁下麻,一股彷如被电亟中的麻痹感,由北冥的指尖传来,流遍他半边身子。
「哎哟!」倒在床上动弹不得。流沙哀叫:「小然,你不要走,不要把我留在这里。」
男子身形一僵,低叹:「我只是北冥。」
「是什么也好,你不要走,不要把我一人留在这里。」声音哀切,好像他才是那个双目失明的伤残人。
北冥没好气道:「别装了。」若非流沙故意容让,那一指只怕截不中他。就算截中了,也没伤他至动弹不得的地步。
「要走,至少带我一起走啊。」吸鼻子。看来北冥是无论如何不肯留下,那他们只好另觅地方安顿。
「……」北冥哭笑不得,亦心知以目下情况,男人尽可用武力强留他,只是顾及他的自尊才装模作样,「走吧。」
流沙大喜,连忙跳起来,趴上别人的身体,道:「我就知道你是好人,一定舍不得丢下我一人孤苦伶仃。」
「……」
「对了,那我先去……」
「死亡沙丘。」北冥淡淡地打断他。
「不!我认为应该……」
「别要我重复。」
北冥态度强硬,但流沙一向牛皮糖。
「我还是认为应该先找大夫治好你的眼睛。」
「流沙!」怒。
「老夫也认为应该这样。」陌生的声音。
「村长?!」流沙的声音。
北冥紧皱著眉。
◇◆◇
『咱们沙漠有个古老传说,在炎山深处有一神泉,泉眼百年才开一次,涌出的泉水清洌无比,而且能治百病,假若能
取来给恩公洗涤双眼,老夫相信必能让恩公重见光明。而且更巧的是,七天後正好是传说中开泉眼的日子。虽说神泉
所在凶险非常,但两位恩公泽深仁厚,武艺非常,一定能够化险为夷的。』
「你相信?」北冥问。老村长离开时送流沙一张神泉地图,说是他们祖传之物,之後流沙便一直在研究。
「宁可信其有。」语气理所当然。
北冥翻白眼,他根本不相信神怪之谈。
「决定了,我们明天便出发去炎山。」
「流沙!」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去死亡沙丘是吧。我会让你去,但之前我们先去找神泉,治好你的眼睛。」
「那是传说。」北冥简直气得没力,不敢相信这么大的一个男人竟如厮天真。
「总要试一试是不?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流沙黯然。北冥昏睡时,他已经找来方圆百里内的大夫,但他们
诊断都是北冥的病只能听天由命,没什么可以做的。
「……相信我,不必费神。」北冥说。他知道自己的病,瘀积在头脑内的凝血只待它自行消散,什么泉水洗洗眼睛便
会复明,压根儿是笑话。
「我能不费神吗?你明知我对你……」流沙伤心地握起北冥的手,手心的冷汗和颤抖传达了他的心情。
「流沙……」心中一痛,北冥硬起心肠,冷声说:「我不想浪费时间。」
「医治眼睛是浪费时间?」倒抽一口凉气,流沙恨他不爱惜身体:「我不懂,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我去死亡沙丘不是游山玩水。」北冥皱眉,他已经耽搁太久了。
「不管你本来要做什么,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眼睛!」流沙用吼的。
「何事更重要由我决定。」北冥淡漠一如对待陌生人,「而你,你是响导。」
言下之意,就是不要流沙多事了。男人的心当即碎成粉末。
「我是晌导。」
「……」
「对你来说,我只是晌导吗?」激动。
「……是。」
「除了晌导呢?」颤抖。
「……没有了。」
「好、好、好……」北冥的答案无疑把他打进地狱,流沙喃喃说了十七八个『好』字,蓦地重重一拍桌子,「明天还
是去炎山!」气势凌人。
北冥一愣,错愕间听流沙赌气似的说:「反正我是晌导,行程由我安排,你不听也得听,方向痴!」
他该拿这个男人怎么办?北冥轻轻叹气,半晌,幽幽地说:「流沙……别拗。我说过,去死亡沙丘是为寻人。」
「我知道,不过管你寻的天皇老子,我说--」
「我在寻找,我爱的人。」
第七章
风沙扑面,气温酷热如火。
越是接近炎山,温度便越是高升。在烈日烤炙下,沙粒炽热得连蜥也无法久伫,骆驼也不愿意前行。流沙纵已穿著厚
底的鞋子还是感到灼热难,脚底变得红肿和长出水泡。
「回头吧。」看著举步为艰的男人,北冥无奈地说。流沙怕失生明的他行动不便,坚决把他背在背上。但即使没有亲
身经历,他也知道在火热的沙上行走,滋味绝不好受。
「不!」
「你要怎样才放弃?」叹气。
「永不!」
「你的脚快要烤焦了。」北冥很生气。他把话摊开来说,本以为流沙会心灰意冷,放弃这没意义的炎山之行,岂料这
家伙固执起来,比牛还要犟几百倍。还没到炎山呢,这一带的温度已差不多能把生蛋烤熟,那么只怕他们未上到山腰
,已经成了人乾,还谈什么眼睛。
「烤焦的只是鞋底吧。」流沙固执地答。
「鞋底都焦了,你的脚离熟透还会远吗?」
「……」不答。流沙只是倔强抿著唇。
「……为什么?」北冥低叹。那天他听见流沙跌跌撞撞地冲出帐篷,可见不是没受打击的。可是不到半天,男人若无
其事地回来了,还很有迅速妥当地准备好一切攀山的工具,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心爱的人另有所爱的事。
「不为什么。」流沙耸肩。
「我不能回报你的。」北冥低声说。
「我有要你回报我吗?难道以你我的交情,我为你做那么一点点事也需要理由?」流沙伤心生气,凶霸霸地说:「假
如你一定要一个理由,那就当我欠了你。是我害你失明在先,忘了吗?」
「是意外,不怪你。」
「那我怪自己行不行?总之你怪我也好不怪我也好,我一定要让你复明。」吼。
北冥听著流沙粗重的呼吸声,知他动了真怒,於是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回复平静的男人轻轻唤道:「……北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