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抿了一口,只觉辛而不辣,醇绵清洌,入喉後满腑都是纯粹的香,却无丝毫甜腻,“真是好酒!展昭,看来我们今天托叶兄的福,又要不醉不归了。”
叶朝枫笑而不言,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展昭也拾起酒杯,思佳酒楼外本有一株百年大树,此时阳光正透过树叶的间隙洒在他的脸上,那双明亮又清澈的眼睛蕴涵著笑意,望向正对面的叶朝枫。
迎上那安定平和的目光,叶朝枫的心仿佛又被刺了一下,然而,他却用了一个淡定的笑容将不舍和痛楚掩盖过去。
此时,一片深绿的树叶越过护栏,从开著的窗飘了进来,忽悠悠打著旋停在了桌上。
白玉堂伸手拈起,笑道:“这不正和我们上回进来的方法一模一样啊,嘿嘿,普天之下,有这种程度轻功的人,不知够不够十个?”
“不过,在此间酒楼的范围内就聚集了三个,而且,恐怕还是顶尖的三个。”白玉堂似乎有些扬扬得意。
叶朝枫知他说得没错,见展昭仍然只是淡淡一笑,他忽然忍不住开了口。“不对,只有两个。”
白玉堂不由得好奇心顿起。“什麽意思?”
叶朝枫悠哉地又倒了一杯酒,狡诘地瞟了眼展昭。“因为……轻功最高的……是只猫。”
此话一出白玉堂大笑出声,而展昭完全没想到叶朝枫有一天居然也会学白玉堂,管自己叫猫,吃惊地微张了嘴,“叶大哥……怎麽连你也……”
他望著叶朝枫,只见那人正笑咪咪地等自己说些什麽,尴尬之下反倒觉得有一点头疼,……不是吧,一个白玉堂已经够他受的了,现在就连……只好低头去拿酒壶来掩饰自己。
“展兄,你何故要如此反应呢?”叶朝枫似乎是不依不饶,琥珀色的眼睛闪动著恶作剧的光芒。
展昭含含糊糊地不知该说些什麽好,只唔了两声,後来干脆把杯子凑在唇边不放。
见时机已差不多,叶朝枫故意正色道,“在下说的两人,自然是指白五侠和展兄了,我轻功低微,怎能与二位相比?”
这下连白玉堂也疑惑起来,“那你指的猫────”
“我指的当然是它呀!”叶朝枫将手一指展昭的身後。
另两人回头一看,是一大盆吊锺海棠挂在墙角充当装饰品,不过,有一只手掌大小,似乎刚出生没几天的小花猫正盘在上面玩耍,一只爪子揪著根花茎,竟晃晃悠悠地半吊在那。
“这种本事,换了谁也做不到吧,此猫从小轻功就可盖住当世的绝顶高手,长大後前途必定不可限量。”叶朝枫一本正紧的继续说下去,“只怕等到成年,御猫的名号会落在它头上也说不定,展兄,你说是不是?”
白玉堂已经完全不顾形象地猛拍桌子笑倒在了椅子上。
展昭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一边对著叶朝枫道,“叶大哥……你当真是深藏不露之高手……”,说罢也伏下了身,肩头耸动,似乎是头一次笑得如此放肆。
叶朝枫的眼神,在他伏下头的那一刻,竟然又流露出了更浓烈的不舍和温柔。只是这一次,他再也不用掩饰。
“飞飞,这样太危险了,快下来。”老板娘急切地从楼梯口上来,对著小花猫说起了话。
小猫“瞄~~~~”地叫了一声,老板娘轻轻伸长了手,想是要逗引它下来,但那小猫顽皮得紧,一时间根本没有下来的意思。
老板娘只得暂时缩回手,对三人道:“让各位见笑了,这只小猫,是妾身养在酒楼中的,若是妨碍到了诸位,还请多多见谅。”说罢福了一福。
这妇人一身简单的打扮,却是这大名鼎鼎招牌的打造者,虽然看不太出确切年龄,但从思佳酒楼扬名的时间来看,她起码也近三十了。
“哪里会妨碍到呢,老板娘,说起来我们今天还得谢谢你舍得将珍藏的好酒拿出来啊。”
“与其将来被不知名的俗人随便糟蹋掉,妾身瞧三位今个儿兴致勃勃,不是有句话叫做‘人生在世须尽欢’嘛,也就自然愿意用它来博得诸位尽兴了。”
“好!老板娘,就冲你这话,我白玉堂定要敬你一杯。”
妇人道了谢,取了一杯郁金香捧在手中,却并没有喝,反倒轻轻诵道:“人生在世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神色间似乎别有一番心事。
她怔了片刻後,将杯中酒娴熟地一饮而尽,笑道,“若是三位不嫌弃,妾身还愿讲个故事来助兴。”见三人都颇有兴致的点头,她便清清嗓子。
“从前有一种叫鸶鴶的神鸟,羽翼华丽,只喜爱在夜间活动。有一次,一只鸶鴶到个小石潭中喝水,无意中见到明月反射在水波上,十分漂亮,顿生了爱慕之意。但那明月只是个倒影,如何可能得到呢?这只鸶鴶日思夜想几乎入了魔,认为世上不会有比那水中明月更可爱更珍贵之物了,便决定……要把它从小石潭里抢过来。”
“然後呢?”见她忽然住了口,叶朝枫随口便问道。
“然後鸶鴶没天都去衔大大小小的碎石,希望把水潭填了,这样就可以得到明月。只不过到水面都被填去了的那一天,这只鸶鴶才发现原来没有了小石潭,根本就不会再有水中的明月。鸶鴶真正所爱的,还是那个小石潭,只是它认识得已经太晚了,唯一的曾有的幸福……被亲手葬送。”
“……此故事的寓意,似乎是在说世上最宝贵的,是能把握身边的幸福……如果没有猜错,‘鸶鴶’与思佳同音,大概就是老板娘本人吧。”白玉堂暗暗想道,他正要再说话,老板娘忽然拿起桌上擦脸用的一条长软巾,走到吊锺海棠下,只随手一扬,那软布竟似活了般兀自抖动几下,有如直剑,刺出後缠紧只柔柔的把小猫裹了下来。
虽然她手中那的是条布巾,但刚刚那一下,乃是地地道道的软剑招式!!!
老板娘把小猫抱在手中,怜爱的抚摸著毛茸茸的脑袋,转头说道:“得给它喂些东西吃。三位,今日务必要尽兴啊!”说完她又施了一礼,便抱著小花猫下楼去了。
白玉堂第一个开口,“你们刚刚也看到了吧,怎麽世上会使软剑的人,偏偏都冒出来了!”
展昭平静地接口道,“不如说,她们都是和世上软剑高手有密切联系的人。”
“啊?”
“羽儿自是不必说,老板娘刚才那一手虽然不弱,但显然还没达到炉火纯青高手的地步。再加上她管那只心爱的小猫叫飞飞,白兄,你想到了吧!”
白玉堂此时恍然大悟,“原来她是蛇剑冯飞的────难怪会有这样的故事!”他不由得睨了一眼展昭,“到底在开封府办了几年案子,简简单单就识拆了人家的身份。”
其实活在世间,谁不会有属於自己的秘密呢?更何况前面听老板娘一番似是自语的故事,三人也不愿再去深究,继续把酒聊天直至天幕挂上一弯银白的新月。
不知不觉,数个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夏家灭门惨案,并没有什麽新的线索出现。就算是关於那庞吉,也只能证实他和夏戌良有共同贪污的行径。虽然他有杀人主使的嫌疑,却没有留下半点证据。这个案子,便依惯例暂时积压下来。
只是展昭依旧在私下探查,因为他不能忘掉对那已凋零的生命所做的承诺,更不能容忍自己放任凶手逍遥法外。
一日,展昭外出办案几天後回开封府,见公孙先生似有疲惫不堪且疑惑的神色,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在他离开的当天夜里,开封府中竟来了飞贼!
“大人可曾被惊扰到了?”展昭一惊,开封府的守备,是自己最重要的责任!若是包大人因为这一缘故受到什麽危险,他岂能原谅自己!
“展护卫放心,大人无恙,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受伤。”
“因为那飞贼著实奇怪。单单潜入了存放犯人名册的刑房,还把所有犯人的簿子都胡乱散了一地,因为还没重新整理完毕,现在也不好说到底丢没丢东西。”
“那……可有人看到了飞贼的容貌身材吗?”
“说来惭愧,我们直到那人离开时才瞥见了一个黑影。完全不知到底是什麽样的人。”公孙策说著叹了口气,“若是那日展护卫你在场,定可将他手到擒来。”
展昭默默思量,那人潜入开封府而王朝马汉他们竟然没有察觉,如此的身手事情必定不会简单。他对公孙策道:“先生连日里劳累了,展昭这几日应是有不少闲暇,可以和先生一同整理犯人的名册。”
公孙策抬头见展昭虽然双眼神采奕奕,其实却有一丝遮掩不住的劳累透出了他俊逸的面容,心中感动,忙道:“你也是刚回来,再说今天也不早了,还是休息休息等明日吧。”
展昭微微一笑,已是明白了他的关心。
看著那个年轻挺拔的背影,公孙策心中一涩----这孩子,他连日来在外缉捕武功高强的凶犯,其中定有不为道出的艰辛!他怎麽可能不累!!便是这样还要来帮忙……
他为别人分担,可能为他分担的人又在那呢?
刑房之中虽然已不再是当日的一片狼籍,但展昭也看出来这闯入之人竟是把有人高的五个大柜中所有卷宗都搅混在一起。就像一个顽童对待手边不要的玩具,那人居然把所有犯人的性氏,籍贯,所犯案件和囚禁的监号等记录都拆了个七零八落。
这是故意捣乱吗?还是意图掩盖什麽?
展昭沈下心来,仔细地一页页,一张张观阅分类。
公孙策也一声不响的在旁忙活起来。
不知不觉到了掌灯时分。
展昭正想伸手去点燃桌上的蜡烛,忽然注意到烛台下压著的一张纸,下角露出了三个字────夏戌良。
他拿起来,那是一件三年多前的旧案,主审官是当时担任刑部侍郎的夏戌良。不过此页泛黄的纸上只简单提及了案犯的姓名叫做张干。
一时间脑海中仿佛飞过什麽至关紧要的想法,他忙问道,“公孙先生,你可对一个三年前被捕的叫‘张干’的犯人有什麽印象?”
公孙策沈默片刻,“若是别人我可能记不得了,但这个案子和犯人,是由刑部移交给开封府的,所以记得很清楚。”
“三年多前,这个叫张干的因为伤人至残废而被拘,奇怪的是这本是开封府的管辖范围,但当时的刑部侍郎夏戌良却坚持在刑部主审,後来还因此被上书!劾越权行事,夏戌良才被调到审官院的。”
“当年是如何判的?”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一点,因为那夏戌良判处张干的是监禁二十年。既没有徇私偏袒,也没有看出报复。他为了个平常的伤人案……真不知道其中的原委是什麽。”
展昭眉头一皱,“我觉得那飞贼似乎很留意此件案子。”他对公孙策解释到,“上面还留有蜡泪的痕迹,显然是深夜中那人借著蜡烛光曾看阅过。只是他并未取走这张纸,反而又去找什麽,才把它压在烛台下。
“如此说来,他之所以要把此处弄得乱七八糟,是为了掩盖他取走了某样东西,而且……”,公孙策眼前一亮,“这样东西与张干的案件有关!”
二人又仔细地寻找了个把时辰,终於将张干有关在案的所有记录整理出来。果然不出所料丢失了一样东西。只是……
公孙策却更加疑惑,那个人深夜潜入开封府,难道只为了一张过期的悬赏令?
“奇怪……这张干明明是在案发後一月去刑部自首的啊……”
烛光印在展昭的侧脸上,将在那双清澈的眼里跳动的思索和决心映得更加深切。“我想,有必要去见一见张干。”
开封府的重犯牢房,由十余名精干的狱卒守卫,莫说是犯人,就连一只往外爬蚂蚁恐怕也瞒不过他们的视线。其中的牢头姓许,是由展昭亲自从诸人中挑选出的高手,他三十余岁,高高大大,为人也宽厚。
“展大人,这里就是那张干被囚禁的单间,他这个人无亲无故不喜多话,向来很古怪。”
“多谢了。”
展昭站在粗大的木栏外,向里看去,只见一个四十余岁的瘦削男人,身著囚服正席地而坐。察觉到外面有人,他突然机警地抬起头来。
那一瞬间的眼神是惧怕,展昭皱了皱眉,准确地下了个判定。
“你叫张干?”他平静的问。
那人的神情又松懈懒散下来,“是。”他眯起眼,打量著眼前穿一身红色官服的英挺青年。
他虽然仍然没有起身,但展昭也判断出他身材颇高,而且肩宽手粗,本来应该是个魁梧的人。可是如今却已消瘦至可用瘦骨嶙峋来形容。眉间压抑不住的是长期担心受怕所带来的憔悴。
难道数年的牢狱,可以把一个人变成这样吗?
展昭不动声色的又说道,“三年多前夏大人对你的判决似是有些重。现在开封府正有重审之意,我特来告知你一声。”
“不必了!!”张干站起来,冷冷的一口唾出嘴里嚼的干草,“我做的事由我自己承担後果!你们的好意,我承受不起!!”说罢转身不愿再多言什麽。
待展昭离去多时後,他仍然一动不动的站著,只冒出一句自言自语的话来────“开封府既然有展昭这样的绝顶高手坐镇,应该……”
张干忽然露出一丝欣慰的笑,这句话却没说完,但好像是对什麽事情忽然有了把握。
展昭方才已经确定了他想知道的事。这张干和夏戌良之间果然存在某种非常的关系。与其说他是在坐牢,不如看成是在牢狱里躲避什麽!
难道夏戌良就是因为没有躲过而被杀吗?
在一种奇特感觉的联系下,他当即决定再次前往夏府一趟。
夜已深。昔日的朱门贵府如今已是尽显萧瑟衰亡之气。庭院里没有被移走的花木因为无人照料而干枯发黄,才几个月的工夫,通往内院的台阶道上竟挤满了茂盛的杂草。
而各个房间里剩余的零乱摆设,更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蛛网和灰尘,在夜色中更显出世事的无常。
展昭推开一间房门,刚跨进就觉得不对────梳妆台上的一大块铜镜,在月光的照射下散发出清亮的光!
有人来过!
同时,房间的某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呼吸声!
展昭屏住呼吸,警觉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发亮。他的步履像冬天落在地上的雪花般轻盈无声。普天之下,没有人能察觉到他在轻轻行走。
声音就在长长的幕帏後!他猛地一拉!
眼前忽然剑光一闪,直直向他的身体刺了过来!
展昭并未闪开,他的反应之快,本就可以独步天下,却是为何不避或出剑呢?
因为在刚刚那人出手的一瞬,展昭就已经将他的手臂向上一托,再一拧,那柄剑“璫”地掉在了地上。
“好痛!!”一个清脆熟悉的声音登时叫了出来。
展昭这才大吃一惊,。“羽儿?怎麽是你?”
听到这句话,那个原本死命挣扎的人也停下了,“啊??展大哥!是展大哥吗!”
展昭真是哭笑不得,“自然是我。羽儿,你怎麽会在这?”
羽儿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没什麽啦,我只是睡不著又……想看你们怎麽查案所以……”声音越来越低,终於连她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只是垂著头,捻弄自己的衣角。
“太不安全了,来,我送你回客栈去。”展昭见羽儿这模样,皱了皱眉,却轻声安慰道。
“我不走!没找到戒指我可不要走!”羽儿急切的嚷了出来。“展大哥你可千万不能现在把我送回去啊!”
“我……我爹娘都在客栈……我是偷偷溜出来的……”
她一把拽住了展昭的衣袖,似乎如果展昭要送她走,就会当场哭出来似的,“如果找不到戒指,我怎麽对得起紫龄姐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