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一不语,只是微微叹息。
“算了吧,你和我都是地狱里走出来的魔鬼,谁也不比谁强多少,我们所学到的一切都是残忍恶毒的,我们面对任何事,生起的第一个应对念头,都是冷酷自私的,这辈子,你是当不成好人的。”
狄一依然沉默。
他当不成好人,他也没想当好人。
只是,傅汉卿总是说,那是不对的事。不对的事就是不对,任何理由也不能把不对当成对。
傅汉卿总有一双清明而不染尘埃的眼。
人不可以伤害人,人不应该杀人,生命是很珍贵的。
每一次听他说这样的话,从没有感慨,从没有触动,只是好笑,只是讥嘲。
然而,到底是听的久了。看得久了,一想到傅汉卿会那样真诚,那样认真,那样努力的为一些无关的人争取生机,把他们从地狱中放出去。然后却在走进光明的那一刻被屠戮殆尽,总不免有些淡淡怅然。
如果当年,他自己身在地狱之时,会有人伸一双手过来,会有人以清明而不染尘的眼,告诉他,什么是对的,什么是光明,会不会……
狄一复又失笑,摇头,罢罢罢,他若是当年学了傅汉卿那一套,就算离开修罗教,怕也活不了几年。
那样的人,那样的想法,那样的行事,不是不容于修罗教,而是根本不容于这个世界。
正思忖间,见院门处一行走来十余个行色匆匆的年轻弟子们,正是凌霄一干人等。
狄一静静的看他们走近施礼,静静听着狄九发号施令,一直一直,只是旁观,虽说没有参与,到底始终不曾阻拦过。
其实,他不是好人,其实他也没想过以后要当好人,他不相信自己胸膛里还有那种叫做良心的东西。
他跟过来的时候,其实就没有打算要阻止。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来?
也许,只是一时的恍惚,一瞬间的失神,一刹那的迷茫,仅此而已。
利害得失,永远是他这种人衡量是非,决定行止的最高准则。
他如是,狄九如是,许多人都如是,只除了……
傅汉卿。
正自思虑重重之间,复又听到一迭声大叫:“天王,天王,出事了,教主出事了。”
狄九漠然而立,连头也没有回一下,冷冰冰道:“教主能出什么事,顶多是听了你们的话,就跳起来要你们放人罢了。照做便是,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不,不……止这样……教主他受了……伤……重伤……”副坛主一边飞跑过来,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话音未落,眼前一花,两股劲风自左右掠过,叫他生生站立不住,被强风带的转了两个圈就倒在地上。
他这里才灰头土脸的用手撑地站起来,又觉劲风袭来,刚刚飞掠而过的两个人复又来到面前。两只手一同按在肩上,两个声音同时在耳边响起。
“教主此刻在何处?”
可怜的副坛主,只觉得自己左右肩膀上被生生多了两个铁环,直勒进骨头里,一时间痛得满身冷汗,半个字也答不出来了。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六十九章 莫名密谈
副坛主急匆匆领着狄一和狄九赶去救场,最终却只看到紧闭的房门和守在房前的卓云鹏。
远远看到三人如飞而来,卓云鹏急忙迎了上去,低声道:“教主带了左明月进去密探,吩咐了谁也不许打扰,让属下在外头看着。”
“密探?”狄一和狄九愕然交换了一个眼色。
对了解傅汉卿的人来说,很难把“密探”这两个字放在万事迷糊的懒鬼身上。认识这么久,他唯一一次密探是和燕国的容谦。
但那是因为他们双方都是小楼中人……
难道……
两个人心念微动,却又同时摇了摇头。
就齐国武林那个什么明月楼的楼主,怎么可能是小楼中人,小楼里出来的人,估计除了傅汉卿这种白痴,再找不出任何一个会无能到被卓云鹏一帮子人给整治成这样。
狄九复又看了看正前方不远处紧闭的房门,略一迟疑,到底还是放弃了破门而入的打算。
傅汉卿难得像模像样把自己当成教主来下个令,在外围弟子面前,还是不要太破坏他的威信才是。
狄一沉声问:“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他受伤了吗?”
卓云鹏望望副坛主,副坛主赶紧低头认罪:“是属下没有分说明白。”嘴里虽然认错。心里其实是委屈的,就刚才这二位那副凶神恶煞迫不及待的样子,走慢一步。没准都要让他们生生捏死,哪里还有半点闲工夫去说事情呢。
卓云鹏定了定神,这才道:“教主方才留下属下询问,属下不敢隐瞒,将明月楼之事尽告教主。教主立刻令属性爱把明月楼一干人等全从地牢里放了出来,教主亲自向他们赔罪,左明月等人不识抬举。反屡屡指斥教主,言词多有不堪……”
他虽说得简单,但狄九自是可以猜得出,那些人在愤怒之下,会骂出多么难听的话。他也可以推测出,听了这番话,傅汉卿肯定是面不改色,而卓云鹏等人必定是心火肝火一起升。手痒脚痒想杀人,偏偏又碍着有傅汉卿在,想杀杀不了,想必心情是极之糟糕的。
想到有人和他一样,尝尽了在面对傅汉卿时有理说不清。有事做不了的无力感,他的心情居然也不像开始那么坏了,居然还有心情淡淡笑笑,漫不经心的说“教主虽然仁厚,怕只怕人家不会接受他的好意。”
“是啊……”卓云鹏立时把牙咬的咯咯响“那左明月的妻儿徒众。是把什么污言恶语都说尽了,全然不知好歹。不晓感恩……”他可不考虑人家一家人好端端被他抓来凌辱折磨调教之后,还要对他们忽然冒出来的教主感恩是否合情合理,自是把话说的义愤填膺,理直气壮。
“后来教主为了平息他们的愤怒,竟然,竟然……”卓云鹏竟然了好几次,就是没能说下去。
狄九不耐的低哼一声,一旁的副坛主微微一颤,赶紧道:“教主亲自给他们下跪磕头……”
这话音里,已是无限屈辱与愤恨了。
卓云鹏惨白了脸道:“若是属下们有错,教主可打可杀可责可罚,何必这样受那些猪狗之辈的屈辱,教主这样……”
修罗教上下等级森严,他就算有再大的不满也不能出言说教主的不是,然而,心底里的愤怒,不平,以及承受巨大屈辱的痛苦,还是无法掩饰的住。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是修罗教弟子,他一心为了神教,他做的一切都是一个正常的修罗教属下会做的。
不义,不该,逼人太甚,手段毒辣,正邪,是非,这一切对他来说全无意义,没有一个正常修罗教弟子会闲着没事,反省这种无聊无用的东西。
可惜的是,这位忠心耿耿的修罗教下属偏偏就碰上了一个完全不正常的教主,让他承受了如此意外的巨大打击。
“教主都已如此屈辱自己了,可是左明月他们还是不依不饶,说什么,他们受的伤,受的辱总不能让教主这么轻飘飘几句话就算了,教主竟……”
卓云鹏想来也是受打击太过,好几次一句话都不能正常说完。
副坛主赶紧说:“教主竟忽然间夺了卓坛主的佩刀,就在自己身上砍了两刀,还要再砍,属下和卓坛主尝试阻拦,但实在拦不住,只好由坛主留着拖延,属下来请天王……”
狄一轻轻叹口气,眼神里不知是叹息还是无奈。
狄九却是神色微微一凛,目中再也掩饰不住怒意,也再顾不得在别人面前给傅汉卿留面子,想也不想,就低骂了一声:“白痴。”
想是这一句骂的实在是大家的心声,也是代卓云鹏把想骂不敢骂的话骂出来了,卓云鹏的脸色竟也好了许多,这才能正常说下去:“教主拿着刀递给左明月,说,不管他们受了多少伤,都可向教主双倍索回来,不论他们受过什么样的凌辱和伤害,也可以同样施展到教主身上,只要能赔偿他们所受的伤害,请他们不要再生气,以后此事扯平,不要再冤冤相报就好……”
狄九冷笑一声,这果然是傅汉卿那个白痴会做的事,会说的话。真要讲道理,就凭左明月他们家人弟子所受之苦难,傅汉卿给他们磕头赔罪,本来就是轻的,让他们出气泄愤也是理所当然。
只可惜,这个世界其实从来不是光凭道理可以说的通的。
强与弱,永远比是与非更加重要。
而这一点,也许傅汉卿永远不会明白,所以他的诸般行为,在世人眼中,才会如此不可思议,不能理解。
就像是明月楼一干人没有人会去深思,如果没有傅汉卿,他们还是俎上之肉,任人处置,他们能得到自由能捡回一条命全要靠傅汉卿。他们只会在可怕的敌人采取软化哀求的姿态时把自己心中的积愤,尽情的发泄出来。没有人会去相信傅汉卿的真诚和心意,他们只会满怀疑惧的报之敌意,没有人会去体谅傅汉卿为了保护他们,可能顶住的压力,受到的非议,他们只会凭借着别人的宽容善待,迫不及待的步步进逼。
如果他们有实力,一定会选择出手把包括傅汉卿在内的人全部杀光,或是捉起来,慢慢折磨,而绝不会去考虑更多的仁恕。
那个白痴想以和平手段解决问题,安抚矛盾,放走被捉的人,却又不给分坛留隐患,想要以自己承担所有责任后果和惩罚的方式,解决未来可能的怨恨仇杀,简直是做梦,更何况……
狄九抬眼冷冷望着房门。什么叫你们受的凌辱可以双倍还到他身上?
狄九不用去思索也可以猜得出卓云鹏都用了什么法子去调教左明月的一双儿女。
妈的,这个白痴自己不要脸,我们神教上上下下,都还要脸呢。
这心里一气一怒,手就开始以极慢,但却极坚定的姿态徐徐抬起。
耳旁响起卓云鹏最后的说明:“属下原本拼着抗命,也打算只要左明月敢出手冒犯教主,就立刻把他格杀,没想到左明月反而松手掷刀指着教主大骂,问他到底想搞什么鬼,要把他们戏弄到什么程度,教主见实在没法说得明白,忽然间就说要同左明月密探,让属下安排一个清静房间,还令属下守在外头,不得召唤,不可令任何人上前……”
狄九听到这里,再无迟疑,一掌遥遥击了出去。
狄一身子微动,到底还是没有出手阻拦。不是不想替傅汉卿留面子,保权威,实在是那个白痴太让人放心不下了,天知道他关着门能跟满肚子仇恨的左明月闹出什么事来。
要是真让人拿把刀随便在身上插几下出气这还是小事,万一他由着人家胡来,报儿女受辱之仇……
这,这,这,他自己脸皮厚如天,想来是不当回事的,可怜修罗教上上下下,所有弟子们都别做人了。
就这样,在一夜之间,傅汉卿的房门,第二次被狄九打得直飞了起来。
房里的两个人一齐愕然向外望来,正看进狄九那冷厉如冰,却又酷烈如火的眸子里。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七十章 别有深意
“你们来了。”傅汉卿走出房来,先对狄九笑笑“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所以才这么着急。其实我已经和左楼主说好了,他答应我,以后再不会追究记恨此事了。”他回首又是一笑“是不是啊,左楼主?”
房内的男子因着长时间的囚禁和折磨,神容间已没有了传说中的出众风华,但他也毕竟当了多年的一楼之主。虽遇惊变,却也很快镇定了下来,缓步出房,对着众人抱拳一揖:“以前本是有一些误会,刚才傅公子已然解释道歉过许多次,我明月楼若还计较,未免太过不识好歹。”语气一顿,复又对傅汉卿施了一礼“公子请放心,此后我们明月楼中弟子若有一人敢提起此事半个字,公子尽可向我问罪。”
这番话说的众人无不惊避。
误会?好轻飘飘的字眼啊。
好端端一家人连着徒儿弟子一起被人打了伤了囚了辱了,到现在,当事人居然可以面不改色的用误会二字就给带了过去。
大家一起看向傅汉卿,这一席密探的时间也并不长啊。他到底对左明月用了什么迷魂术。
就连因为受打击而对傅汉卿大为失望的两位正副坛主,都不免用刮目相看的眼神盯着傅汉卿。
独有狄九。暂时也懒得理会傅汉卿到底对左明月用了什么手段,只是冷冷望着傅汉卿肩上那破裂的衣衫和鲜血。眼神沉郁至极。
傅汉卿被他看的犹如芒刺在背一般不自在,无济于事的努力想拉平破开的衣裳:“没事,没事。都是小伤,刚才卓坛主替我点穴止过血……”
话音还没落,独有已欺身上来,一点也不客气的一把撕开他好不容易才抚平的衣裳,眼神颇为凶狠的给他上药。
傅汉卿被这两人的样子吓住,什么话也不敢说,只得乖乖站在那里等着上药包扎。待一切结束。这才笑对副坛主道:“我和天王还有坛主他们有点事要谈,你去安排人手,亲自护送左楼主他们一行人回去。”
他加重语气说:“一定要亲自护送,确保他们安全无忧得回家去,如果途中出了任何事,我都唯你是问。”
副坛主心中一凛,忙连声应是,虽然满心不服与不解。却还是不敢不遵教主的命令,只得亲自带了左明月离去。
傅汉卿这才转头,看看目中已凝万重寒霜的狄九,轻轻道:“如果有什么事要现在办,就别耽误了。”
狄九定定望着他。语声低沉:“你早料到了?”
傅汉卿轻轻点头,这样的事,他已见过太多太多次了。以往身处那些帝王霸主之间,有时无意对人多看一眼,偶尔笑一笑,都会给别人惹来杀身之祸。他素来不会见死不救,难免开口相求。而对方的应付方法,通常是前脚当着他的面放人,后脚背着他就杀人。
这些事,看得多了,想猜不到都不可能。
狄一看看神色莫名有些黯淡的傅汉卿,再瞧瞧脸色极不好看的狄九,看样子局面又要僵在这里了,只好自己去通知凌霄等人放弃行动了。他低笑一声,便转身去了。
见到狄一离开,知道左明月这一帮子人的性命算是捡回来了,傅汉卿这才有真正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狄九却只冷冷道:“你救得了他一时,护得了他一世吗?今日你只凭教主的身份强行放人,教中何人心中肯服,明月楼将来也未必有安生日子可过。”
傅汉卿笑道:“我不需要护他一世,只要护到齐国宣布支持我教,而分坛也可以公开身份的那一天就行了。有了国家支持,别的武林人就不敢形成同盟来对付我们,那卓云鹏杀人灭口的这个动机,也就不存在了。”
卓云鹏不敢置信的道:“齐国一向打压武林人士不遗余力,怎么会支持我教?”
傅汉卿回首向他笑道:“快则半月,慢则一月,必有消息就是。若一月之后,尚无音信,要怎么做都随你,我就不干涉了。但如果一个月后,我教弟子真能光明正大摆明身份,得到官府的协助支持,你还想对付明月楼吗?”
卓云鹏呐呐不能言,以齐国打压武林势力手段之强硬,若能的官方支持,修罗教必然一枝独秀,傲视同侪,在这么大的利益面前,明月楼满门的生死性命,真个不值一提。
“所以,为了我教的将来着想,现在一定要放左明月他们,我与齐国朝廷的交换条件就是,官府扶持我教发展势力,而我教弟子不做违法之事,不给官府添麻烦。明月楼重要人物全部失踪能瞒得了几时,将来一旦我们分坛表明身份。天下又有谁猜不出与我们近在同城的明月楼之事是与我们有关。官府这边才表明扶持我们,那边就看到我们嚣张跋扈,公然灭人满门,只怕就算是发出来昭告天下的公文也要找个理由收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