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头看见他,“炫为,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谭炫为好像勉为其难的分辨出了自己的师父,“学生奉命北上,给师父又带了些药来。”
我皱起眉,“以后就不用带了……”虽然刚好之前那些药快喝完,想到以后早晚是要脱离明仲轩的,再虚弱也不能指盼
他一直送药来。
“师父,皇上说这个药是一定要喝完的,等到师父解决了黄河的问题就不必再喝。”
我想了想接过他手里的药包,打开看了看,并不是药草,只是一些灰黑色的粉末,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自己一直喝的东西
,不禁让我想起了最近日日打交道的草灰,我收在怀里没有再说什么,心里却不大舒服。
谭炫为没有停留多久,留下救济的粮款很快就离开北上,我留下来帮他将粮款均匀分配到各家,几天下来累得焦头烂额
,大概也是这具身体太过虚弱,熬得久了居然偶尔会晕倒,渐渐的在小安的强制和月见的哭声中,我只好躺在床上休养
精神。
明仲轩的药果然还是好的,喝了之后就会清明一些,月见陪着我,时不时会有附近感恩戴德的百姓来探望,只要是来的
我都拖着身子见了,东西却一概不收,手头的粮款还在下发,这是我救济他们还是他们救济我了。
一天我还在整理账册,陈伯送进来一篮东西,“大人,外面有位姑娘说,这些您一定要收下。”我浅笑着摆摆手,每个
送东西来的村民都是这样的话。
陈伯却执意的说,“大人,那姑娘说如果您一日不收,她就在外面站一日。”
我向窗外看了看,正当晌午太阳晃得眼睛都微酸,这样的天气在外面站下去还得了,以为又是鸡蛋禽肉之类的东西,我
伸手接过,“记住是哪家的姑娘,日后多救济些吧,今天先让她回去。”
顺手掀开篮盖,我赫然吸了口气,里面满满的一篮竟然全是些珍稀的药材,虽然都是补养的东西,在这种贫瘠的地方也
是绝不可能有的,我抓起篮子追出去,刚好陈伯关上门进来,被我撞了一个趔趄,我闪开他开门出去,已经是远远的一
个人影。
“荼蘼!”我喊,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是她,尽管那影子步履沉稳,尽管腰间带着剑,我只是下意识的认定,这世间
除了月见,能够这般温柔而又坚决,一心为我好的女子就只有荼蘼而已。
身影顿了一下,缓缓的回过头,望向我良久却没有动作。
我跑过去,“荼蘼……”果然是她,分别这么久她比当初高了一点,显得身段窈窕,只是瘦减了些,原来她就羸弱,但
那是因为天灾人祸的折磨,现在却是一副憔悴的模样,眉眼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
“公子……”她颤颤的唤了一声,剩下的就是哽咽,咬了咬嘴唇却没有落下泪来,“我……只是听说公子出了京城,来
看看公子好不好。”
我心底也有些难过,想起当初林青砚的话,觉得确实是于他们有愧,尽管错也许也并不在自己,我拉起她手腕强笑道,
“既然来了,为何这么快就走,这么久不见……回去坐坐也好。”
荼蘼犹豫着点了点头,只是一边跟我走,一边还不断地回头向后看,“还有人和你一起吗?”我疑惑的问。
“不,没有。”荼蘼温顺的接过我手里的篮子,笃定的跟着我走。
我却不由得回头望了几眼,我以为……还会有两个人的,想来也真是可笑,只是再见见戒仕也是好的,不由得问了句,
“戒仕没有来吗?”
荼蘼愣了下,“来了……”
我很欢心,“那他怎么不来看我?住在哪里,我一会儿叫人把他接过来。”
“……不必了,晚一些我去接他来。”
我愈加疑惑的看着荼蘼,见她低着头只是走,我也不再问。
陈伯迎了我们进门,一听是我以前的朋友,立刻请进房里,自己跑去喊月见倒茶。
房里只剩下我和荼蘼,终于可以问,“荼蘼,我当初……你和戒仕都还怪我吧。”连见都不想见,看来戒仕要决绝的多
。
“公子,其实荼蘼相信你不是有意丢下我们的。”她的样子好像很想走过来,又犹豫着坐在椅子上,“公子近来……身
体不好么?我一到这边就听百姓说,您为灾情的事操劳得卧床不起,幸好……”她突然打住话题没有再说。
“没有什么大病,以前的旧病根没好全而已,身边这么多人照看着,我有什么好操劳的,倒是你们可还好?”我看了一
眼她腰间的佩剑,“你也学武了?”
“公子离开以后我一人等了两月,后来林公子接我去他的府上,一直很照顾,还教我习武。”
我若有所思的点头,不禁讪笑,我说怎么现在的荼蘼看起来总有些奇怪,看来林青砚果然不像我想的那般冷漠,荼蘼今
年也该十六过半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吧,我扣上茶盏浅浅打量,虽然称不了天人之姿,荼蘼也算是碧玉小家女,容颜清
丽,又温柔如水,配他,应该是郎才女貌的一双璧人了。
[38]周续昶的阴谋
晚间荼蘼果然接了戒仕来,小男孩比以前没长多少,依然机灵乖巧的模样,看见了我也没有预想的芥蒂,只是紧紧的抱
住我,小嘴扁得老高,“时苒哥哥,我和荼蘼姐都不信你会丢下我们不管。”
我笑着拍他的头,“当然不会,我当初……只是家里突然有些事,没有来得及和你们道别。”死林青砚,孩子们都不信
的事他在那里把我平白骂了一顿。
我很高兴和他们久别重逢,特意和月见准备了酒菜,连霍氏兄弟也叫来,其乐融融很有一家子的氛围,戒仕这孩子倒不
认生,只是和小安相看两相厌,远远的躲开欺到我身边,我心有灵犀的抓着戒仕的小手——果然是我的弟弟啊!
吃过晚饭月见熬了药来给我,因为已经成为习惯,我没怎么犹豫的就喝掉,把碗放在一边和戒仕聊天,荼蘼体贴的帮我
整理乱糟糟的案台,温柔到我都不忍心把她交给林青砚那臭小子。
戒仕和我说着话也不老实,好奇的在我房里转了几圈,突然看见桌上的药碗,背对着我拿起来看,我躺在床上一时下不
来,只忙喊要他放下,“小孩子不要乱碰那种东西,是药三分毒的,戒仕,到哥哥身边来。”
戒仕原来是背对着我,转过身的时候脸色突然变得很不好,“哥哥,这药是谁给你开的?”
“……一个……故人。”我不尴不尬的说,这么小的孩子,应该还不知道我和皇帝的关系吧,最好一直都不要知道的好
。
“哥哥,以后你不要再……”
“大人,”陈伯突然走进来打断了我们,“外面有位林公子求见。”
荼蘼正在研磨的手突然一抖,碰翻了桌面上一卷书案,连忙垂下头捡起来摆好,我看着她摇摇头,其实知道戒仕也在的
时候,我就猜到林青砚不会不来,不过荼蘼这春也怀得太神经兮兮了,不过是心上人来了,至于紧张成这样?古代的人
真是保守……
林青砚进来的时候我正很没形象的在床上窝着,看见我这样子倒没露出意料中的不屑,他只是淡淡的道,“我来接他们
回去。”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来接他们回去——好自在的说法,当初荼蘼还是我的侍女,现在俨然成了他的人,也罢,成人之美
不成人之恶。
明明已经点头,林青砚却犹豫了一番没有离开,踟蹰半晌,看见屋内除了“他的人”和我之外没有闲杂人等,才突然开
口,“你在皇帝身边,如果有可能的话要提防那个宰相周续昶。”
我蓦然抬头,“你说什么?”
“周续昶,”他难得耐心的重复,“那个人不久前找过我,要我替他杀了你。”
我支起身子怔忡半晌,颓然又落回枕上,周续昶?怎么会……当初明仲轩怀疑他,我还替他开脱,想起不久前那次刺杀
,我的心沉了一沉,“那你怎么不下手。”
我看了一眼毫无动作的林青砚,“担心荼蘼和戒仕?那为什么还让他们来找我,以你的身手……”
“余时苒!如果我要杀你就不会来提醒你小心,周续昶的阴谋不只是除掉你,他要的是整座江山。”
“整座江山?于我何干……”黄河之事完结以后,我就可以自由自在的浪迹天涯,绝不踏入宫廷一步。
林青砚很恼火的盯着我,“他找到我,要的是武林人士归顺他麾下,就算这次利诱不成难保不会有下次,你为百姓做了
这么多,难道愿意看见他们落进那个诡计多端的人手里!”
我一直看着他对我凶神恶煞的样子,很好,这样才是我心里真正的林青砚,永远不要有一丝同情怜悯的意思,“不愿意
,但是我无能为力,”我淡淡的说,“我已经决定再也不回京城,天下如何原本就与我无关。”
“你——”
我闭上眼,“月见,送客!”
“公子……”
“哥哥!”
“送客!”我断然道。
“余时苒……”林青砚的声音有些低沉,想说什么却到底没有说,我把自己缩进被子里,作出很不耐烦的样子。
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我才缓缓回过头,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
周续昶,那个我第一次上朝开始就万般感激的人,为什么他想要这江山,想要我的命?我伸出双手,看着手心苍白的掌
纹出神,这个身体给我带来的屈辱和烦恼恐怕已经终生难忘,如今的病弱长久不治,我已经渐渐明白了一些事情,无论
他们怎么说,我只想好好的活一次,自由自在的,看一看天边的朝霞和夕阳,看一看幽谷清溪,想着在有生之年尽可能
给自己一点幸福,哪怕活不过太长太久。
夜色很淡,一直到月亮越升越高,我都始终大睁着眼毫无睡意,喉头有些干渴,我爬起来倒了盏茶,双腿虚软得快要支
撑不住。
这样的身体,还能坚持多久?我突然间有些后悔,是不是该把荼蘼和戒仕,甚至林青砚都留下来,倘若真的生命的将尽
,谁又能给我一丝一毫亲人的温馨,那种阔别了二十年的幸福很陌生,也很渴望。
茶凉透以后显得愈发清苦,为了不惊醒月见和小安我连蜡烛都没有点,月华洒了我一头一身,手中的茶杯转得越来越慢
,心头像压了块巨石抑郁烦闷。
一杯凉茶,我喝了整整一夜,清晨的光线射进来时月见来给我端水,“七少爷今天起的好早,有什么事要做吗?”
我点点头,“去叫陈伯准备几匹快马,另外让小安到我这里来一趟。”
“七少爷?”
我放下茶杯起身披衣,“快去。”
月见见我神色匆忙,放下水很快跑出去通报,小安进来时我刚穿好衣服,正在打点包裹里的财物,小安很淡定的站在一
边没有一丝好奇的意思,我问,“陈伯的马准备好了吗?”
“回大人,都准备好了,只是不知道大人要往那一边走,奴才为您准备了三天的干粮。”
三天的干粮?我回头看向小安,“你以为我要去哪里?去看一看昨天来过的林少侠离开这里没有,还在的话……”我掂
了掂手里的包裹,“把这些,连带月见都送过去,请他……就算是最后帮我一个忙。”
“大人?”小安慢慢的接过包裹,眼睛却一直看着我的脸,“你哭了?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走?”
哭?我摸摸自己的脸,好像是有一些湿润的意思,连忙擦干净,“不,我和你们一起,要连日赶回京城。”
“大人……”小安一副很惊讶的样子,索性我就喜欢他凡事点到即止决不多问的性子,他拿着包裹转身出去,我又突然
喊住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居然开口道,“请他不要再讨厌我……把月见好好的……”
说道最后居然哽咽了,我摆摆手示意小安出去,没想到自己会弄得临死托孤一般,其实命运怎么样还未必见得吧,一定
,还是要活下去才好。我拢拢冰冷的双手拿起那个钦差大印,我这一辈子除了余钦真的没有再害过人,不忍心看饥民流
落,不忍心看江山易主,不忍心让百姓落到一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手中。
可是什么时候,上天才会对我用到“不忍心”这三个字,放我一条生路?
按我的吩咐,月见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小安带走,我不知道她以后是不是也会怨我,但我是万万不会把她送回池家去
的,思来想去只有林青砚,他现在俨然是武林上颇有地位的剑客,这从百姓对他的信任程度就可以看出,甚至连周续昶
都试图拉拢,月见在他那里应该是最安全的,不救我,救她总可以吧。
小安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陈伯准备好的马车里,他隔着帘子对我说,“大人,人已经平安送过去。”
“月见没有怀疑吗?”
“没有,她只当是大人留她陪荼蘼姑娘玩两日。”
“……那就好。”两日,已经够我们拉开千山万水的距离了。
小安在外面还有些踟蹰,“大人,只是,林公子要我将这个交给您。”帘子外的手递进来的竟然是一禀匕首,我怔忡着
接过来,比一般的匕首要更细,很适合藏在袖口里,我苦笑,他以为我此去还会有图穷匕见的机会。
我用指尖摩梭着匕首鞘壁上繁复的纹理,“他有没有再说什么?”
“……要您早些回来……”
我忍着笑撇过头,那个臭小子其实也不算铁石心肠。
“早些回来,把拖油瓶接走……”小安磕巴着补了一句。
珰的一声,我手里的匕首狠狠同车内的地板做了个亲密接触。
卷四·花开陌路空余恨(那些不得不错过的人)
[39]寿宴
对于我的归来,明仲轩并没有什么诧异的表情,相对于我离开时的满面铁青,他只是一如既往的微笑着迎接我,因为黄
河的事情并不是立杆就能见影,谁也不能肯定我的方法对不对,众大臣也是颇有微词,尤其是对我一直心存不满的那些
人,在听说我再次弄得灾区乌烟瘴气一团混乱后,几乎莫不是等着看我的笑话。
只有我自己知道黄河沿岸土里的酸性药物并没有毒性,用草木灰这种自然的碱性物中和不会有问题,这种解释以他们的
观念暂时是无法明白的,而且我目前的当务之急也不是这些。
“皇上。”夜深的时候我来到御书房,自从那日的事情之后这里已经成了我的禁地,即使今天有着商议公事的借口,还
是难免有些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