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传说 第五部 中——老庄墨韩

作者:老庄墨韩  录入:06-04

就连劝服左明月,放他们满门逃生。都已做下最妥当的安排,一方面借住齐国要公布的大事,让卓云鹏放弃追杀,让自己放弃事后灭口,另一方面,也借一套所谓的神功绝学就将左明月完全收服,确保永无后患。

如此行事,非聪明绝顶。精明透顶之人不能为。

偏偏自己竟蠢得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觉得他是个白痴,就算在赵国戴国,偶尔会生出警惕感慨,没过几天,又总是被他的愚蠢行为给气得忘了这些心头警兆。

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他竟然一直觉得他全无心机,一直对他提不起丝毫防范之心。他甚至……

曾经认真思考过,要不要,去做他的情人……

狄九暗暗咬牙,眼睛定定望着傅汉卿。再也不能移动。

傅汉卿,傅汉卿,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是天下最聪明之人,还是天下最愚蠢之人,又或是天下间,最善伪装造作之人?

傅汉卿被他看得不自在,后退了两三步,轻轻问:“你怎么了?”

狄九定了定神,淡淡然看他一眼,这才道:“好了,闹了一个晚上,我也倦了,要回房了,你去睡吧。”

他平时都是要走就走,绝不交代一句的,现在这么客客气气的告别,反倒让傅汉卿更觉诡异,一种奇特的危机感让他不觉寒毛直竖。

狄九却再不说话,转身便去了。

傅汉卿怔怔看着他的背影一步步远去,直到他转过花园角门再也看不见了,这才低下头,神色有些黯淡的回房去了。

狄一去向凌霄等人传完命令取消的话之后,便又往回行去,走到半路,就碰上一路疾行而来的狄九,立时便迎上去问:“你们那边怎么样?”

狄九冷笑一声:“他赢了,赢得彻彻底底,我无话可说。”

狄一微怔:“怎么……”

“你还以为他需要护卫,总担心他吃苦吗,我看,这世上找不出几个比他精明的人物了。”狄九淡淡然把狄一离开后诸事转诉了一番。

狄一眸光震动,久久无言。

狄九仰头,看远方清冷孤月:“总坛那几个家伙这次可真是失算了。他们让我可以安排教主大人专往纷争多得地方去,为的就是让一心当好人,不肯杀人伤人的教主陷于是非之中,理解光靠好心眼,没有强大的力量什么事也办不成,哪怕想要下属听话不去杀人,也必须要有足够的权威和惩罚手段。可是,那个家伙却能每次以我们想不到地方法处理问题,而从不更改他一直坚持的原则。他到现在也并没有学会以强横的姿态行事教主的权力,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方式管制手下,却还是有办法,简单用几点利害,就迫的手下不得不服从他。看来总坛那帮子人,想要让这位新教主站起来带领全教上下,和所谓的正道武林做对,拼个你死我活,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未必!”身后忽如其来的两个字,比这冰冷夜色更寒,更冷,更锐,如冰如锥,直刺人心。

狄一和狄九都是威震,二人在这一刻间全身都绷紧,随时做好了应战的准备,却都没有回头。

背后那沉肃黑暗的天地间,仿佛已在刹那间,满布了无穷无尽的杀意和危机。

二人任何回头或转身的动作,都将给黑暗中不知身处何方的某个人,出手攻击的机会。

黑暗里一片沉寂,谁也没有再说话,过了很久很久,狄九才徐徐展眉,依旧保持姿势不动,依旧抬眉看天边月色凄清,只语声一派安然从容:“好久不见,夜叉王。”

狄九离开之后,傅汉卿一个人回了房,习惯性的走向他的大床,却没有一头倒下去睡大觉,只是倚床坐下,然后开始呆呆发愣。

他一共发呆了有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只知仿佛时间过去很长很长。只知道当狄一推门而入时,他依然是呆呆坐着。

狄一反常的没有象平时的影卫作风那样。悄然潜进,而是大大方方推门进来,第一眼看到神色出奇黯淡。坐着发呆的傅汉卿,便皱了皱眉。一手拿下面具,一边说:“怎么了,这一仗你赢得如此精彩漂亮,为什么还这么不高兴?”

傅汉卿抬头看他,眼神却像空洞的并不曾见着任何人:“我赢了?”

“你当然赢了,你成功救了明月楼所有人。你让卓云鹏等人不敢有任何异议,你让天王也不能背着你去杀人灭口,你使明月楼也不会因记恨而回头报复,你甚至让整个修罗教开始改变,这样,还不算赢了吗?”

傅汉卿坐着一动不动,良久才慢慢摇了摇头,用极低的声音说:“我知道杀人是错的。我知道为了一时的私心而去四溢伤害别人是不对的。我也一直这样说,但是,说得再多,别人也只像在听笑话。我能让修罗教开始改变,我能让狄九答应不去背着我杀人。我能让卓云鹏不反对我的做法,是因为,我让他们知道了,不杀人得到的利益比杀人更大,而杀人会带来很严重的后果和损失。这样的结果,是我赢了吗?”

他望着狄一。轻轻说:“我真的为明月楼所受的伤害感到抱歉,我为我自己身为教主,却无法让手下不再伤天害理而难过,我是真心的想向他道歉,我是真心的希望补偿,可是不管我怎么说,不管我怎么做,他们只是愤怒,他们只是不信,他们只是觉得,这是另一场强者欺凌弱者的游戏。最后,我教给左明月一套极高明的剑法,我告诉他,听我的能得到怎样的好处,而将来得罪我,又会受到怎样的打击,他立刻就温驯的像一直绵羊,一再向我道歉,一再对我保证,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受过伤害和屈辱。明明这样的结果是我要的,可是我并不感到高兴。我忍不住再次问他,为了这套剑法,他真可以就此忘记儿女所受的羞辱。他是那样理直气壮的回答我,这套绝世剑法能让明月楼威震武林,能光大整个门派,为了门户的兴衰,儿女所付出的一点代价不必多加计较,若是孩子们还要闹事,反而是他们不懂事,不爱护门派。我达到了我的目的,可是,我一点也不高兴。这样的事,我看过太多太多,为了更多或更少的利益,人们总是一次次舍弃身边的人,人们总是一次次理所当然的放弃至亲至近之人。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习惯……”

他望着狄一,眼神里满是悲凉:“这样,我算是赢了吗?”

他赢了吗?他达成了所有的目的。他赢了吗?他是否最终偏离了他的坚持,而是用了他所认为不对的手段,他是否不得不放弃他的原则,而去接受这个世界的规则。

他赢了吗?

他不知道,而狄一,并不想回答他。

狄一若有所悟的看着他,良久才轻轻道:“怪不得你时而聪明,时而糊涂,时而发惊世之言,时而却蠢得让人不敢置信,原来这就是真相。”

“什么真相?”傅汉卿几乎是有些木然的问。

“你有足够的聪明才智,你对这个世界的阅历了解,也远远超过其他人,只是你自己觉得这个世界和你自己的理解太过格格不入,你死抓着你的理解不肯放手,不愿睁眼来看这个世界。你所有荒唐可笑的行径,不是因为你糊涂,而是因为你故作糊涂……”

“我没有……”

“你有,和别人不同的是,你入戏太深,深的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是故作糊涂的,你告诉你自己你不懂,于是就算是再明白的事,你也不让自己懂,你不但能欺人,你更加能自欺。你不是懒得理事,懒得面对世界,你是根本不敢面对世界,你知道世界残忍,你害怕这样的残忍。所以你做了一个壳,把自己藏在你那天真无知的壳里。你骗了所有人,包括你自己。如果不逼你,你永远不肯让自己面对真相。你永远不肯振作起来使用正常的手段去应付一切难关。明月楼满门的生死是一个契机。以你的性格,不可能见死不救,不可能眼见下属去做这样残忍的事,但你又很清楚,单纯的当滥好人,当圣人,最好谁也救不了。什么杀机也化解不了,你不得不去用心机,使手段,你不得不筹谋周详,把各方面都考虑到,处理好。你觉得你输了,是因为,你终于不能再继续这样骗自己。骗天下人。”

狄一一句一句,说的极缓极慢。

而傅汉卿则慢慢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是这样的吗?

原来他不是愚蠢,他只是故意装蠢,原来他不是不懂,他只是不敢懂,原来他不是不明白,他只是不愿明白。

以前的他,身在世间,心却一直都在世外。所以他一直错,一直笨,一直不能过关,一世一世,错过自己的人生。

可是,明白,懂得,了解,睁开眼看清这个世界,咬紧了牙关让心和身一起走进去,狠了心去认同这个莽荒时代的一切规则,为什么会这么累,这么痛,这么辛苦,这么艰难。

傅汉卿一直没有回答狄一,而狄一其实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狄一只是定定望着他,一字字说:“你在儿女情事上,比之你在其他一切人事应对上,更加蠢到极点,以前,我只觉得,你在别的事上,或许还偶有灵光一闪,做出惊人之举的机会,在情之一字上,从头到尾,都蠢得不可救药,可是现在我不得不怀疑,是否,连这样的愚蠢,这样的白痴,其实也是一场连你自己也并不曾发觉的戏?”

傅汉卿觉得自己的身体莫名的有些抽搐,狄一在说什么,为什么自己听到了,双拳就不自觉的悄然紧握。

“其实我早该猜到,在情事上,你愚不可及,你迟钝到极点,最简单的事情你都可以弄得最复杂,最容易的事情,你都可以搞得一塌糊涂,从来反常即为妖,你蠢得太过分,太过不合常情了。你在害怕,你害怕情事,你害怕动心,你口口声声要一个情人,可你比谁都害怕这个情人,你一直说只要有人爱你,你就认真爱他,可是,你心里最怕的其实就是爱。你害怕情爱,远远超过你害怕这个世界的其他冷酷规则,所以,你自欺欺人的更厉害,你告诉你自己,你完全不懂情爱,你可以天真到冷酷,纯洁到残忍的,把告白示爱,说的像玩笑侮辱,你可以把人世间最美好的一幕用最无情的方法展示到别人面前。你可以把别人践做脚底之泥,而你依旧无辜。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你什么都不懂,因为你不断告诉你自己,不要去懂,不要去明白,你就是个不知情为何物的笨蛋。”

狄一一句一句的说,傅汉卿迷迷茫茫的听。

每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脑子却分明不能接受,不懂思索。

他慢慢地去睡呢很难蜷缩起来。

“你在害怕,你害怕情事,你害怕动心。”

第一世,狄飞在春水桃花前对他微笑,答应他会好好待他,然后,转头把他交给白惊鸿,让他血肉成泥。

“你口口声声要一个情人,可你比谁都害怕这个情人。”

第二世,他的师父,他的师兄,他的同门,所有人都说爱他,所有人都说要他一生一世的情人,然后,以此为名,把杀戮尽情展现在他的眼前。

“你一直说只要有人爱你,你就认真爱他,可是,你心里最怕的其实就是爱。”

第三世,重重宫宇,父亲,兄长,混乱的杀戮,混乱的伦常,一切一切,以爱为名。异国的君王,灭国的灾厄,无情的屠杀,一切一切,以爱为名。

“你害怕情爱,远远超过你害怕这个世界的其他冷酷规则。”

第四世,狄靖对他恩将仇报,借他的同情之心,夺尽他的内力。废他囚他,然后,为了他倒行逆施,抢掠诸国,把无数染满鲜血的珍宝堆在他面前。一声声问他,我爱你啊,为什么,你不爱我?

“你告诉你自己,你完全不懂情爱。”

第一世的时候,他真的不动情爱。可是,他想要保护保护他的人,他想要让狄飞快乐,他用他当时所知的方法,所以为的方式去尽他的责任,然后,他天真的在那春水之下,桃花之旁要求他的主人能一直好好宠爱他。他天真的在血肉化泥之时,以为自己不会死。一声声许诺会好好的继续爱下去,但是希望他的主人不要痛,不要象那些故事中的主角一样,最后去受报应折磨。

“你可以天真到冷酷,纯洁到残忍的,把告白示爱,说的像玩笑侮辱。”

第二世,他也想过做师父天真的徒弟,师兄纯洁的师弟,快乐的在一起。懒懒的过一生,然而却被逼听一次又一次的告白示爱。看着那些同门在此之后的自相残杀。

“你可以把人世间最美好的一幕用最无情的方法展示到别人面前。”

第三世,他生在世人眼中心中最向往,以为天地间最美丽最华贵的宫廷里,然后,他看到最美好事物之下,最无情最残忍的一切。

“你可以把别人践做脚底之泥,而你依旧无辜。”

第四世,狄靖可以做尽一切伤人辱人之事,践他做脚底之泥,然后用依然无辜的眼望着他,用依然无辜的声音喊,你为什么不爱我,我是这样的爱你,你为什么折磨我,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为什么没有心,可以这样残忍的看我伤心。

傅汉卿慢慢颤抖起来,觉得自己的牙齿在咯咯作响。

几世几劫,无尽苦难,在这一刻,仿佛一起逼到眼前。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他一向迟钝不知苦难。他一向迷茫不知世情,你一向混沌不解人事,他不怕痛,不怕伤,不怕背叛和辜负,那么为什么这一刻颤抖如风中落叶。

出了什么事。第一世血肉化泥,他不过沉睡六十年,复又淡淡入红尘,以后每世所历再惨,他休息的时间却越来越少,进入人间的速度越来越快,几世几劫,浑然若忘,前尘往事,渺不可追。

为什么,所有的痛,所有的苦,所有的煎熬,全部集合在一起,再乘以无数倍的压向心头。

到底出了什么事,即使是在前尘往事,受难的当时,尚可安然相对,为什么现在只仅仅想起来,就觉得痛楚难当,恐惧不可抑制。

他声音打战的说:“我……我不想……懂……懂了……会伤心……”

懂了会伤心,狄飞在多少个夜晚,悲痛欲狂。

懂了会伤心,白惊鸿把他握在掌心时,在他耳旁说的最后几句话,没有太多得意,却难掩深深黯然。

懂了会伤心,狄靖的疯狂行事,狄靖的疯狂死亡。

懂了会伤心,轻尘总是用骄傲的眼神回应所有人不以为然的置疑,然而他从来不亲自去看,他报复的一切成果。

懂了会伤心,小容总是说,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是我没照顾好那个孩子,是我没有教好那个皇上。然而,他坐在监视器前,看着屏幕上一遍遍重复播放那些帝王们失败人生里的黯淡岁月,眼神黯然而伤痛。

懂了会伤心,所以他不懂,所以他一直浑浑噩噩,所以再深的痛,再大的伤害,他睡了一觉,又可以没事一般重入人间,再把前尘忘尽。

懂了,会伤心!

所以,我不懂,所以,我告诉我自己,我不懂,所以我告诉我自己,不要懂,所以,我是小楼最笨,最蠢,永远不知变通,永远不能通过的学生。

我只是,不想伤心,所以,我一直一直不肯懂。

狄一见傅汉卿如此样子,也觉略有不忍,然而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为了不让自己伤心,所以要伤别人的心吗?”

傅汉卿颤抖的身体倏然一僵,他猛然抬头,震惊的望向狄一。

狄一却再没有看他,而是转身出门,信手把房门带上了。

傅汉卿却还保持着这个姿态,睁大了惊恐的眼,带着满脸的震撼,坐在那处,很久很久,再不动一丝一毫。

耳边轰轰然,反反复复,响得都是那一句,如惊雷一般劈进脑海的话。

“为了不让自己伤心,所以要伤别人的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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