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任太守虽有动作,然效果不大,独年纪轻轻的祈氏带著侍仆在堤坝转了一个月,回头开始重新修筑,自大堤建成,在
他任期内,湖州大水再不曾造成灾害。
新帝正式掌权後,一纸诏书将祈氏从湖州调至彭城,似乎存心为难於他一般,总是刚做出些成绩便立刻动身道别。当地
的老百姓依依不舍,自发请上万言书恳请朝廷收回成令,可惜方荀一概不曾理会。
祈氏来到彭城後磨难重重,三番五次遭人袭击,也不知是他本人武艺高强,还是身边自有高手保护,袭击者总是莫名死
亡,到後来再无人敢近其身,祈氏照样颁施号令,整顿吏治。
前後不过两三年的时间,在祈氏高明的手腕下,彭城渐趋稳定,百姓安居,市集也愈发繁荣。方晏记得,皇帝有一次听
了彭城上来的奏报,赞叹道:“这个探花果然有的是办法!”
这麽一个人,在大家的心目中,定是须发皆张的英雄豪杰,谁知碰了面,除去方晏曾见过祈氏,其他人俱都目瞪口呆。
彭城太守面白无须,鼻梁挺直,眉若修柳,眸明唇红,一副书生样,半点看不出豪杰之相。
祈太守彬彬有礼地向贤王请安,方晏客气道:“因急赶行程,不耐宿栈,故而打扰府上,还望祈大人见谅!”
祈氏微笑道:“王爷在此落脚歇息乃是微臣的荣幸!”
贤王清咳一声:“你这几年在彭城功绩卓著,皇兄大为赞叹!陛下的意思,待再过个几年,彭城安定了,欲将你调到京
城去!”
祈太守不卑不亢:“臣当年殿试,有幸一睹先帝风采,曾对先帝请命,平生志愿不过为一郡之守罢了!”
方晏摇头道:“一方百姓得了安稳固然是好,耐何天下多广,怎不曾看到众生碌碌?有志有才者苟於一隅,如何是国家
之福?祈太守可治一县,继而平一郡,久而久之,积累的才干经验便是国之启录!你纵没有高就之心,然陛下却不愿屈
了人才!”
祈氏垂头不语,方晏知他有些心动,也不再多说什麽,只吩咐著易扬随太守府下人安排一行人的住宿事宜。
祈太守善体人意,知道贤王奔波了一天,这时候已有些疲了,亲自将贤王安排到後庭一处精致的小院歇下,自言要安排
今晚王爷的膳食就此告退。
易扬照顾贤王净面更衣,感慨道:“想不到这位祈太守竟是个文弱书生!”
方晏瞥了他一眼:“你怎知他定是文弱书生?”
大护卫振振有词:“他下盘虚浮,走路迟沈,与普通人无异!”
贤王摇了摇头:“也不一定,幼时学艺曾听史将军提及,有些人功力深厚,可敛精蓄於内,外人瞧著与普通人并没什麽
两样。据说,前太子太傅便是此中高手!”
易扬叹了口气:“可惜幼年顽皮无知,竟不曾向蔚太傅请教两招!”
方晏笑骂:“那时你才几岁?便是请教了,蔚太傅哪肯教你这种小毛头?说来奇怪得紧,蔚太傅这等功力,怎会突然离
世?”
大护卫不在意地道:“当年宫里知情的人俱都不在了,谁说得清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贤王皱了皱眉头,蔚绾的过世十分离奇,这倒罢了,蔚绾过世後半年,父皇重病缠身,不久也匆匆归天,这里头怕是有
什麽隐情......罢罢罢,管他什麽隐情,都已经过去这麽多年了,还多想些什麽呢?
易扬绞著帕子,突然又道:“属下瞧著这位太守有些奇怪!”
方晏漫不经心地整理衣袖:“奇怪什麽?”
大护卫正色道:“属下看他虽然强颜欢笑,却总有份郁郁不欢的神色!”
贤王“扑哧”笑出声来:“易护卫,你什麽时候练就了火眼晶晶,连人家不开心都瞧出来了!”
易扬有些不好意思:“只是随口说说,王爷若觉得没有那便没有,想必是属下多虑了!”
贤王点头道:“不管他有什麽不高兴的事,我们只管瞧著他开心的一面,说不得是人家不愿意让外人知晓的私事!”易
扬连连称是。
当晚,太守府安排了丰盛的晚膳招待贤王一行人,祈太守与白日大有不同,欢笑晏晏,话语多了不少。方晏倒也罢了,
易扬却总觉有异,隔了几个时辰,这人的性子怎地似乎变了个样,真正奇怪之至!
蔚缌只管吃饭,不太注意身外之事,与尹氏兄妹自顾自地吃得开心,太守前後性格大变对他来说并没有什麽确切的概念
。
饭罢,方晏送蔚缌回房,少年突然冒出一句话:“白日里不曾得空问得大哥,原来大哥竟是贤王啊!”
方晏呆了呆,蓦然想起身份之事尚不曾来得及向少年解释,心下有些忐忑:“蔚公子......”
少年似乎并没有觉得不快,反而欢欢喜喜地瞧向他:“大哥有话要和我说吗?”
方晏有些不知道如何措辞:“你......你不怪我一直隐瞒,今日才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吗?”
蔚缌开心地笑著:“就这点儿事我何必怪你?你我昨日方才初识,总不能一见面便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啊?再
说......”他扮了个鬼脸:“大哥也没有问过我的身世啊,便是现下我已经知道大哥是贤王了,大哥仍没有问过我究竟
是谁家的後人?何况大哥对我这个初识之人关心备至,可见贤王确如传言一般,礼贤下士,温和有道,小弟能结识大哥
,开心都来不及呢,何生怨责之心!”
方晏忽然觉得有些感动,忍不住拉住少年纤细的手:“缌缌......”
尹竹风看不过眼,重重咳嗽:“小少爷,赶了一天的路,该歇息了!”
蔚缌并没有抽出方晏抓住自己的手,眼光柔柔地瞧向贤王俊朗的面庞:“大哥,明日还要赶路,早些歇息吧!”
第九章
方晏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放开蔚缌的手,眼睁睁看著少年带了尹氏兄妹进屋歇下,方才示意易扬,二人回到自己暂时
居住的院内。
梅疏鸿不在身边,易扬伺候著方晏洗漱歇息,待等贤王闭上双眼,大护卫掩好蚊帐,轻手轻脚地自己收拾收拾,睡在外
室的床榻上。
夜阑人静,更鼓声声入耳,易扬睁著眼斜斜望见一洞月光如洗,浑然洒落,照著屋内清幽得仿似广寒空庭。春夜微寒,
实在睡不著,索性披衣起身,到内室瞧了瞧熟睡中的贤王薄唇轻勾,暗自默念:不知道陛下此时可曾歇下?
九重深殿内,烛火摇曳,明黄身影端坐如松,手执朱笔,微紧著眉,不时圈圈点点,宫人太监侍立在旁,一个个面带困
意。
门帘轻动,一名华衣盛妆的女官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陛下,贵妃娘娘在殿外候召!”
案前人缓缓抬起头来,语调平稳:“这麽晚了,她来做什麽......让她进来吧!”
女官低著头退出去,额尔,环佩丁冬声脆亮地响了起来,贵妃华氏仪容端肃、身姿曼妙、莲步亭亭缓缓行入殿内。
方荀放下笔,眼神温和,待得华贵妃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方才淡淡问道:“夜寒露重,爱妃怎不早些歇息,却到这儿来
了?”
华妃垂下眼睫,精致的妆容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陛下仍在操劳国事,臣妾放心不下,故而前来探望,还请陛下早
些歇息,保重龙体为要!”回身从贴身女官手中接过一个细瓷映花碗,亲自捧了来到案前,略带羞涩:“这是臣妾亲手
做的银耳莲子羹,陛下请尝一尝,可还入得口?”
方荀笑了起来:“爱妃亲手做的若仍入不得口,还有什麽可入得口的?”提了汤匙微尝一口,点头道:“不错,甜而不
腻、滑润甘香,好手艺!”
贵妃甜甜地笑:“陛下喜欢,臣妾无与荣焉!”华氏生得端丽,这一笑恰如牡丹吐蕊、芍药化芳,一时间殿内竟是亮堂
了几分。
可惜皇帝没什麽心思欣赏贵妃的美丽,吃了几口放下小碗,重又提起朱笔,话语倒是十分地暖心:“朕还有些奏折要看
,爱妃日来辛苦,早些歇息为好!”
话说到这当口儿,贵妃也没什麽好的主意再挨下去了,又怕太过纠缠引得皇帝不耐,暗暗懊恼一阵,无奈只得行礼退出
帝王寝宫,自行回殿。
方荀执笔沈吟半晌,忽地开了腔:“都下去吧,朕若有事再唤尔等!记住,若还有人来,不管是谁,只说朕已歇下了。
”
宫女太监不敢违逆,纷纷施礼退出寝殿,闭了殿门,一拨子人留在殿外候著。
风过窗框发出“嘎嘎”的响声,皇帝微微一笑,起身来到窗前,开了窗,沈声低喝:“进来吧!”
影随声动,一名黑衣劲装者立时翻入殿内,单膝著地:“陛下!”
方荀摆摆手:“起来吧,可是金陵有信来京?”
黑衣人似是不敢抬头:“易大人传了讯,贤王已起程回京,不过......”
方荀眼神轻闪:“不过什麽?”
黑衣人稍稍停顿,复又开口道:“此番回京,贤王带回三名初次相识之人,易大人也不清楚这三人究竟是何来历!”
皇帝皱了皱眉头:“晏弟为人谨慎,这关头怎会任由不熟悉的人随在身旁?也罢,待回京後自有分晓!只是你今日怎会
挨到此时才来报讯?”
黑衣人闷著头:“今日信鸽来得迟了,属下直到三更时才接著信条!”
方荀点了点头,继续问道:“贤王身体可曾大好?”
黑衣人忙不迭回话:“易大人说,贤王体健神明,身体是大好了,陛下不用挂心!”
皇帝轻轻地笑:“朕现下已不挂怀了。太妃那边可有什麽动作?”
黑衣人皱了皱眉头:“太妃今日曾与贵妃有所接触,但不知究竟说了些什麽!”
方荀淡淡道:“朕已知道了,华妃方才送了碗银耳莲子羹来。”微微叹息:“朕这个老婆对娘家果然忠心得很哪,这毒
下得一日烈过一日,只待朕一点一点地中毒身亡了!”
黑衣人骇然:“陛下......”顾不得失礼,跳起身便待抓住皇帝的手腕:“陛下可是吃了那羹?”
皇帝拍开他的手:“吃了又如何,不是早已配了解药吗?要引鱼上钩,不下点本钱怎麽行?只可惜......”负手踱了两
步,眼神深暗:“母後死得糊涂啊......晏弟还不知道此事,但愿他永远都不要知道!”
黑衣人抖著声音:“陛下......”
方荀回眸笑得温和:“绍和,你总是慌慌张张的!这点儿毒还难不倒朕,她想尽快毒死朕怕是要失算了,以朕的功力,
便是全服了也能撑个三五年!待过段日子,毒性慢慢会显出来,且让她开心一阵子吧!淄阳那头有什麽最新的消息吗?
”
黑衣人姓左,名绍和,本是右相府上食客之子,自幼跟随易扬习武学文,易扬入宫陪读,左绍和做为侍仆随之入宫结识
了两位皇子。待方荀登基,易扬受封为一品带刀护卫,这位左公子却自愿藏在暗处,组成皇朝隐卫,既负责保护方荀的
安全,也负责随时监察宫内宫外的情况。隐卫多是精挑细选,甚至不惜从民间网罗人才,发展得很快,上至京城皇宫内
院,下至州府各县俱有隐卫暗中监视著。
左绍和听了皇帝的问话,修长的剑眉紧紧蹙成一团:“这几日倒不曾有什麽动作!陛下,这毒总是留在体内,对身体必
有害处......”
方荀打断了他的话:“若是这时候解了,朕还怎麽做戏,要朕硬生生装病,那可不在行!太妃那边不能松懈,淄阳那头
更不能麻痹,朕觉得没消息怕不是什麽好事,你吩咐那头的人,一刻都不能放松!”
左绍和只是忧心:“陛下请放心,属下省得!只是这毒......”
皇帝突然夸张地打了个哈欠:“朕有些困了!”
左绍和无奈地叹了口气:“属下伺候陛下歇息!”
方荀嘿嘿一笑,指指窗外:“多谢你的好意!朕用你可不是让你伺候朕生活起居的,快走吧!”
隐卫头领忽然抬起头,冲著皇帝深深地、仔仔细细看了一眼,咬咬牙,飘身闪出窗外。
方荀被左绍和临走的那一眼瞧得有些心悸,这家夥,又较真了!随手扶了扶脑袋,那女人今日这剂下得够狠,份量想是
放了双倍,头都晕了!还好,晏弟总算要回来了......
抬起头,无意中瞥见墙上挂著的一副肖像,皇帝慢慢走上前,手指轻轻抚上画中人明丽的面庞,喃喃道:“朕锁在深宫
之中,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珠帘卷,清云淡,夜静梦无常。
深更半夜,方晏莫名其妙地醒了过来,静静地闭眼躺著,想起方才梦中似又回到数年前那个欢腾的夜晚,与皇兄偷偷溜
出了皇宫,热闹的集市上一个活泼美丽的小孩......不禁微微一笑,那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忽地心下一凛,皇
兄怕也一直惦记著他吧!寝宫中的那副画......头疼地握了握拳,将缌缌带回京不知到底是对还是错!
心思一上来便有些睡不著了,方晏顺手取了床头的衣物随随便便披了披下床,走到桌前,自行斟了杯微暖的茶水饮了几
口,便见易扬走了进来:“王爷渴了怎不唤我?”
贤王微微一笑,若春风拂柳:“你真是警醒!”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皱起了眉头:“没有歇息吗?”
易扬不在意地笑了笑:“睡不著!”
方晏抿了抿杯口:“不用如此烦心,这地儿想来不该出什麽事!我只是有些口渴,喝了水便再去睡,你也歇著去吧!”
大护卫的脸上闪过一抹不自在的颜色:“属下只是不习惯早睡罢了,这当口陛下必定还不曾歇息!”
方晏叹了口气:“皇兄勤於国政确是好事,只是苦了你们,陪著他辛劳!”
易扬不想谈这个话题,急急忙忙催促:“明日还要赶路,王爷别再耽搁了,再去睡一会子,时辰还早著呢!”
方晏不理他,施施然落座,闲适地拍了拍身边的椅子:“易扬,过来坐!”
大护卫皱眉:“王爷......”
方晏截住他的话:“过来陪我说说话吧,刚醒的怎麽睡得著,过来坐坐!”
易扬无奈地撇了撇嘴,自觉地想起对方是王爷,也算是自己的主子,违逆他的命令可不大好......只得走过去侧著身子
坐下。
方晏转著手中的瓷杯:“易扬,此番我出来时日长了,朝中可曾发生什麽事?”
易扬摇头:“除却淄阳突然冒出个小王爷,别的并没有什麽大事!”
贤王垂目望著杯中水映著斜月一角,淡淡道:“那宫内可曾发生什麽事?比如说,可有人对皇兄心怀不轨?”
大护卫骇了一跳:“王爷,您说什麽?”
方晏蹙起眉,神情有些苦恼:“不瞒你说,我总觉太後死得蹊跷!便是染了风寒,也不会突然登仙啊?”
易扬心头暗暗盘算,面上神色平静:“王爷多心了,太医的诊断不会有错,陛下也是这麽认为的!”
贤王轻轻叹息,转移了话题:“今日可曾与京中联系,淄阳那头有动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