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见卫卿尘露出犹豫的神色,于是侧着脑袋,安静地与他对视。卫卿尘蹲下来,拉起他的双手,迟疑地说:
“你……你是……谁?”
“哥哥。”
少年微笑,用额头抵在卫卿尘肩上蹭动。卫卿尘看见他发顶内好几处秃掉的地方,瞬间领会:
“小猫?”
“哥哥,哥哥。”
他笑得更欢,努力睁着发肿的眼睛冲卫卿尘一个劲地叫。卫卿尘虽然还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但心内已默认眼前人就是他
救回来的小猫。于是起身去找了套稍微小点的衣服,帮赤裸身体的少年一一穿起。
“小猫你活过来了。”
卫卿尘亲了亲少年的额角,高兴地说。又说:
“你等等,我去拿点吃的东西来。”
少年乖巧地点头,安坐在大床边沿。
谁料卫卿尘刚走到圆桌边,突然有三四个壮汉冲进来,不容分说,马上用麻绳把卫卿尘绑了个结实。那少年一愣,立刻
张牙舞爪地扑过来。逮住其中一人的手臂,狠狠地用尽全部力气往皮肉上咬下去。待咬实以后,再左右撕扯。小小的脑
袋猛力晃动,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咕噜的低沉响声。
被咬之人的伤口很快就往外渗血。他们都是卫伍思手下第一得力的干将,出生入死尚且不皱眉头,又怎么会害怕眼下这
种单纯的攻击?看见流血也面不改色。只用未受伤的另一手拎住少年的衣领,生生把他拖开推倒在青石地板。少年灵活
地调整姿势,一骨碌又扑回来奔向房门守着。两只眼睛瞪得血红,死死地望向众人手中抓住的卫卿尘。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卫卿尘不断扭动,挣得连头上的发髻都散开来。青色的发钗掉在地上,随着清脆的响声一分为二。可惜他的大声叫喊完
全得不到回应。那些男人直挺挺地按住他,全部保持沉默。似乎并不打算要将他带离房间。
“畜生!真真是畜生!”
卫伍思气冲冲地自长廊处转入,一脚踢开半掩的木门。急急走进儿子的房间内。少年被他所惊,转过身来对他吼叫。却
被卫伍思一掌打得跌进角落。另外有人上来止住他动作,拿布条堵住他的嘴巴不让他喊叫。
“你这个畜生,明知仙人授命不许往家中有猫!你居然敢违抗我的命令?!”
卫伍思脑门上青筋直冒,啪地一声扇了卫卿尘一记耳光。卫卿尘冷冷地望着自己亲生父亲,半响才往地上呸了口唾液。
骂:
“就凭你也想成仙?!没用的窝囊货!”
“你!!孽子啊孽子!”
卫伍思被他气得直跺脚,顺手捞起家法,直往卫卿尘背上打去。这一下劲道十足,当即将卫卿尘身上衣服鞭出道破裂的
口子。伤口往外涌血,瞬间沾满了衣裳。
“孽子,今日我就成全你!”
他也不看地方,没头没脑地就往儿子身上招呼。背上,臀上,腿根上,每响一下,卫卿尘身上就立刻添一道血痕。偏偏
他也是硬脾气,嘴上咬得出血亦不肯叫唤半声。更不要说求饶。一双晶莹漂亮的大眼睛始终死死盯着父亲看,让卫伍思
越发火大。
“夫君!!!”
闻讯赶来的卫夫人才到门口,一眼看见独子惨状,险些一口气上不来晕倒在地。接着又放声大哭。摘下发上的各种饰物
,披头散发地来搂卫伍思腰身。求他停手。她来得突然没有通报,慌得各路小厮夺门逃出,跑到院子里双膝跪下。磕头
请罪。
“夫君,你若真要打死他,便先打死我!我教子无方,罪责在先!”
她哭哭啼啼,扯住卫伍思的手臂不放。两个跟随来的侍女也跟着跪下,磕头哀求老爷放过卫卿尘。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卫
卿尘见到母亲苦苦哀求,心头一怒,用尽全部力气喊道:“娘。不要求他!”
话音未落,他竟哇地一声张嘴吐血。众人再看,卫卿尘已经昏迷不醒。小脸色如金纸,泛起一层奇怪的黯淡。卫夫人只
来得及哭一声我的儿,身体往后倒下,竟也昏了过去。
“哥哥!哥哥!”
一直被人压制住的陌生少年见卫卿尘昏迷,于是发狠挣脱,飞快地跑到他身边将他搂在怀里。自眼内滴下的豆大的眼泪
噼啪地砸在卫卿尘脸上,他却毫无知觉。卫伍思心底一紧,跟上去看儿子情况。发现已是奄奄一息,也不由悔恨。一叠
声地叫人找大夫。
月上中天,夜深人静。
卫卿尘的房间里还透着些许光亮。两个丫鬟分立在厢房门外,不时打着呵欠——被打伤的小世子经大夫细心诊治,伤势
已无大碍。只是他最后急怒攻心,血气上涌。所以还需静养。
至于身上的大小伤口,则需每日换药。所以也不敢替他穿衣服。任他裸着身体趴在加厚了的床褥上,涂好膏药后再轻轻
覆一层绢纱。幸好现在是七月,天气炎热,否则还不知该如何才好。
卫夫人本想守在他身侧,奈何自己身体虚弱。几番劝说,终于答应离开。走前特意选了贴身大丫鬟守在门外。要是卫伍
思再来刁难,便是死也不许候爷进内。
少年身上穿着卫卿尘的衣服,自然没有人敢动他。看他瘦得可怜,都猜想是卫卿尘救回来的灾民。于是端了饭菜给他,
要他先填饱肚子。少年一口不动,把饭菜搁在旁边。专注守住床上的卫卿尘。但凡有人靠近,便扑上来恶狠狠地盯着看
。那架势,十足一小保镖。
卫卿尘吃过药后一直昏睡。少年坐在地上,半趴在床沿默默守护。不时流下两滴泪水。在他心中卫卿尘是毫无置疑的第
一位。卫卿尘救了他,他一定要报答这个大恩。
正是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听见门吱地一声开了。两个丫鬟滑坐在地上,已经睡着。少年警惕地抬起头,凶恶地盯着进
来的两个陌生人。
两人走近。月光映照进来,将他们的容貌照得一清二楚。少年自然是认得卫伍思的。就是这个留着长胡子的人狠命地鞭
打卫卿尘,令他受伤痛苦倒地吐血。眼见卫伍思越靠越近,少年也不再客气。跳下地来拦在卫伍思面前。嘴巴里不断发
出愤怒的低吼声。卫伍思一愣,退后两步站定。在他身后的一名高大男子立刻闪出来。衣袖轻扬,带出股淡淡的花香气
味。
“睡吧。”
男人面皮黝黑,长发披散。衣着奇怪。少年几乎是应声倒下。不甘心地猛力挣扎了番,最后还是沉沉睡着。男人上前把
他抱起放在卫卿尘身边,回头对卫伍思笑:“我道行浅薄,无力逆天。真是对不起卫公啊。”
“道长明知在下以炼丹为幌子哄骗殿上之人只求平安度日,为何还要开这等玩笑?”
卫伍思叹气,伸手抚摸爱子长发。见他在睡梦中尤疼得皱眉,心内黯然:
“傻孩子,委屈你了。”
卫家只余他一支独存,那延续血脉的担子重如千斤。继续留在皇城可谓是下下之策,即使逃离远至南方仍难保万全。卫
伍思深知当今天子极其厌恶神鬼学说,刚到了驻地便大张旗鼓邀请各路真假道士。硬是把自己装扮成皇帝最最不屑的沉
迷于飞天升仙者。又娶了张将军家幼女为妻,借岳父势力安身。这才渐渐远离了灭族的危险。
那道士咧嘴爽朗大笑,说:
“世子慈悲心肠,多福多寿。卫公不必担心。他日后有贵人相助,前程无忧啊。年少时遇些挫折,也是再平常不过。”
“但愿能借道长吉言,保佑他平安一生。他性格过于倔强,实在叫我放心不下啊。”
卫伍思对卫卿尘侠少一般的所作所为是又喜又忧。总担心他惹出事情来,惊动上面那位真龙天子注意。道人再笑,好言
安慰了卫伍思一番。哄得他转忧为喜,连连点头。言罢又拿出自家珍贵膏药替卫卿尘拭擦。
那些淡绿色的膏体所到之处,伤口情况立刻好转了五分。卫卿尘松开微微皱着的眉头,露出轻松的表情。卫伍思连忙向
道人行礼致谢。道人摆手,说:“我与卫公有缘,分属应该。”说完指着地上沉睡的少年:“这孩子便是吃了卫公丹药
的小猫所化,还不懂俗世规矩。呵呵。”
他蹲下,从怀里摸出颗丹药塞进少年嘴里。
“吃下这药,他便能知礼懂事。以后还劳烦卫公费心教导他才好。”
第 4 章
卫卿尘状况见好,于是在清晨时分悠悠醒转。自觉背上一片冰凉不再疼痛,原本焦燥的心渐静下来。空出精神来察看周
围情况。头一眼就看到半跪在床前的少年。身旁的红木托盘内数样食物,都完全没有动过的痕迹。他噎了下,伸手在少
年发顶轻轻抚摸。却发现少年的头发已然经过精心梳理。髻中一支红玉钗,温润透泽。实在是难得的好玉。
“……”
少年被卫卿尘的动作惊醒。眼睛才睁开,眼泪就止不住地直噗噗往下掉。他拉起袖子匆忙擦了擦,试着端正神色。可是
那泪水就似下雨一般,怎样都止不住。不由急得双颊涨红。卫卿尘暗暗觉得眼前人较之前有些许不同。但又讲不出来。
只懂紧紧地捏住少年的手掌,侧头微笑。
“这红玉钗,可是父亲给你的?”
他长相本来就清俊非常。现下舒心一笑,更显出难得的好看。旁边侍候着的小丫头不涨红了面盘,不敢正眼看他。少年
擦着眼泪,反问:
“……还痛不痛?”
卫卿尘感觉手掌被对方反握。小小软软的指头紧攀住了他的手掌,便不肯松手。有种深厚的特殊信任。这让卫卿尘心情
更好,笑:
“我很好,你不要哭。”
少年认真地凑过去看了圈,等确认卫卿尘所言非虚后才稍微放心。毕竟卫卿尘昨日挨打的事情让他真的受了惊吓。看着
恩人一声不吭被打得满身是血皮肉绽开,这种恐怖远远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让他感觉很是不安。卫卿尘望着他有些苍
白的小脸,鼓励地说:
“不要担心。你还没吃东西吧?饿不饿?”
他话音刚落,一阵咕咕的声音便自少年腹中敲锣似地响起。窘得他满脸飞红,嗖地就要往床底钻。被卫卿尘眼明手快拉
住。跌在床沿上两两凝视。
那肚饥的咕咕声尤响个不停。少年羞得快要哭出来了。于是瞪大眼睛,腼腆地扭了扭身体,孩子气地哀求卫卿尘道:
“哥哥,放开我……”
卫卿尘爽朗地大笑,手指刮了下少年的鼻尖。示意小丫头把桌上的热鸡汤端过来递给他。那鸡汤加了老参须一起熬煮,
盖子才打开,就闻见一股清新的香气。将少年的眼珠子牢牢地吸在那青花白地瓷碗身上。
少年其实全凭意志支撑,这会儿放下心来,自然是饿得不成。小脑袋里迷迷糊糊一片只记得要食物。他呆呆地看了小丫
头把汤倒出,咬着嘴唇支溜溜地吸气。嘴馋的模样分外可爱。逗得卫卿尘笑着眼睛眯起,高声吩咐小丫头把汤碗送到少
年手上。逼着害羞的他一匙一匙地全部喝下去,又吃了几片鸡肉才作罢。
“我的儿啊。”
等了一会,便见卫夫人接报赶来。她放声大哭,跌跌撞撞地扑过去看卫卿尘。一口心肝儿一口肉,只搂着他头顶垂泪。
跟着卫夫人前来的卫伍思看着妻儿抱头痛哭,也不由露出心灰意冷的表情。低声对卫卿尘说此事便算完了。要他好好养
伤为上,切莫再生事端。在外人眼中看来,倒是副后悔莫及的样子。
少年早已退到床旁边的阴影处,安静地站着。一言不发。卫伍思斜眼上下打量了他,竟和前日那呼呼叫唤咬人撕扯的疯
狂状态大不相同。暗自念了句神奇,对卫卿尘说:
“这可是你救回来的灾民?”
卫卿尘自然不知道昨晚夜里发生的种种,喜滋滋地以为是父亲回心转意。招手叫少年过来,说:
“快来见过我爹爹娘亲。”
少年点头,站出来朝两位长辈跪下磕头。卫夫人擦干眼泪亲手扶他起来。一言看见少年面黄肌瘦,心内已动了恻然之心
。她挽了少年,心疼地掳起衣袖看他伤痕累累柴支大小的手臂。问: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摇摇头,答:
“我没有名字。”
卫夫人一惊,搂着少年单薄的身体对卫伍思说:
“夫君,你看他可怜得紧。不如……我们收他为义子?可好?”
卫伍思巴不得听见这句。立刻顺水推舟,捋着胡须慢慢地说:“夫人菩萨心肠,为夫怎忍推辞?”说罢目光流转,瞥见
岸上一本《茶经》。于是笑着说:“南方有嘉木。他就叫卫嘉木吧,字南烈。”
卫卿尘大喜。既然父亲许了卫姓,少年下半生可谓无忧。少年也知道此举意义非凡,当即磕了三个响头。大声地叫了一
声爹爹娘亲。哄得卫家家长笑不拢嘴。
卫卿尘自立得早,卫家上下已经多年寂寞。现在得了卫嘉木,简直是捧在手心里疼。卫夫人和良婶两位自然不必说。就
连卫夫人房里的几个大丫鬟连带厨娘,都恨不得把卫嘉木揉进心窝里。又看他长得瘦弱,那份疼惜更上层楼。恨不得一
口就把他养得白白胖胖,这才安心。
可是无论府内女眷如何努力,卫嘉木却一直瘦得可怜。个头也没怎么长高。卫伍思叫来大夫诊治,竟发现了一大堆问题
。少年肚子里有虫不算,身体还虚不受补。想是幼时日子苦难,需另行调养方可痊愈。但日后仍然会偏瘦弱,不能操劳
。可谓是富贵病,要静修。听得卫夫人眼泪长流,搂过卫嘉木亲他额头。说:
“你不要担心。有我在,你再也不会受苦。”
卫嘉木在卫夫人怀中蜷成一团,脸上一片红晕。默默点头。卫夫人看着他乖巧的样子,破涕为笑。对卫卿尘招手说:
“你的房间太小,两人住在一块太挤。眼下嘉木还小可能不碍事。但他总有日会长大……不如将后院里两间连着的房间
收拾干净,让嘉木和春华到那去。宽敞些,想必也对他身体好。”
卫卿尘笑,还来不及回答。卫嘉木已经抢过去拉住他衣角,对卫夫人说:“我和哥哥住一起,也没什么不方便。娘亲不
需为我额外浪费人手。”
经过月余休养,小猫的精神已比刚来时强了很多。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倒像镶在银镜中的两丸黑曜石。眼波流转之间
,是说不出的俏皮感觉。卫卿尘宠溺地牵起他的手掌,用力握了握。笑着说:“你这小机灵,把我的话全部抢走了。叫
我说什么才对?”
卫夫人见两人亲厚胜似亲生兄弟,心内欣然。于是额外叫来城中最好的裁缝为卫嘉木裁衣,以表嘉奖。又吩咐了书房的
夫子,好好教导卫嘉木向学——既然他身体虚弱不适练武,从军立功也就无从讲起。日后若要出人头地,就定要考取功
名。而她的一番苦心亦没有白费。卫嘉木天资聪颖,举一反三。短短两年时间,已是城中小有名气的才子。为卫家大大
挣了番面子。
“彩霞,卫家世子爷要出来咯!”
正是冬去春来之时。卫卿尘应朋友侯校尉的约,与三五同龄人到野外踏春。扰得城内众少女春心大发,三三两两约在那
城门口两旁的酒楼雅座。专为等卫卿尘自窗下经过。
听见同伴呼唤的陈彩霞急急从楼下噔噔噔地跑上去,喘得直咳嗽。边捂着嘴巴边向帘子外面看。手心内暗自捏紧自己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