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定望着瑶光:“我希望你记得,也希望萧伤能记得,狄一是我的朋友,我不愿听到任何关于他的坏话,我不喜欢有人监视他,有人算计他,还有狄九,他不止是我极亲近之人,也是你们的伙伴,你们都是神教的弟子。你们都在努力让神教变得更好,请你们也最少给他一点尊重,不要这样肆意非议他。不要这样无端猜疑他,还有萧伤的风信子……最好别老在狄九身边转,这世上就没有别的事好打探了吗?”
瑶光难得见他发脾气,愣了一会儿,方哑然失笑:“你永远都只会为别人而生气吗?怕只怕,旁人待你之心,未必如你待人那般诚。狄一原说,四下走走看看,常回来看望你,起初两三个月回来一次,可两三次之后,就不见踪影了,到现在都大半年了,也没见他回来。至于狄九,每次出门,他若真有心与你同行,你以为,光凭我们,可以拦得住吗?”
傅汉卿摇摇头:“狄一最近没有回来,可信不是早回来了吗?他遇上了个极好的女子,也许会发生极美好的故事,你为什么不能为他高兴,却要处处挑刺,狄九出门确实不喜欢带上我。他最讨厌同人打架的时候,我在旁边拉后腿。他自己早就坦坦然承认过,用不着你们来再强调,以后别再说他们坏话了,我不想同你们发脾气。”
他再没兴趣多说一句,转身便走。
摇头轻轻叹息:“你就这样相信他,一丝一毫也不怀疑他吗?”
傅汉卿也叹口气,再次停下脚步:“你们就这样怀疑他,一丝一毫也不肯相信他吗?”
瑶光苦笑:“怎么可能,若不相信他,他不可能手握实权,坐大到现在这种地步,只是,我们是不可能完全相信一个人的,防备一切背叛,是我们的本能。”
傅汉卿回眸望她:“可是,人的生命这样短促,美好的时光转眼就过去了。哪里有那么多的时间去猜忌防备呢?眼前的每一点幸福,都要怀疑,每一丝快乐,都不能纯粹去感受,手中拥有的任何一点,都要去再三思虑,这样的生活,哪里还有乐趣。你们懂得那么多怀疑和猜忌,为什么从来不肯多学一点点信任和亲近,如果自己的伙伴还不可信任,如果一起并肩携手发展神教的人,也要诸多提防,你们的生命到底还有没有快乐?你们的事业,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瑶光沉默,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叹道:“我们不是你,傅汉卿,阿汉……我们不是你,我们永远不能变成你,也正是因为你一直都不肯变,所以我们对你,才总是不放心,阿汉……”她凝视他“你也许很聪明,但在这个人世间,你却一定会吃亏,留在总坛,留在我们所能保护的范围内,我们才能安心。”
傅汉卿也同样凝望她,轻轻问:“瑶光,如果我变了,你们真的可以放心吗?如果我处处精明,我时时猜忌,我和你们每一个人都一样,你们可以放心吗?”
瑶光默然不能答。
自然不能放心。
泯然众人矣的傅汉卿,同所有人一样的阿汉,谁能放心呢。
只有这个懒散的,平和的,只肯信人,从不疑人的笨家伙,坐在教主的位置上,所有人才能真正心无旁骛的倾力为神教做一些事。
否则,他们就必须留着太多太多的心力来防备彼此了。
她怅怅立了一会儿,方才叹道:“也许你是对的,我同你说这些话,真是枉做小人。”
傅汉卿见她认输,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抓了抓头才道:“也不全是啊,你和我说明白了,我才知道,你们为什么总对狄九有意见,你们为什么总反对我们在一起……”
瑶光忽得一笑:“怎么,你一直以为,我们手段用尽的阻挠你们,只是因为对他不信任?”
傅汉卿一怔:“不是这样吗?”
瑶光低笑:“也可以这么说,我们确是对他不信任,所以才要出尽百宝的破坏你们,但其中却另有深意,你不是说你还算聪明吗,自个去想吧。”
不知她是否忽然想起什么开心之事,竟忽得笑若银铃。
傅汉卿望着她发呆:“你们这么恶毒的棒打鸳鸯,还有什么深意?”
瑶光却不肯说破,只是笑个不停:“慢慢想吧,教主,想出来了,有奖。”把话说完,她转身要走,略一迟疑,又一笑回首“你肯信人,我们疑人,你不会变成我们,我们也当不了你,以后,我们再不会浪费精神同你说这样的话了,但是,我们的顾忌防备也不会因你而有什么大的改变。我们不会刻意加重对任何人的监视,但也不会对任何人的行为不闻不问,萧伤的风信子喜欢在哪里出入,那是他的事,不满意的话,摆足你教主的臭架子,找他算账去。”
把这番话交代完,她已带着笑,一阵风的去远了。
傅汉卿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找萧伤打架?算了吧,反正狄九对于风信子那种老在四周瞎转悠的东西也早就习惯到熟视无睹了。
他只径自往自己的居所去,一边走一边想。
到底为什么要破坏我们呢?
到底为什么要拆散我们呢?
到底有什么深意呢?
越想越是头疼,算了吧,没准人家就是干了坏事不承认,要故弄玄虚一下子。想穿了头也未必想得出什么说得过去的深意,还是先回去,大睡他三天三夜再说。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八十九章 生灵涂炭
日子一天天过去,各地的状况都会有飞讯急报总坛。懒散的傅汉卿也开始主动追看飞讯了。当然,他注意查看的,大部分都是楚国的消息。
自方轻尘死后,楚国的状况越来越糟。少帝当殿发疯,王族权贵把持朝政,却根本无法号令地方,手握重兵的当权者们,不是割据自立,就是漠视朝廷,仅有几支仍在尽职尽责的军队,也独力难支,被秦国军队打压的喘不过气来。
到处是人心惶惶,到处是一片混乱,眼看着异国军队一步步蚕食着国土,眼看着朝中局面日渐混乱不堪,王亲们为夺龙椅仍在彼此厮杀,各地的豪强,或官员们都知道好景不再,必须抓紧时间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人人都在拼命扩充实力,有人想借此混乱争雄,有人只想壮大自己以便自保,有人只希望乘着这一场大乱,搜刮最多的财富。
不止是当权者疯狂,就连百姓们也狂暴昏乱起来了。
官府不理事,差役不管事,到处都一片混乱,所有市面上,米菜油盐布等生活必需品价格一涨再涨,甚至有价无市。
再加上有心人的撺掇,暴民哄抢事件便一发而不可收拾。
不管事手握重权的官员豪强,还是民间的普通暴民,在他们眼中,修罗教各处生意,各方店铺的富有资产,实在具有无比的吸引力。
人人都想乘乱赚一笔,个个都打着法不责众的念头想要发大财。
修罗教虽然又远比普通商家完善强大的武力保护自己,打退普通的暴民倒也罢了。但是面对官府的压力,甚至一些军队的威逼,就有些吃力了。
相比暴民们的肆意哄抢,官府的抢掠就文明许多,通常他们会客客气气把公文发到你手里,告诉你,现在国家正面临危难,希望你能捐助资产,帮助国家渡过难关。
如果你不同意,那就是你不爱国,既然不爱国,将来秦人打过来,肯定会叛国,对付将来的卖国贼,用点儿非常的手段,那肯定是合理的。
想比官府那软中带硬的所谓客气,手握重兵借机自立的武将们就比较直接了。
在这个混乱的世道里,你们财富和实力必然成为所有人觊觎的对象,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还是好了我们把,再说了,现在的局势这么乱,你们想安安稳稳做生意,继续假扮安善良民,是肯定不行的。如此乱世,正是英雄豪杰有所作为的好时机,你们修罗教不也同样心怀大志吗?何不与我们携手一搏呢?他日成功,修罗教的功勋我们是绝不会忘的。
总而言之,总而言之,就是他们不止要钱,还要修罗教分坛的所有精英弟子为他们所用,并美其名为,大家是合作伙伴,携手共创伟业。
只是,这种邀约通常不允许拒绝,否则的话,任你们在江湖上如何了得,人家随随便便大军踏过,多少基业尽成飞灰。
在这样的混乱之中,贫民百姓贱若泥尘,辗转哀嚎而无人看顾,死于饥寒,死于暴乱,死于饥寒,死于暴乱,死于哄抢,死于缺医少药,死于所有社会失去正常秩序后发生的一切苦难之间。
而富家大户也难幸免,应变慢的,被人抢掠一空,几代辛苦,化为云烟,应变快的,赶紧掏出大把身家去投靠效忠某方势力,虽说家产可能最终只剩下十分之一,但到底还是保住了一家大小的性命安全。
官员们红着眼拼着命搜罗财富,差役们积极努力的争夺利益,将领豪强们,一心只要巩固势力,打击竞争者,再没有人出面管事。无论如何烧杀掳掠,都不会被处罚,不会遭捉拿。
于是,由抢掠发展到奸淫,发展到纯为发泄的杀戮,发展到四下放火,局面也更加混乱到不可控制。
往日最繁华的城镇,如今处处有焦土,极目望去,四方都有浓烟烈火。所有的门窗牢牢关死,里头还用重物抵住。百姓们除非吃光了家里最后一粒米,一滴水,否则绝不出门。而妇孺之辈有很多更是宁可饿死也不敢上街。
街市之间,时闻垂死者呼救乞怜之声,偶有匆匆来往之辈,必不肯多加理会。
从城镇,到旷野,都常见无名之尸无人收顾。
在这样的混乱之中,人们迫切的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政权,重建旧有的秩序,而那政权来自何方,其实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民间甚至开始有人传言秦军如果打过来了,一切也许就会变好。听说秦国的主将是个很爱惜子民的王子。
虽说,这种种流言极有可能是秦国的细作故意散布出来的。但民心已散乱至此,谁又敢指望,秦军打过来时,这样的百姓能誓死帮助军队抗敌。
于是军队战志更消,将军们官员们,更急于控制更多的财富,更多的壮丁,更多的武力,不管将来怎么样,手中拥有的实力越多,打天下也好,谈条件也好,筹码也就越多了。
于是,百姓就越加灰心,越加反感,旧有的秩序越发溃败不堪。
这样的恶性循环,已是愈演愈烈。
即使远在千万里之外的总坛,看着飞讯上的字字句句,大家也都有心惊之感。
到处都有人发国难财,到处都有人趁火打劫,真正的大侠们,义士们,江湖上的那些正道人士们,都像死光了一样,再不见半点踪影。
身逢乱世,各大门派都急于召回所有的门徒,聚齐最强的实力,以求自保,实在找不出几个人,真能不扫自家的门前雪,跑出来管其他老百姓的疾苦。更何况,在这种举国惶然的灾难之前,一人甚至一派的力量。也实在微小的几乎起不了什么作用。
修罗教虽说没什么侠义之心去解民倒悬,倒也不至于乘这个机会去发财取利,此刻所图,也无非就是自保罢了。
现在楚国的居然是如此混乱,大家虽相信狄九的能力,多少还是有一些担心的。
狄九也寄回过几封飞书。起间语焉不详,只淡淡几句话说状况虽然不好,他还是可以处理的。其他的闲杂言语一概没有。
好在时局虽然乱到这个地步,萧伤的风信子,还是能勉强传回一些详细的信息,让总坛这边确切了解狄九的许多作为,大家才能略略放心。
每天开的例行会议。第一件事就是看是否有从楚国传来的最新消息,然后才商量教务,把诸事处理妥了,有时候大家也不会立刻散了。倒是懒洋洋坐着喝喝茶,聊聊天。
说说今天的天气很好啊,讲讲今年教里的收成分红有可能达到什么样的数字啊,推算一下各自的腰包,最鼓的那个是谁啊。骂两声狄九这家伙,太过自行其是,出去几个月了,写回来的信,从来就是情况虽不好,万事有我在。啥细节也不说清楚,根本不考虑大家的心情啊。
最恶劣的是,不体谅大家的心情也就罢了,居然也不顾及一下教主的痴心,也不肯寄几封说私话的信回来。连在公事的信里提都不肯提教主一句……
通常说到这话题时,傅汉卿是决不会害羞的。反而大大方方说:“我是很想看他的信,我也很关心他到底遇上了什么事,又做了些什么,不过,我对他有信心,难道你们不相信他有能力处理这些问题?至于写情书,说私话……你们真认为,他是会写那种信,说那种话的人吗?如果他真写情信给我,如果他真的把所遇上的一切,全都详细记录,仔细说明,只怕你们才会吓得没办法安安稳稳坐在总坛吧?他是天王,不是记录员,你们不要老苛求他。你们不是派了一堆风信子在他身边,连他一天喝几杯水都能查清吗?不要再怪东怪西行不行?”
瑶光气得拍桌子:“你就不能有点正常的反应吗?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害羞一下,难堪一下,尴尬一下,好让我们有点成就感吗?至于我们才偶尔说某人半句不好,你就唠叨一大串吗?”
傅汉卿笑嘻嘻道:“你们不说他的坏话,我自然也就不多嘴了。”
“好,我忍你。”瑶光做个忍气的表情“我怪天怪地怪楚国怪方轻尘,再不敢怪他了,行吗?”
傅汉卿有些郁闷:“你怪方轻尘做什么?”
“不怪他怪谁?爬到那么高的人,怎么说也该有点心胸,有点智慧吧,至于为那么点小事,要死要活去剖心吗?他死了倒轻松,可怜我们损失有多大……”瑶光气哼哼道。
莫离微笑道:“教主从来不把钱财名利放在心上,想来是不在乎的,所以,瑶光,你这话说服不了他。”
“好,我们的大善人教主,且不计我教的损失,只看看如今楚国百姓的苦难,你还觉得这人不该骂吗?”瑶光挑眉,一字字道“生灵涂炭全因他一人啊。”
傅汉卿沉默了一会儿,这才轻轻问:“你认为,他必须为所有人心深处的黑暗和软弱负责吗?他必须为所有人的贪婪欲望去承担罪过吗?在他受到委屈,受到冤辱的时候,他有义务去思考,所有人的疯狂和邪恶吗?王者放纵自己的感情,而不尽帝王之职,大臣放任自己的私欲,而不肯为国筹谋,地方的官员和将领,只重视自己的利益,而全然不顾肩上的责任,百姓之中,有人大发国难之财,有人借机横行暴敛,这一切的黑暗,都可以把责任放在他一个人身上吗?什么人有义务,要去为整个国家,所有百姓负责。君王在做什么,朝臣在做什么,官员在做什么?”
瑶光愕然:“你怎么了?天不许怪,地不能说,狄九不能骂,我不过唠叨了方轻尘几句,你倒是比刚才啰嗦的还多。”她伸手往窗外一指“这么大好的天气,这么悠闲的时光,我们喝着茶,嗑着瓜子,不找几个人骂骂,多么浪费美好人生。”
傅汉卿苦笑了一笑:“是我不对,你接着骂吧。我就不奉陪了。”
他站起来,伸个懒腰,算了算了。这世上的事情多是说不明白的,与其在这里浪费力气,还是回去安心睡觉为好。
瑶光本不想放他这样轻松溜掉,奈何话一说完,教主大人的人影就不见了,赶到门口也只见到从前方院门绕过的一片衣角。
瑶光为之气结:“这么好的轻功,只肯在偷懒时派用场。我的教主,你可真是了不起。”
然而,美女的埋怨已经走出老远的教主大人是听不到的。他一阵风般溜回自己的住处。这里芙烟早替他备下热腾腾的饭菜和洗澡的热水。
他吃饱喝足,打着饱嗝心满意足的扑向柔软的大床。
原以为一闭眼就能睡着,谁知倒是在黑暗里睁着眼望了半天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