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舅甥俩走进对面的厢房中。
房内,一应宫女太监嬷嬷俱已到齐,角落里放着一个小小的水盆,水盆里盛满了温水,萧彤华解开毯子,与苏文一起小
心地替婴儿清洗。
洗毕,有嬷嬷取来精致的包被,将婴儿全身上下仔仔细地包好后,抱着孩子闪到里间喂奶,婴儿本来还在一直细细地哭
泣,一触到奶头,立时吸吮了起来。外间的苏文和萧彤华听哭声停止了,不由互望一眼,全都松了口气。
只不知陛下那边情况如何,蔚公子那模样,怕是真的撑不了多久了。
第七十章
蔚缌的身体飘飘荡荡,隐隐约约前方一个熟悉的人影,少年心头突突乱跳,飞身拦住那人:“大哥。”
那人抬起头看着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缌缌,你怎么来了?”
少年茫然道:“我……我怎么来了……”
那人笑了起来:“缌缌,我看到你与王爷的孩子了,很可爱的孩子!”
蔚缌后退一步:“孩子,大哥……”
那人向前一步:“缌缌,我留给你的信里是怎么说的?我要你好好照顾王爷,可你,你要把他扔下吗?”
少年下意识摇头:“不是……不是的,大哥……”
那人左右摇摆着,越晃越远:“缌缌,离开这儿吧!王爷在等你,你的骨肉在等你,快走!”
蔚缌眼睁睁看着那熟悉的容颜渐渐散去,骇然惊呼:“大哥……”猛地坐起身,气息粗重。
睁开眼,便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轻纱铺就的藕罗大床,小巧玲珑的精致书案,檀色凝重的香木衣柜,琉璃
装饰的明亮窗几,还有窗前负手背立的白发俊挺身影。
蔚缌怔忡半晌,直至那人慢慢转过身,冲着他微微一笑,方才嗫嚅着喊道:“父亲……”
蒲歆看着儿子的呆傻模样,忍不住暗暗失笑,缓缓走到床前,故意板起脸:“一年不见,你居然还认得为父,不错不错
。”
少年突然跳了起来,一把搂住父亲的脖子:“父亲……父亲……呜……父亲……”似乎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瞬间迸发出
来,蔚缌嚎陶大哭。
蒲歆反手拢住儿子的身体,心疼不已。过了年,这孩子也才十七岁啊!若不是自己提前出庄,儿子此时怕已是魂归地府
了。
心下一寒,忍不住一巴掌拍在儿子的屁股上:“混小子!”
蔚缌“哎哟”一声,倏然停止哭泣,反手抱住屁股,雪白的脸蛋上挂满泪珠:“父亲干吗打我?”
蒲歆沈下脸:“干吗打你?问问你自己!你以为你是什么?神仙么?重伤之下居然不自量力地替方晏接生,若不是我赶
得及时,单靠小墨那点儿医术岂能救得了你。”
蔚缌咽了咽口水:“父亲……”
蒲歆越说越气:“前番跳海,此次逞强,缌缌,我与你爹爹就是教你如此轻忽性命的吗?你已经十七岁了,难道还要我
们为你日日牵肠挂肚?”他推开儿子,走到房间靠近衣柜处,变戏法似地抱出一个小小的婴儿:“你看看,这是你的亲
生骨肉,差点也陪着你一起去了。小墨那个小笨蛋,自以为熟通医理,却不知这孩子比你当年还要孱弱,被那些宫女一
层层用棉被裹住,内里虚热上升,我来的时候连脸都捂青了。”
蔚缌张大嘴:“方……方晏呢?”
蒲歆瞪他一眼:“天底下怎会有你们这样的父亲!那个方晏,亏得还是一国之君,居然抱着你说什么一起死,为父气不
过,给了他两个大耳光。”
蔚缌向后缩了缩,父亲很少说这么多话,以往在庄中都习惯摆着一副冷脸,突然一开口一连串的斥责真是让他……很不
适应。
蒲歆不客气地将手中的婴孩递给儿子:“抱抱他!”
少年连忙接过,有经验的父亲显然给了孩子更妥贴的照顾,柔软的棉布衣服,轻薄的小被子,婴儿睡得很安稳。
抚了抚皱巴巴的小脸,蔚缌颇为困惑:“父亲,我小时候也和他一样吗?”
蒲歆轻轻勾了勾嘴角:“你也是早产,刚出生时和这孩子相差不大,连哭声都一模一样。”
蔚缌忍不住叹息:“那这孩子岂不是要和我一样,汤药不断?”
蒲歆似乎也觉得很遗憾:“这孩子在体质上比你更差,你们以后可得好好照顾他。”
少年苦了脸:“父亲也没有办法吗?”
蒲歆摇摇头:“我若有办法也不会让你患上胃疾了。缌缌,为父还有话要跟你说。”
少年抬眸:“父亲请讲。”
“你此番毒气攻心,又受了重伤,为父虽然将你救回,可毕竟伤了元气,你本就不是一个健康的孩子,以后万万不可再
肆意妄为。为父只担心,以你的身体,不能长寿啊!”
蔚缌不以为意地扮了个鬼脸:“不要紧,宫里什么补药没有,我平日多多注意便是。再说,还有父亲啊!呵呵,父亲和
爹爹怎会袖手旁观吗?一定会替我想办法。”他脸皮厚,从小便是蒲歆赵无咎俩人的掌中宝,在双亲面前纯粹是惫懒无
赖的脾气。
蒲歆只是笑笑,没有再说什么。儿子样样事情都往好的方面想,却不知此番为了救他,自己毁去半生的功力,比之当年
为蔚绾医病更为严重。而且自己年过花甲,忽然失了那许多真气,再练已难。唉,但愿方晏能好好待他,也好让自己放
心离去。
蔚缌也并非真心想要双亲为己挂心,只不过他习惯性地在父亲面前撒娇,即便已经十七岁了,即便已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这种习惯都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改变的。
门外忽然传来两个孩子激烈争执的声音:
“不知道哥哥有没有醒过来。”
“你个笨蛋,还说什么精通医术,不能救哥哥倒也罢了,连小侄子都差点没保住,笨蛋!”
“这也不能全怪我啊,我又不知道怎么照顾婴儿。”
“这是什么破理由,你不是说天下的医书若有一万,你便已尽览九千吗?吹牛。”
“什么吹牛,那没读的一千写的就是照顾婴儿的方法……”
蒲歆挑高眉,扬声道:“你们俩个,给我进来。”
房门吱呀一声,两个孩子嘻皮笑脸地走了进来:“父亲……”旋即瞧见蔚缌,欢呼道:“哥哥,你醒啦?”
蔚缌抱着孩子笑道:“你们要进来敲门便是,何必站在门口故意大声说话?”
小墨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小砚指着他:“这个笨蛋,治不好哥哥倒也罢了,连郦儿都差点被他治坏了,要不是刚巧父亲
来京,哼哼!”
小墨满脸通红,一反平日的伶牙俐齿,闷着头站在床边任凭小砚数落。
蔚缌冲着父亲眨眨眼,蒲歆清明若水的双眸中隐隐泛着一丝笑意。不管怎样,做父亲的岂会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小砚表
面上骂得凶狠,其实是生怕蔚缌真的责怪小墨,索性先行骂过,让长子再也开不了口。
慢慢转身走到窗前,静静地望着远处锦湖碧波盈盈,心情不觉大好。方晏颇为有心,特地让他住进这里,多多少少带着
讨好之意,这里本是皇宫的最高处,从窗口向下望去,整个宫庭一览无余,端地是好风景。
蔚缌忽然拔高声音:“方晏?小墨,大哥现在在哪儿?这里是什么地方?”
小墨终于摆脱了尴尬:“你昏迷了六天,方大哥又因为生宝宝精神一直不是很好,父亲来了之后才肯休息,现下在寝宫
里睡觉呢!”吐了吐舌头笑道:“他真是任性,总想来看你,我就给他用了药,让他好好睡。”
蔚缌不吝夸奖:“好孩子,多谢你。”
小墨噘了噘嘴,指指兄长怀中的婴儿:“我已经有侄子啦!郦儿才是小孩子,我不是。”
少年喃喃道:“郦儿……方郦……这名字怎么这么女气?”
小砚接口:“方大哥说,孩子身体不好,取个女气些的名字好养,所以就用了郦这个字。”
蔚缌忍不住失笑:“还有这种话吗?”抱着婴儿下床:“我去瞧瞧大哥。”
小墨一把拦住:“哥哥,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少年瞧向临窗的父亲:“我已经好了,父亲的医术和你可不一样。是吧,父亲?”
蒲歆并未回头,自然也不理睬他们,只静静望着窗外。
少年吐了吐舌头:“瞧吧!父亲也同意我的说法,我们走吧!等看过大哥再回来。”
双胞胎见他气色确实大好,又看他抱着孩子走路也是稳稳当当的,方才确信他所言不虚。既然父亲也不阻拦,自己也没
必要做恶人,跟着兄长走出房门,小墨体贴地将门带上。
这间房在二楼,走下楼梯,便见一楼大殿内七八名宫女太监正在忙忙碌碌地清扫。蔚缌知道父亲爱干净,这段时间来必
定要求这些人日日打扫,如此大的一座宫殿,里里外外打扫干净,蔚缌笑了笑,确实也挺累人的。
出了殿往寝宫走去,小墨小砚在前头领路,绕过弯弯曲曲的甬道,蔚缌踏上长廊,两旁的宫女太监齐唰唰跪地:“侯爷
万安,皇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蔚缌摸了摸鼻子,恍然记起方晏曾经提过的话,说待他即位后要封自己为文康侯。至于皇子殿下,蔚缌瞧瞧手中的小宝
贝,不由失笑,对着这么小的孩子也要行礼吗?
这可不太好啊!若日日如此,孩子保不准会养成骄奢的毛病,得跟方晏说说,最好让孩子跟在自己身边,也好时时教导
。
早有小太监推开寝宫的朱门,蔚缌一步跨进去,却见双胞胎在门外立定了脚步,不由诧道:“你们不进来?”
两个孩子“咯咯”直乐,小墨做着鬼脸:“哥哥进去吧!我用的那药怕是快要过效了,方大哥一会儿就会醒来,我和小
砚进去做什么?我们得回去找父亲。”
习惯性地手拉着手,双胞胎果然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哈哈大笑。少年看着两个弟弟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小太
监关门,自己抱着孩子一步一步走向龙床。
床上,方晏仰面向天静静地躺着,呼吸均匀沈缓,脸色红润,长长的睫毛轻微闪跳,蔚缌将孩子放在他身边,忍不住俯
身吻住他的眼皮子,缓缓舔舐。
不知道吻了多久,再抬头时,原本沉睡的人蓦然睁开双眼,明亮的眸子里折射出欣喜若狂的光彩,柔薄的嘴唇慢慢开合
:“缌缌……”
少年轻笑着,索性向下吻去,含住那人的双唇细细啃咬。
方晏伸出手臂,攀住爱人的肩膀,微微仰头,迎合着少年的热情,六天了,终于等到了。缌缌,很高兴你重新回到我身
边!
小婴儿悄悄睁开双眼,没有焦距地看着两位父亲自顾自吻得热火嘲天,咧了咧嘴,却不曾发出任何声音。
云鸿相约处,烟霭九重城……
——全书完——
番外:心相映
一、
下了朝后,温瞻并没有出宫,却沿着熟悉的青石板小路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心里暗暗揣测着文康侯突然想见自己究竟
是为了什么事。
大半年来,陛下表面上虽然波澜不惊,温瞻却总能发现皇帝原本稳健的步伐日益匆忙,眼中总带着三分抹也抹不去的焦
虑,似乎隐隐地在恐惧着什么事情的发生……
作为皇帝的宠臣,温瞻明白陛下在担忧什么,因为那个人……温瞻抬高眼,绕过长堤,远远的湖心亭中一抹白色身影悠
然而立,中书令忍不住摇了摇头,这个令陛下忧心的源头,仍是如此不知保重自己。
很快地,另一道明黄衣袂快步走进亭中,将一袭宽大的银色披风披在白衣人的肩上,白衣人似乎在微笑,又似乎在求恳
着什么,最终却是任由陛下扶着躺在早已安置好的躺椅上。
躺椅的位置放得刚刚好,温瞻走近些才发现,即便是躺着,若那人有兴致,便是不动也能尽赏锦湖浩瀚秋光。
陛下从侍立在旁的女官手中接过一条毛毯,小心地盖在白衣人身上,语气不无埋怨:“霜风渐紧,你怎么总是胡来?病
才好些,若再受了风寒怎么办?这些奴才都是没眼见的,也不给你添件衣服。”
白衣人有些无奈:“你真是越来越罗嗦,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没地咒我再生病。”
方晏顺手摸摸他的额头,松了口气:“果然不发烧了。”
白衣人推开他的手:“我自己便是大夫,你乱担心什么。”
皇帝笑笑:“今日的参汤喝了吗?”
温瞻忍不住微笑,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蔚缌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果然,白衣人笑容收起,蹙着眉一脸的厌恶,哼哼着:“
喝了。”
皇帝挑眉,并不是很相信他说的话,却转向栏边的女官:“文康侯今日可曾用过参汤?”
女官眉眼间都是笑意,假装没看见白衣人冲她挤眉弄眼,非常诚实地回答:“启禀陛下,侯爷一早起身便到亭子里来了
,奴婢这就去取参汤。”
蔚缌闭了闭眼睛,一只手扶上脑门,长叹道:“秋容,你就不会撒谎吗?”
女官掩嘴轻笑,也不答他,自顾自施礼离开。方晏看着爱人懊恼的模样,实是忍俊不禁,轻轻替他撩开额际的长发,小
声提醒:“温卿已经来了。”
白衣人侧过身子向后瞧了瞧,愉快地招手:“瞻儿,快进来。”
温瞻脸一红,自己好歹是位居一品的朝廷大员,且已过了而立之年,可这人对自己的称呼几十年来还如一日,从来不曾
改变过。
快步走进亭中,温瞻并没有唯唯跪拜,相反却瞪起双眼:“又让陛下为您担心。”
方晏清咳一声,挥挥手,亭中伺侯的宫女太监全都轻悄悄地退出亭外。
蔚缌不再躺着,坐直腰背,冲着皇帝眨眨眼,方晏别过脸去,这人又想耍什么花招?真不明白一个年至不惑的人怎么还
有那么多灵活的心思。
蔚缌见皇帝不理他,抿嘴一笑,示意温瞻坐下。慢悠悠地打量了一番,突然开口:“怎么?萧大哥还是不理你吗?”
温瞻突然觉得懊恼,早知道这人日日游手好闲,找自己铁定就是为了管闲事,为什么自己还像个呆头鹅一般赶过来给他
嘲笑?
扭着脖子,不去看那双笑得弯弯的眼睛,温瞻一肚子的腹诽不敢往外吐。没办法啊,这人旁边坐着的可是至尊无上的君
王,偏偏这位没原则没坚持的帝王几乎将躺椅上嘻皮笑脸的混蛋宠上了天,有时候温瞻实在是怀疑,蔚缌几十年来没有
一点长进就是因为陛下对他百依百顺,惯坏了嘛!
蔚缌似乎习惯了他的不理睬,呵呵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事,故意绕着胳膊,让那件物事在温瞻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
忍无可忍,中书令一把扯下用红绳拴住的一对银制扳指:“候爷,您让微臣来究竟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