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明心中又如何会当真愿意会弁、如星兄弟相会?这话却不便明说,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提议每当如星回去小住之时,均需由他亲自陪同。表面上的理由自然是“担心星儿安全”诸如此类。然而如星却不领情,反而十分干脆地将他拒绝:“哥哥不喜欢你。如果他回来,见到只有我一人,或许还会出来相见。但若见到你也在旁,那却绝对会调头便走。更有甚者,只怕他日后也再不会回来了!”连决明派给他的贴身侍卫,亦给他尽数赶走,末了还讥笑道:“他们保护我?一旦有起事来,不用我倒保护他们,就算不错!”对于此话,决明亦无言以对。天庭之中,原以他本人,以及终证大罗金仙的如星法力最高。让那些普通天兵“保护”如星,确然是个笑话。
决明对如星热衷于单独留宿“弁星宫”一事,自然十分不是滋味,但他自觉亏欠如星良多,于是也不好意思横加阻拦。只是每当如星又往住“弁星宫”时,决明便常常在如星空荡黑暗的房中捶胸顿足,深悔自己当时多事,非要将那破地方讨回来,引得诸多麻烦。
此时决明听如星说起“回家”,自然立刻便知他所指,忍不住苦笑道:“回家,回家!难道我家便不是你家了么?莫非你仍不将我当自己人?这才刚回朝,便要往那荒凉之地去住!我天尊府便这样不入你眼?”
如星伸足在决明小腿内侧蹭了蹭,邪笑道:“我说了今晚陪你,你又不肯,怎得倒来怨我?好罢,最多我明晚不留宿那处,早些回来罢。嘿,娘是否想我了?”
决明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但他听说如星不在“弁星宫”留宿,神色到底缓和下来。如星看得心中一动,俯身握住他手,涎笑道:“我的娘啊,我若跟你还不是自己人,那要怎样才是?莫非娘的意思,是让我在唤你时,多加个子字么?”
决明呆了一呆,随即明白过来,脸上刷地一红,用力抽回手,气结道:“胡闹!”愤然转头,透过车厢上雕刻精美地窗格,狠狠瞪着沿途景物。
接下来的一路上,无论如星如何招惹撩拨,决明均怒气冲冲地不予理睬。
第十五章 只盼魂归
重离君伸手在门上敲了数下,便听清在房内道:“离兄么?请进来。”
重离君推门去时,清正背脊向外坐在榻边,一手与维泱冰冷的十指相扣,另一手按在他小腹之上,淡淡发出柔和的白芒。一旁矮几之上,随意散放着数枚大小不一的内丹。
清听得身后响动,也不回头,只是轻笑道:“离兄请稍坐,我即刻便好。”他初次使这渡功之法时,即使拼尽全力,全神施为,依然凶险无比,几乎赔上自己性命。但此时他信手为之,却已是驾轻就熟。
重离君“哼”了一声,走到清身后,瞥一眼静静倚在榻上,半闭双目的维泱,犹豫一下,违心道:“气色不错。”其实维泱此刻,乃是玉石之身,面上不必说,自是一丝血色也无,也不知有何“气色不错”可言。
但清听说却很高兴,转过头来,展颜道:“离兄也发觉了?我正在为他炼化一只五千年的内丹。”笑了笑,再次低头,将维泱露在锦被之外的手抬起来,温柔地贴在自己脸颊上,轻声道:“我总觉得,他今日便会醒来,跟我说说话。”
重离君露出不忍卒睹表情,转过头去。半晌道:“天界派了使者来,指名要见你。”
清此时已将内丹完全渡入维泱体内,于是收了功,仔细替他理好衣角。重离君跟他说话,他却有些心不在焉,将维泱纤长匀称的手,合在掌中轻柔地摩挲,口中不甚在意地问道:“是么。来人修为如何?”
重离君一怔,讶然道:“你问这个做甚么?该不会是在打他内丹主意罢!”
清愣了片刻,终于回过神来。歉然道:“对不住,方才我走神了。离兄请坐。”将维泱的手轻轻放在榻上。扯过一旁锦被,盖在他身上。然后站起来,面对重离君,奇道,“天界使者。来做甚么?总不至于是来行刺。”
重离君哼了一声,道:“我怎知道!他又并非是来找我。此人打正议和的旗号而来,至于真实目的,你不如先去见他一见,然后再做推断。”
清拉着他在屋中另一头地太师椅中坐定,然后皱眉道:“一年前才发兵来攻,今日便来议和?”
重离君不耐道:“所以才教你出去看看,对方到底是何居心!你还在这里磨蹭甚么!”
清沉吟片刻,忽然一震道:“不好!他来多久了?”
重离君愕然望着他道:“也没多久。他前脚刚到。我后脚便来寻你。怎么,有何不妥么?”
清摇头道:“具体我也说不上来,只是心中隐隐觉得不安。这样罢。离兄,可否麻烦你请巽风君。带人在魔界入口附近。所有可能藏有伏兵的地方,均探查一番?”
重离君亦是闻一知百的人物。此时一经清提醒,立刻醒悟道:“不错!需防他们明里和谈,暗施偷袭!”当即捏诀,将信息传了出去。然后伸手拍拍清肩膀,微笑道:“不愧曾为人界君主,连这样卑鄙地诡计,亦能给你想得到。今次天庭若真安排下伏兵,必然要大吃一惊。”重离君此言,或许本意是要夸他的,可惜清听到耳里,却觉有些尴尬。但重离君乃是出于一片好意,清不便发作,惟有苦笑。
清叹了口气,长身而起道:“我现在便去会会那天界使者罢!顺便等等巽风君地探查结果。”
重离君跟着站起来,眼中寒芒一闪,冷笑道:“若天界果真另有诡计,那使者的内丹,便给你取了去,又有何妨。”
清微笑道:“他最好是千年以上的修为,否则我可懒得……”说着转头,往维泱方向看了看。
这一看之下,忽然全身剧震,再也挪动不了半步。
重离君见他突然停下,愕然道:“又怎么了?”顺着他眼光望去,立时也怔住了。
卧榻之上,维泱拥被而坐,微蹙着眉,神情有些迷茫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然后轻握成拳,抬起头。他那乌黑顺滑,随意披散下来,一直垂到榻上的长发,随着他地动作轻轻晃动,在他俊美无双的颊边,落下一些细碎的阴影。渐渐清澈起来的目光,在重离君处略微一停,很快便落在清身上,再也不曾离开。
清已似给雷劈了一般,全身僵硬,呆滞地立当场。维泱的视线,先是贪恋地在清身上来回逡巡,最后在他额头双角处停了下来。眼中现出微微的诧异神色。
清心中,本来便对自己成魔一事,感觉十分对不起师父。此时被他这样凝视,心虚之下,底气更加不足。将那双原本威风凛凛的魔角,“嗖”地一声迅速缩小,闪电般收回额中。然后忐忑不安地低下头,再不敢看维泱双眸,只是惴惴不安地盯着他光洁的下颚,脸色瞬间刷白一片。
师父定然不喜,师父定然会生气,我,我……
心慌意乱之下,再无余力去想,原本仅剩天魄留存的维泱,为何会突然醒来。
一时间,似乎他又成了当年那个枢璇仙境之上,紧张不安地等待师父宣布责罚内容地少年他这样的神情,即便是重离君,看在眼中,心头亦是大跳了数下。更何况是与他刻骨相恋,千年不得亲近的维泱。
维泱地目光,深邃而睿智。他包容地笑了笑,怜惜地望着清。用他那天籁般的声音,轻轻道:“清儿地双角,很漂亮。”
清猛地抬头,双目陡然升起地强烈光彩,连天上最明亮的星辰,亦要自愧不如。
维泱微笑地看着他,眸中浩瀚似海地深情,瞬间便将清身上所有力气,吸得一干二净。
二人四目交投。
这世上,立时便只剩下一个维泱。
忘了正要说的话,忘了身在何方。
居心叵测的天庭,抑或是战后百废待兴的魔界,一时间尽数退到了遥不可及的远方。
甚至连重离君离去时,不满的冷哼,以及重重关上的房门,也丝毫碰触不到他意识深处。
只懂呆呆看着维泱,掀被,下榻,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这数千年以来,一直令他崇慕而迷恋地仰望着的人,此时正带着些许感慨神情,正正与他平视。
维泱伸手,怜惜地替他擦去颊边的湿润,然后张开双臂,将他颤抖的身子紧紧搂在怀中,便如永远不会疲倦似的,一遍又一遍,柔声唤着他的名。
第十六章 变生不测(上)
“哥哥,给你。”
“乾坤珠?”会弁愕然抬头,却不伸手去接,“为甚么?”
如星扯着他手,笑嘻嘻道:“因为我已是大罗金仙,不再需要它了。哥哥你带着它,日后即便我不在你身边,也能自由进出异界了。”不由分说,将“乾坤珠”往他掌心放去。
会弁微微皱起眉头,毫不掩饰眸中嫌恶神色:“决明的东西,我不要!”轻轻一挣,将手抽了回来,竟不原意与这甚至令大罗金仙亦不免垂涎的宝物稍作碰触。
如星扑上去抱住他,笑道:“可它早已是我的啦!哥哥总不至于,连我也要嫌弃。”将头靠在会弁肩头,难得正经地道:“我今日自早上起,便一直心神不宁……哥哥的修为,当年尽数用了去替师父修补三魂,现在好不容易恢复大半,离大罗金仙境界却仍差得远,无法使用空间法术。若我们的事,最终给天庭发觉,只怕又有一场硬仗要打。哥哥,你带着乾坤珠么!万一到时,我被迫暂离你身边,也不必担心你凭一人之力,无法瞬移脱身。”
会弁听他语声之中,隐隐可见强自压抑的轻颤,自然是害怕得紧了。不由心中一软。反手将他搂住,柔声道:“别怕,我此时虽然只是个散仙,但应付几个天庭废物,仍是绰绰有余。”
如星咬了咬下唇,动手将“乾坤珠”挂入会弁颈中,轻轻道:“哥哥还是带着它罢,这叫做有备无患!”
会弁暗叹一声。他不忍拂如星的意,便不再推拒。
如星见他听话戴了。心中欢喜,笑道:“这样才乖!”顺手在他细滑的脸颊上捏了一把。
会弁忍不住叹气:“当日真不该留你在决明身边!果然近墨者黑,看你现在成了甚么样子?没半点规矩!”
如星笑道:“这样算甚么?我真正不规矩的时候。你还不曾见到过呢!”他拉了会弁的手,两人并排仰躺在柔软地草地上。仰望星空。虽说是在异界,但天上银汉苍茫,星空绚烂夺目,却与人间别无二致。
如星眯起眼,满足地叹了口气:“师兄原来没死。修为还高成那样。哥哥,你不知道,我昨日乍一见到他,高兴得都快疯了!”当年云盘岭一战,如星以伏魔剑幻出强光,障决明与众天将之眼,抢下维泱三魂。但维泱魔性已成,正与“伏魔剑”属性相克。..当时他又已失去自保之力,如星剑锋仅仅从他身侧擦过。便已令他三魂受到严重损伤。
然而若非如此,也不能如此轻易便取信决明与众天将,令诸人以为。维泱已在那剑下神形俱灭。如星行险一博,果然成功将维泱藏起。而未引起决明丝毫疑心。
维泱对云盘岭以命相护的情形。如星自然全看在眼里,亦猜到八成清便在其中。但如星当时只顾尽力收束维泱受损的三魂。更深恐拖得片刻,决明只怕会有所察觉,是以他一击得手,匆匆便走了。哪知他前脚方走,决明后脚便动手将云盘岭整个毁去。
如星不知维泱已将清送走,只道他定然在“七星剑阵”全力一击之下神形俱灭。每念及此,心中便是悲恸难抑,更常常暗中自责,心道若非当时自己走得太急,或许便能救了清性命。
兄弟二人为了此事,直难过了千年。那日如星奉天帝之命去伐魔界,却意外地见到成魔后地清,登时欣喜若狂。
会弁听他说话,“嗯”了一声,道:“只是他竟然成了魔道,此事倒颇令人意外。我虽然相信你的判断,却仍忍不住要怀疑,他是否仍然是原来那个大师兄,是否仍记得前尘。否则怎会背离师父一直以来,对他地期望,弃仙修魔。”他叹了口气,道,“我总觉得师父现下便心急去魔界寻他,是有些太过轻举妄动了呢。”
如星笑道:“初时他那般冷淡地说不记得我,我也动了与你相同的疑心。但一想却又不可能,他已成魔道,以他的修为,就算曾是投胎再生,也万万没有记不起前尘之事。”他吐了吐舌头,嘿嘿一笑道,“他定然是在心中闹我弑师,故而不愿与我多说罢了!”他语气十分轻松平淡,便似是在讲旁人之事一般。会弁听了却很难过,转身将他搂在怀中,低声道:“委屈你了!”当日如星将维泱带回,会弁耗尽修为,收束修补维泱三魂。二人心知会弁莫名其妙失了修为一事,绝计瞒不住,必然会令天庭见疑。于是会弁带着仍意识混沌的维泱,避入后者往日为防万一,在秘密之处辟开的异界中。
这异界经过维泱亲自施法禁锢,无法从外界任意进出。它唯一地入口,乃是在“枢璇上清宫”内后院某处,需以特定之法打开密室之中。进入密室后,须再以特殊之法,方能驱动其中空间法阵。若是不知底细之人,见到法阵驱动,自然会站在其中,等待被传送出去。但在此处,若阵中之人不在十息之内自行捏诀瞬移,便会被传到任意一个不知名的所在,而异界中人,则同时会立刻得到示警,从容安排退路。
当日如星将维泱与会弁藏入异界中后,便回到上清宫庭院之中,自击一掌,博取随后赶至的决明信任,得以继续留在他身边,背负“弑师”的恶名,就近打探风声。好在决明不知他记忆早复,特地请奏天帝,下了严令不许任何人在如星面前提及维泱,故而他在天庭的日子,捱得也不算十分辛苦。
如星靠在会弁胸前,摇了摇头道:“一点也不。决明自觉愧对于我,平素待我百依百顺。不但替我在天庭之中,弄来权势高位,更尽心尽力助我迅速飞升大罗金仙。倒是哥哥你。一面要辛苦恢复修为,一面又要照顾伤重虚弱的师父,平素还要为我担经受怕……”
会弁叹息道:“比起你所受的委屈。这些又算得甚么了?”他伸手抚上如星胸口,心痛道。“这处可还疼得紧么?”
如星笑道:“早不疼啦!决明亲自替我医治的。他的手法虽不如师父地九龙化伤术见效快,但这一日一夜之后,内伤也已尽皆愈合。”
会弁皱眉道:“师兄也太不念旧情!居然对你下这么重的手!”
如星笑道:“他已经手下留情了,否则只怕你再见不到我。可惜他动手太快,我惟有尽全力抵挡的份。甚至来不及分神说出半个字,便已被他从阵中踢将出来。”
会弁哼了一声道:“待他知晓一切,我倒想看看他那内疚表情!哼,定然不能轻易原谅他!”
如星嘻嘻一笑道:“那便罚他脱了裤子,给你打屁股罢!嘿,千年不见如此美景,倒真还有些怀念!”
会弁闻言,一口气几乎提不上来。呛咳几声,哭笑不得道:“你这小混蛋地脑瓜中。到底成天都装了些甚么!”
如星自然微笑不答,会弁叹息一声,继续道:“希望师父此时已成功魂魄合一了罢!我原先便在奇怪。师父仅只形体破灭,为何竟会甚么也不记得了?今日想来。方才恍然大悟。必是当年师父自忖不免。故而将生平记忆,尽数放在天魄之中。交由师兄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