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七月的天气,说变就变。前些日子还热得叫人脑袋发昏狗打倒转,却忽然在夜间下来密不见天的暴雨。雨点颗颗都有小
指头大,砸在人身上直发疼。这场大雨连着下了三天以后,竟没有半点要停下的意思。城内城外河水暴涨,不但淹没了
农田,更冲开了之前一直被太阳暴晒的堤防。洪水自上而下,席卷而过。所到之处哀嚎遍野形同地狱。灾民们被迫逃离
家园,带着能收拾起来的家当,纷纷涌往都府避难。
卫卿尘轻勒缰绳,伸手往脸上随意摸了把雨水。堤岸处有百余壮汉正抬了沙袋往堤上走。雨势猛烈泥地湿滑,有负重男
子险些失足。幸好得卫卿尘及时赶到扶住。他感激地回头张望,却惊觉来者竟是一粉嫩嫩的美貌少年。一双眼眸出奇的
清澈,唇上挂笑,说:
“小心点!莫落入水中。”
男子看得一时呆住,木木地点了点头。卫卿尘转身一跃,轻盈地落回马背,策马往堤岸另一头飞速奔去。急得侍从冷汗
直冒,一路喊着慢一点慢一点,边紧跟不舍。
身为平安候世子的卫卿尘才十四岁出头,独子身份却使他的身份在城中尊贵无双。眼看灾情越闹越烈,他瞒着家人偷偷
溜出视察。所见所闻无一不让这纯真少年震撼。贩卖亲生儿女只求一口食物,草根树皮全数被灾民剥下充饥……他将身
上的钱财全部散开来施舍,又解下随身佩戴的玉饰金荷包一一赠予众人。奈何杯水车薪,他能力有限,最终还是不得不
惆怅离开。赶往堤岸察看,是否有裂缝渗漏。
“救!救我啊!”
正是策马奔驰的当头,卫卿尘忽然听见有尖厉女声传来。他连忙往河边靠去,看见河水中有一个女人勉强挂在木板边缘
,奄奄一息,已是濒临崩溃的关头。卫卿尘勒转马头,硬生逼了坐骑往河内走去。那骏马通性,昂头嘶喊,任由卫卿尘
如何逼迫。就是不肯靠近险地半步。气得卫卿尘在马背上直跳,随手扬鞭抽了它一下。然后一个跟头翻下马来,急匆匆
扑向河边。
“大嫂子!把……”
可是只是转眼的工夫,那名苦苦呼叫的女人已经被漩涡吞没不见踪影。只剩下原先绑在发间的青色汗巾,于浑黄的河水
里上下漂浮。卫卿尘目瞪口呆,正想往河里跳。却被从後赶来的侍从死命抱住。
“世子!你是千金之躯。万不可为了一平民妄送性命啊!”
“我卫家受封于此地,受百姓供养。今日竟连一女子的性命亦无法保全……”
卫卿尘双眼暴睁,定定地望着汹涌河水:
“父亲,父亲你看这洪水一眼啊!”
他喊声凄厉,愤恨,不平。连日暴雨灾害连连,百姓死伤无数。可他那贵为平安候的父亲却仍旧只顾着在府中款待各路
“神仙”。要他们为他炼制能成仙长生的丹药。卫府侍从长叹口气,半拉半抱地把小主人从泥地里扶起来:
“世子不要伤心。他日你继承爵位,再造福百姓不迟。何必为此怄气?白白伤心?”
卫卿尘知道他说的是道理。但眼睁睁地看着一条性命在他手上消失,他的心情实在难以一时平复。于是挣脱开来,沿着
河堤往下游走。
“世子,天快要黑了。也该回去了。”
侍从不敢硬来,跟在身边小声地劝。卫卿尘一概不理。两人行了大概有两三里路,天色渐暗,岸上也见不到有灾民。卫
卿尘黯然四望,默默回首。身后侍从早牵好马匹,只等他回心转意。一起回府。
卫卿尘咬住嘴唇,眼泪在眼眶内滴溜溜地转。他烦躁地擦了擦眼角,将手上的马鞭往地上一甩:
“你怎么还跟来?!就不能让我清净一下?”
“世子……”
马鞭打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被带起来的泥巴四处飞溅,噼噼啪啪地掉回地面。
“喵……喵……”
夹杂在那噼啪声中,有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响起。卫卿尘浑身一颤,抛下鞭子努力察看。果然看见在泥坑里一只小猫正
苦苦挣扎。浑身上下全部都是泥浆,正可怜兮兮地细声叫唤。他立刻扑过去,小心把它捞出来。小东西冷得发抖,遇到
暖物,立刻扎进去躲起来。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竟然安静下来不再乱叫。卫卿尘怜惜地圈住小猫,自嘲:“我救不了
人,救这猫一条性命也好。”
卫家世代忠烈,上三辈子老人均为国家朝廷尽心尽力鞠躬尽瘁。百年根基名门望族却在前朝的皇子争位战中毁于一旦。
卫家支持的二皇子惨烈失败,被新帝软禁于不知名处。卫家紧跟着遭殃。除卫卿尘一支因不闻不问而侥幸逃脱外,其余
宗族全部被赐了毒酒。六岁以下幸存的小童则贬为乐籍,寄身风尘。而那平安候的爵号便白白便宜了卫卿尘的卫伍思。
免得新帝落人口实,不仁不义。卫伍思也知道自己处境危险,连忙上书请求归隐养老。携家带口地远离京城,在南边一
个小城里住了下来。
卫卿尘策鞭赶马,一路飞奔。入了偏门,径直往后园去。
“我的祖宗,你到哪混了这一身的泥?!”
奶妈良婶念了句佛,急急迎上去接。卫卿尘边皱眉边脱下身上斗笠,抖了湿漉漉的黑发,说:“良婶,请给我条干帕子
。”
怀里探出个毛茸茸的小东西,闭着眼睛伸直脑袋不住地喊叫。良婶一惊,伸手把那猫儿按下。细声说:
“祖宗,这……这可是?”
“猫。我从外头捡的。”
卫卿尘把它从怀里抱出来,给良婶看。老人大惊,劝:
“不得了不得了!快快扔出去!方管事方才又训了我们,说是候爷的命令。近三五日内,府内府外一概不许有猫!让我
们看见了就尽管打死。”
“老头儿炼丹药快要走火入魔了,他说的混帐话你们也听?”
卫卿尘从鼻孔里哼出声音,抱着小猫就往房间走:
“外面连日大雨,许知府为堤坝安危忙得焦头烂额。城内各大富户地主,纷纷开仓赈灾。出钱出力。唯独他不闻不问,
一心炼丹成仙!”
他越说越怒,声音不自觉渐渐大了起来。良婶无奈,再劝:
“候爷不是地方官,城内事务亦从不插手牵头。眼下也没有十足道理馋和。外间杂人若要嚼舌头,世子你便任他们嚼好
了。不要生气,仔细气坏了自己。”
“哼。”
卫卿尘悻悻地低头,咬唇发狠:
“什么平安候,我看,叫乌龟候比较好!”
“哎哟哟!你还说!祖宗,算我求求你了。快随我进去换了湿衣服吧。夫人方才还问起你来着。你换好衣服,还得过去
请安呢。”
卫卿尘向来孝顺,听见母亲寻他。连忙随良婶去换了衣服,重新梳发束髻。髻内只简单地斜插支绿玉钗。
常言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可是这简朴的装束却丝毫没有损坏卫卿尘的过人气质,反倒更显他秀丽清新。良婶跪下替
他整理衣袖,眯着老眼说:“哎呀,世子你的眼耳嘴鼻倒和夫人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越来越好看了。难怪夫人每日惦
记,生怕你被外间的贱婢带坏。”
卫卿尘已经满十四岁。彼时大富人家照例都是要寻个清白丫鬟,陪了家中未懂事的男丁行周公之礼。谓之成人。但卫家
家长一心沉醉于道术,哪里记得这等琐事?而卫夫人生性柔弱,既然夫君不提,她也不敢说。于是卫卿尘的事情便被日
复一日地拖了下来。
良婶一番笑话讲完,卫卿尘的耳根早就火辣辣地红了一片。他低下头,用软巾慢慢地替那救回来的小猫拭擦。说:
“良婶,请给我拿些牛乳来。我看这小东西饿坏了。”
“唉,你还是先往夫人处一趟吧。免得夫人着急。”
良婶正说话,便听见外间湘竹帘子忽然响动。竟是卫夫人房中大丫鬟春华来寻。卫卿尘无奈,只好抱了那小猫儿。跟春
华往母亲处去。
第 2 章
卫卿尘在外行事有板有眼俨然大人做派,但回到家中依偎在母亲身旁,仍旧是副小孩子脾气。才进了门就甩脚把两只鞋
子踢飞,喜滋滋地上了榻在母亲身边躺下。卫夫人微笑着搂住独子,一下一下地摸了发顶。心疼地说:“怎么这发是湿
的?今日谁跟你出去?”
“外面雨大,蓑衣挡不住。”
他滚入母亲怀中,撒娇:
“怪不得侍候的人。他怕也早湿透了。”
“你啊你,总是为下人开脱。那日这家交到你手上,仔细那些人要翻天。”
卫夫人嘴上责怪,心里却很欢喜。她只得卫卿尘一点骨血,既怕他软弱更怕他骄纵残暴。卫卿尘笑而不答,伸手往桌上
果盘取了个点心。送进嘴里嚼碎,再吐出来拢在掌心逗小猫吃。小猫闻见食物香气,微微探出脑袋嗅了嗅。接着发觉吃
不得。于是使劲叫起来。
“儿,这,这是哪里来的?!”
卫夫人见猫色变,急急问。
“娘,这猫我算救定了。”
卫卿尘撒娇,手上拎出那只半途捡来的奶猫捧着。小猫身上已经擦干弄净,露出原本的黄色斑纹。趴在卫卿尘掌心上小
声地嘶叫。卫夫人疼惜地看了看它,合掌:“阿尼陀梻,这猫倒还没开眼呢。怎样得活?你还是快快把它丢出去吧。”
卫卿尘听见,自己低头看了看:
“娘,你没看仔细。它右眼已经开了,左眼也睁了条缝。能养活的。”
“儿啊,你爹新近请的大仙说了,若要炼丹便不许有猫。”
“呸。大仙大仙。什么大仙?怕是耗子变的妖怪吧?”
他愤愤从榻上爬起,抱了奶猫就要下地。两个大丫鬟立刻过来替他穿鞋。卫夫人又怜又怕,柔柔说话:
“儿,你就听娘一次。你爹这次是动的真格……儿?卿尘?”
她话才讲了一半,那边卫卿尘早已跑到了门栏边。举着手里的小猫喊:“谁来害它,我绝不轻饶!”。说完脚下疾走,
堵了一肚子的气往自己房间去。竟是谁都拦不住。
回到房里,卫卿尘一眼就看见了搁在桌上的小碗牛乳。连忙端过来放在手心上不住地逗小猫饮。可怜那小猫被水浸得久
了,双眼不住淌泪反应十分迟钝。虽闻见奶香,但就是不肯靠近。
卫卿尘耐心地诱它。用指头在牛奶里混了,再凑近猫儿嘴边仔细地沾在它嘴上。它仍不开窍,蹲在原处不停地叫。卫卿
尘心疼,轻轻把它抱着放在胸前。说:
“你不吃,可是要死的。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你若是死了,叫我怎么办?”
良婶在旁边收拾湿衣,听见卫卿尘的说话。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傻孩子,什么叫你若是死了叫我怎么办?不过就一只猫,死了就死了。”
这猫并不是啥好猫,外加几番折难,瘦得只剩下个架子。身上的毛发也毫无光泽,稀稀拉拉,有几处还脱了毛。可以说
是十分难看。卫卿尘不答话,一心诱小猫喝牛奶。又不时低头亲吻它额背,和它说话,要它振作。倒把它当成人一般看
待。那猫也争气,终于颤巍巍站起细细地舔起卫卿尘的指尖来。等指尖舔完后,又探长脖子往碗中去。粉色的小舌头飞
快地舔过牛乳,发出啧啧的声响。
转眼之间,那小碗中的牛乳已被小猫喝了个精光。小东西昂起脑袋,不满足地继续叫唤。卫卿尘笑着摸了摸它头顶,端
起碗便要找良婶。待回身一看,却见良婶两眼发直,死死地盯住那小猫看。嘴巴一张一合,念道:“怎么还不死?怎么
还不死?”
卫卿尘大惊。耳边听见一声惨叫。那小小的黄色虎斑猫,已随声倒在桌面上,嘴巴里流出白色的腥臭液体。弱小的身体
不住抽搐。不时弹起。卫卿尘慌得连话都说不出。一手楼过那濒死的小东西,又慌张又悲伤。面上颜色变得雪白,就连
那唇瓣都褪了颜色。
“你!你干了什么?!”
“世子……这猫不能留,不能留。”
良婶支吾着,不敢抬眼看愤怒的小主人——只不过是一只赖皮猫罢了,又不是什么好种。况且卫家家长发了话,府内上
下绝对不能有猫。她也是为卫卿尘着想,免得他触怒父亲白挨苦头。所以她在牛乳里下了一点点砒霜。本来是厨房混在
面粉里药老鼠用的,这会却成了杀猫的药。卫卿尘听见她说话,眼睛腾地一下红气起来。他咬牙,但又下不了脚,只得
狠狠地一下踢翻身边的藤椅。抱着奄奄一息的猫冲出房间。
卫府里的药材统统被卫伍思收拢在炼丹房附近的小屋内。派专人看守,不许闲人靠近。卫卿尘一路小跑,心急如焚。猛
力推开那几个看守药房的下人,一古脑地进了药室。又哐地一下把门反锁,将后面的人全挡了出去。
“你忍一忍。再忍一忍。我马上救你!”
卫卿尘边说边右手在小猫身上摸了摸。说来也奇怪,前一刻还在颤抖抽搐的虎斑居然在他的抚摸下慢慢安静下来。微微
张开眼睛,眼角已经湿润。卫卿尘心内抽痛,回身就在药柜上疯找。
那些制好的丹药分门别类,储在各色青花小瓷瓶里。工整地拍成一行。卫卿尘抓起就看,瓶身上的标签却五花八门竟没
有一样是寻常家用药物。或天王大补丸或九仙凝华露,实在叫人找不到门路。他更加焦急,往那些瓶罐堆再搜。
这小猫好不容易才在暴雨泥坑中活下来,卫卿尘绝不容许它死在自己手上。他又找了一会,却惊见那猫的胸口没了起伏
!也顾不上找相对的药,随手拔了个塞就往猫嘴巴里灌。那瓶子装的是露,才拔开塞口,便有股异香飘出。卫卿尘一手
掰开猫儿小嘴一手将那香露往下灌。
瓶子逐渐轻了,那猫也逐渐没了动静。勉强睁开的眼睛重又闭上,鼻端上一片冰凉。再也不见生气。卫卿尘一颗心象堕
入了冰窑里,伸手一遍遍在猫身上抚过。却只感到热度在流失。他再也忍不住,两行眼泪淌了下来。想他连只猫儿的性
命都保不住,这什么世子少爷,还有什么意思?
卫卿尘抱着小猫的尸体,沮丧地回了房间。把小东西放在自己床上被中,再怜爱地摸了下。良婶在旁边看着,大气不敢
出一声。生怕卫卿尘动怒。卫卿尘冷冷地望了眼奶妈,动手拉她。
“良婶,你出去。我不想见你。”
良婶哪里肯放他一人在房?奈何卫卿尘态度坚决,硬是半拉半推,将她弄出门外。他长出口气,转身回房。突然发现床
上哪里还有猫影?倒是多了个小小少年。他浑身赤裸,蜷成一团缩在床角。瘦弱的身体随着每次呼吸微微颤动。漆黑的
长发铺在粉色的菱花图案被铺上。听见卫卿尘进来,立刻抬起头来看。
“饿……”
只见他一只眼睛还肿得老高,另外一只微微眯着半睁开,眼角往下不停地淌着泪水。赤裸的身上肋骨根根分明。瘦得可
怜。他手脚并用地爬下大床。用脑袋轻轻地蹭他裤腿。不时昂头眨一眨眼睛。细声细气地说:
“我饿。”
卫卿尘低头定定地望着那陌生少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第 3 章
“哥……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