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晏对这样的对话早就习以为常,也不插嘴,自顾自坐在一旁悠悠哉哉地品赏香茗。
蔚缌却不放过他,回头抱怨:“大哥,你看,我一片好心,瞻儿居然不领情。”
温瞻面皮子开始抽搐:“别再叫我瞻儿……”
蔚缌忽然笑了起来,冲着湖心拼命招手:“郦儿、隰儿,过来过来。”
温瞻怔了怔,果见一叶小舟翩翩驶来,舟上只有两名年轻人,一人坐在床尾撩拨着湖水,只一人手持长篙拨动水面。
方晏看到那两人,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隰儿,怎么又拉你哥哥到湖上吹风?”
撑长篙者清亮的笑声响彻整个湖面:“父皇,哥哥纵然身体不好,也不能总是关在屋子里啊,我拉他出来透透气,有何
不可?爹爹,您说是不是?”
蔚缌眯起眼,一个劲儿点头:“不错不错!隰儿,快和郦儿上来,瞧瞧谁在这里?”
舟中两位年轻人朗朗地应了一声,双双一跃而起进入小亭,立定脚跟冲着三人微微地笑。
温瞻这回懂规矩了,起身上前施礼:“微臣参见两位殿下。”
方郦一贯地温文尔雅:“温大哥不用多礼。”
方隰却笑眯眯地挥挥手:“好了好了,你今天怎么会在宫里?”眼珠子转了转:“一定是爹爹把你请过来的,我猜的不
错吧?”转眸瞧见温瞻手里的扳指:“咦,这对扳指怎么在你手里?哦,是爹爹特地送给你的吗?”抬头冲着蔚缌笑道
:“爹爹可真有心!”
蔚缌在儿子们面前很随意:“瞻儿的终身大事,我怎么可能不多存些心思?瞻儿,你说是不是?”
温瞻心下一跳,难道这扳指藏有什么古怪么?
方隰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取过他手中的扳指,推了推底部,“啪”地一声,两个指环应声打开,温瞻瞧得目瞪口呆。
方郦慢悠悠地解释着:“这叫鸳鸯扣,上面的图案一为鸳,一为鸯,机关便在鸳扣上。这种扳指一旦带上手指便会牢牢
箍紧,不懂机关者根本不可能将之从手指上摘下来。”
方隰叹道:“这么好的东西爹爹都没有舍得送给我,温大哥啊,你可得好好利用啊!”
方晏瞪他一眼:“你要这个做什么?”
方隰瞧了方郦一眼,见兄长别过脸去并不理睬他,白玉般的面颊却微微泛红,不由狡猾地一笑:“自然是有用的。”双
手摊了摊:“不过,既然爹爹已经送给温大哥了,我只好再想别的办法。”
蔚缌美目一转,语气不无嘲弄:“亏你还是圣朝的储君,自己那点儿事都搞不定。”
方隰眨眨眼:“爹爹,若是你肯帮我,事情或许会顺利一些。”
蔚缌摆摆手:“我没有阻拦已是帮了你。”他瞥了瞥方晏,突然将声音聚成一线传进方隰耳里:“若让你父皇知道你有
这种心思,你就准备着让他扒一层皮吧!”
方隰笑笑,声音轻悠飘渺:“爹爹,索性您帮忙帮到底吧!大哥什么话都肯听我说,就是不喜欢听我说那些。”
蔚缌叹了口气,传音入密用一次即可,这么大年纪了,哪比得上儿子的功力精纯,只摇摇头,突然感觉胸口气血翻涌,
忍不住轻轻咳嗽,果然还是太勉强了。
这一咳让亭中人全都紧张起来,方隰暗暗懊恼,快步走到父亲身边,握住蔚缌的手一股内力源源不断地从其筋脉中传了
进去。
儿子的真气温暖舒适,慢慢抚平了体内莫名涌上的刺人冰凉,蔚缌缓了缓气息,一只手伸向方晏让他紧紧握住:“没事
。”
皇帝终于露出明显的忧虑:“自开春至今,你的身体一直时好时坏,还是让隰儿写封信回云岫……”
蔚缌摆摆手:“小墨和小澄的医术不见得比我好,咳咳,你别烦了,我心里有数。”
温瞻皱眉:“医者不自医,陛下为了您的病一直忧心如焚……”
蔚缌微笑着打断他的话:“我很久没见到萧大哥了,他生你的气,怎么连我都不理了?”
温瞻眼神一黯:“舅舅他……”
蔚缌轻轻叹息:“你们纠缠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是在原地停滞不前。瞻儿,你只顾着自己痛快,故而将萧大哥一直束在
你身边,可他……咳咳……他可曾觉得真正开心过?”
温瞻扬眉:“我知道舅舅心里有我。”
方隰“噗嗤”一笑:“知道管什么用?他又不曾回应过你。”
蔚缌拍了拍儿子的手,示意他闭嘴:“瞻儿,有时候把手放开未必抓不住真情。萧大哥一生未娶,他为的是谁?你不仅
不能体谅他,反而为了一己之私欲死死将他囚住,你可知你越逼得紧,萧大哥便会躲得越远。”
温瞻有些茫然,三十多岁的中书令宛如孩子般望着文康侯:“您的意思是……要我……放手?”
蔚缌摇摇头:“并不是放手,我不是送给你这对扳指吗?让他把鸯扣套上,然后放他离开。不过,你不能派人跟着他,
给萧大哥一点自由的时间吧,让他好好梳理梳理自己的心思。”
“万一他不回来了呢?”
蔚缌笑笑:“你是对你自己没信心呢,还是对萧大哥没信心?”
温瞻呐呐道:“我……我只是担心……”
蔚缌叹息着:“担心是多余的,我们都了解萧大哥,他需要放松一下,需要有个空闲让他好好考虑,需要尝试不在你身
边是不是也能心平气和!瞻儿,相信我的话吧,此次你放开手,日后肯定会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他似乎有些疲惫,
说完这番话后缓缓仰面躺下,闭上双眼,脸色雪白。
众人知道他气力不济,均是暗暗担忧。方隰一直握着父亲的手默默输送内力,感觉父亲的气息渐渐流畅,再看时,蔚缌
竟已沉沉睡了过去。
方晏摸了摸爱人的额头,双眉蹙得紧紧的:“隰儿,去给你爹爹煎碗药来。”
方隰应声离去,长皇子方郦忧心忡忡地看着蔚缌:“父皇,爹爹又发烧了吗?”
方晏点点头:“郦儿,方才秋容去取参汤,怎地现在还不曾回来?你去瞧瞧。”
话音刚落,便听见亭外女官的声音清脆温柔:“陛下,参汤来了。”
二、
自蒲歆与赵无咎五年前双双过世,蔚缌奔丧回京后身体便一年不如一年。去年冬岁,蔚缌一度病势沉重,几欲不治,方
晏迫不得已,将云游在外的蒲砚、赵墨连同一直留在云岫的秋澄一并请进京替蔚缌医治。三个人想尽各种办法方才救回
蔚缌的一条性命,可从此身体愈发虚弱,开春后更是时好时坏没个消停。
其实蔚缌心里最清楚自己的情况,体内的余毒一直未有办法除去,兼之当胸一剑的重伤或多或少地伤了元气,且本就身
带固疾,能安安稳稳拖了二十多年实属不易,到如今,是撑不下去了。
弟弟们为了找到医治自己的良药四处奔忙,小澄甚至坚持不受庄主之位,只为静下心来潜心研查兄长的病情,以期能为
兄长解除病痛,可惜这种毒伤并重又是先天不足的身体要想完全康复几乎是……不可能的。
前番大病,蔚缌看到了三个弟弟伤心自责的模样,做为长兄,他深感惭愧。
五年前惊闻噩耗,方晏将国事托给手下重臣,皆同蔚缌及两个儿子回庄奔丧。碧波涟漪见到蔚缌泣不成声,那时才知道
当年蒲歆为了救长子毁去一半的功力,其后再不曾练回,以蒲歆的修为安享百年当不成问题,却因那次的失功提早离开
了人世。
更让蔚缌伤怀的是,父亲临终前仍是念念不忘自己颓败的身体,爹爹抱着父亲的遗体自闭于后山山洞,留给三个小儿子
的只有一句话:“想办法治好你们哥哥的病。”
从此后,三个弟弟虽常年不在身边,却时时与宫中联系密切,两位皇子总会将蔚缌的身体情况详详细细地向三位叔叔汇
报,可蔚缌却实不愿如此拖累兄弟。父亲的死已经给了他很大的教训,难道还要三个弟弟也为他忙碌一生吗?
再说,小澄的冷静与固执浑似当年的父亲,蔚缌很了解这个最小的弟弟,但凡他一开口,蔚缌便能大体猜得出他心底存
着什么念头。前番郦儿收到小叔叔的信,蔚缌瞧着了,不由暗暗苦笑,这臭小子居然想效仿当年父亲所用的办法,舍功
力救治自己。
当然是万万不行的,蔚缌觉得能活到不惑已是亲人们的恩赐,如何还能让小弟弟为己伤身弃功!他不动声色地开始命人
截留儿子们的信件,故意照着儿子们的笔迹重新写信投给三位弟弟,果不出所然,三人不妨蔚缌使诈,只以为兄长大病
后身体好了许多,并没有过多担忧追问。
蔚缌明白这么做对不起方晏对不起儿子们,每每看到爱人焦虑的眼神也会暗暗忏悔,可他不能如此自私,三个弟弟实在
没有必要为他毁了自己的人生。
令蔚缌感到欣慰的是,他与方晏也算养了两个好儿子,虽然方郦的身体不是很好,可经过二十多年的细心调养,方郦不
仅练就了一身好武功,且再不曾像小时候一般动不动就生病,相反的,这个一出生就孱弱不堪的孩子现在的身体比其父
二十多岁时健康不少。
方郦身为长皇子,本应是圣朝的太子,可当方隰出生后,这个活泼健康的宝贝完全得到了兄长满腔的疼爱,甚至在十八
岁那年不惜以自己体弱为由,逼着方晏改立方隰为太子。方晏曾将此事当作笑话讲给蔚缌听,不防蔚缌却认为方郦的主
意颇好,一国之君首要条件便是身体的强健,方郦虽然聪明,身体比之小时候也改善了不少,毕竟先天不足,如今依着
双亲犹能过些舒服日子,若往后单独处理国家大事,蔚缌知道他根本不具备那份心力。
皇太子的桂冠落到二儿子头上后,蔚缌好整以瑕地等着方隰前来吵闹,果不其然,当时十六岁的方隰几乎将永安宫给砸
了,直到方晏黑下脸,警告小儿子若再吵闹便治举荐之人的罪责,方隰顿时愣住。举荐之人,那不是自己的兄长吗?眼
瞧着父皇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只得垂头丧气地去找哥哥。
现在回想起来,大概那时候方隰对方郦便已不再是兄弟之情,而直到方郦加冠,方晏恍然想到应该为两个儿子娶亲了,
方隰得知此事后,气怒交加,趁着方晏上朝之际跑来大吵大闹,横竖不肯娶亲,更不许皇兄娶亲。蔚缌左转右绕旁敲侧
击方才套出了方隰的全盘心思,当时并非不无震惊,可自己家中本就有此先例,再说,两人相爱至深,若强行拆开恐怕
也不是什么好事!
况且,方隰的精明强干比之方晏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甫一入朝理事,便让方晏大加赞赏,虽然头痛两个儿子不
肯娶亲,但毕竟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骨肉,方晏在这方面倒也不曾逼迫。想当年,皇帝自己还不是为了蔚缌直到二
十五岁都不曾娶妻。
方郦虽不如弟弟那般霸气外露,却很懂得礼贤下士的道理,兼之心性温和体贴,令人如沐春风,生得又是极为俊美,朝
内朝外一度交口称誉。
两兄弟越大越爱粘在一处,蔚缌每每见着他们之间不经意地相视微笑,便会想起自己的两个双胞胎弟弟。说起来,那两
人曾让父亲和爹爹头疼了大半年,最后仍是默许了他们的天长地久,还记得小墨跑到宫里来抱着自己嚎陶大哭以庆祝他
们的胜利。
轻轻地咳嗽一声,胸口那种冰凉的感觉悄然又起,恍惚中温暖的手掠过眉心,蔚缌有些吃力地睁开眼,喃喃道:“大哥
……”
方晏勉强展开一个笑脸:“醒了么?懒虫,该用晚膳了。”
蔚缌浑身无力,在皇帝的搀扶下慢慢坐起:“睡了多久了?”
方晏取笑道:“你现在简直就是睡神转世,晚上睡不够,白天都不能和我说说话儿。”
蔚缌笑笑:“你的事情那么多,我便是想和你说话也争不上时间哪……”胸腹间阵阵麻痒升起,蔚缌忍了又忍,却仍是
咳了出来,一时间竟是咳得停都停不住。
皇帝替他揉搓着胸口:“早晨偏偏逞强,一件衣服都不加站在亭子里吹风,现在知道难受了吧?”
蔚缌缓了缓,嘻皮笑脸地蹭着方晏的胳膊:“饿死了。”
皇帝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却明白他的身体不能挨半点饿,吩咐宫人摆好饭菜,替蔚缌套上外袍:“就在床上吃吧
!”
蔚缌摇摇头:“我还没那么不中用,再说睡得我腿都酥了,下床吃吧。”
方晏不想违逆他的心意,果然扶着他下床慢慢走到桌边坐好。
自去岁蔚缌大病,方晏便让宫人抬了一张檀木书案搬进内室,日来批阅奏折就在这张桌子上,回头便能瞧见床上的蔚缌
。天长日久,这张书案慢慢多了另一项用途——吃饭,反正只有夫夫两人,方晏又是极为反感奢侈,不喜荤腥,平日只
爱两三道清淡的小菜,一个书案已经够用了。
蔚缌的腿脚有些打颤,今日早晨实是太过逞强了,发现自己有了些精神,竟不管不顾地前去湖心亭。要说自作自受,没
有人比自己更适合这四个字。
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坐在狐皮铺就的软椅上,蔚缌看着身边人丰润的脸庞,心里弥漫着一股不舍之情。大哥,你大我如
许,不料竟是我先你而去呢!
外面传来宫人的请安声:“殿下圣安。”
蔚缌笑了起来:“他们怎么又来了?”
方晏鼻子里哼出一声:“蹭饭嘛,总说我们这里的菜好吃,其实御膳房还不是一样地做!”
蔚缌捏了捏他的手:“他们特特跑来陪我们用膳,儿子们有孝心,你倒不高兴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听见方隰放肆的笑声洪亮地响起:“是呀是呀,父皇不待见我们呢!”
珠帘水般流过,划出叮叮咚咚清脆的音律,两名相貌差异不大的年轻人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方郦很自然地坐到蔚缌身边
,方隰磨磨蹭蹭地挨着皇帝坐下。
蔚缌轻轻咳了几声,开口询问:“你们今天倒是规矩,没有去国公府偷看吗?”
方郦微垂双眸,眼中全是笑意,方隰大大咧咧地回答:“我们去过了,赶回来陪爹爹吃饭呢!”
方晏一个爆栗打中儿子的脑袋:“又去偷看大臣家事!若被逮住了,我看你这个太子的脸往哪儿搁。”瞧瞧长子:“你
也跟着他瞎胡闹。”
方隰不以为异:“父皇,你不知道那个萧彤华有多别扭。起先理都不理温大哥,自然也不肯戴那个扳指,后来温大哥说
这是爹爹吩咐一定要戴的,他才勉勉强强戴上。戴上之后,温大哥说对不住他,这么多年让他操心劳力,说爱他就不能
束缚了他,愿意放手任他海阔天空鱼跃江湖,以筹他平生之志……爹爹,您别笑啊!”
蔚缌哪能不笑:“瞻儿说这话的时候是不是表现得痛心疾首?唱作俱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