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初到戴国武扬城里,傅汉卿发现这一举国皆知的名胜奇景时,目瞪口呆的表情,若非在公众场合,狄九必会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又有何不可?你当日所展现出来的武功,被人传颂成神迹原是理所当然之事。你让戴国武风改变,每年少了多少因好勇斗狠而枉死之人。就凭这一点,让他们花点钱来瞻仰你留下来的遗迹,也是应该的。更何况,咱们神教在这里,发的财实在不小,长此以往,没准是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钱袋子。”
傅汉卿知道不能指望狄九有啥同情别人荷包的良心,闷闷的继续吃饭,好在现在总算回神了,记得要去挟菜,吃的两口,忽得又道:“你的生意越来越糟了,已经好几天没进项了,我们不会吃完这顿就没下顿了吧?”
狄九负气的冷哼一声:“怕什么,几十万两的大生意,我也不过是遥遥指挥一下罢了,凭什么小小一个杂货铺就能困死我,那李老头再敢随便恶意压价,我一把火烧了……”
傅汉卿咳嗽一声:“违规了啊……”
狄九也给他郁闷的吃不下饭:“我不就说说嘛,对付一个一辈子没出过小镇子,只会开杂货铺的老头,我用得着杀人放火吗?”
话虽说的很硬气,不过傅汉卿估计,这位有经天纬地之才的天王大人这回怕是真有些撑不住了,不觉笑着拍拍胸:“别担心,我的厨艺是跟赵伯学的,芙烟他们都评说,不输给当世任何名厨,实在不行我也能养活你,绝对不会让你饿肚子。”
狄九郁闷的拎起筷子敲他的头:“有我在一天,就轮不到你来操这份心。”
傅汉卿本来不怕疼,何况他敲得也不甚用力,所以打人的虽郁郁不快,挨打的却只是傻呵呵笑着,继续大口吃饭。
别死撑了,真以为我不知道这顿饭用光你袋里所有的现钱了啊。真正吃了上顿没下顿,多吃一点,多顶一会儿饿啊。
当初狄九把傅汉卿带着离开总坛,大家伙都以为他们二人并马,笑傲天下去了,便是萧伤的风信子,也专往那名山盛景之处寻找。
却哪里知道,狄九不过是带着傅汉卿隐于市井之间罢了。
为了防着被修罗教找到,他们在任何地方停留都不超过一个月。
但每停留一处,必会认真在该处生活,亲手挣生计,与人打交道,完完全全像普通人一样过日子。
每一次,都是狄九选择不同的身份,尝试不同的生活。去做不同的生计,而傅汉卿就如玩最新奇有趣的游戏一般,兴致勃勃的配合他。
狄九和傅汉卿。都是性情比较极端,经历也颇奇特,从不曾过过普通人生活之人。
也不知为什么。狄九会忽发奇想,选择这种方式的私奔游乐。
像是在过家家,像是在玩游戏,却又出奇的认真,认真到有时夜深人静,连他们自己都会偶尔一阵恍惚,以为,这就是生活。
温暖的房屋,平凡的邻人,安定的生计,以及,会永远永远相伴的人。
每一次投入,都是无比的认真,每一次投入,都是真切的重新生活一回。
最开始,狄九身藏万金,明知不会久待,也要一掷千金,买名园,请侍儿,赏歌舞,置田地,摆足要当大地主的气派。
可惜每回产业刚置下,椅子还没坐热,就得带上傅汉卿,赶紧溜往下一个地方去。
后来,去的地方多了,手里的钱自然不够用了,气派自是不能如旧了,但狄九也并不委屈自己。
他能挥笔赋诗,展卷作画,诗画文才,皆有可堪赞叹之处,他就是有本事,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混到一处名士堆里去,同人吟诗作画,莫名其妙就能出名,也能蒙来许多有钱人的天价润笔。偶尔,还收到过几位才女的情诗。不过,那些有问题的诗,全给傅汉卿搜去,一把火烧得尽了。
他也能马上马下,挥剑使枪,随意展示一下,便是惊人的武艺,也曾跑去镖局应征,随便露两手,人家总镖头,就拿出大笔的银子誓把他弄到手。结果,没个几天,总镖头的千金就老爱往他家里跑,还三不五时的给他送吃的。结果,这一回还没住满一个月,傅汉卿就跳脚说要换地方了。
也曾拿银子买来一个学籍,跑去应试科举,结果一不小心,居然考中了解元。眼看着报喜的长龙从街头排到街尾,一堆钻营之人,捧了田产来投,县太爷的名帖早早递送了进门,估措着动静太大,难免会有人翻查祖宗十八代,这买来的学籍应付不过去,只好再次带了傅汉卿溜之大吉。
有一次他甚至混到戏班子里去。因他没有唱功,只纯做武角,虽说是演武生,唱段子少,但偶尔开口,唱得还是实在谈不上好听。偏仗着身手利落,又样貌伟岸,唱的再差,居然还是红了起来。时间不久,还真聚到一帮捧他的有钱人。有几个富家夫人小姐,只看他容貌俊朗,扮相出奇的好,又台上又是飞腾闪转,自有一种其他再好的名角都比不了的气度风华,不免得,这台上戏文热闹,台下就有点儿秋波飞送了。本来狄九还是蛮享受这种感觉的,直到,一个痴肥的老头,每天跑来,点他的戏,捧他的唱,不断用诡异的眼神,挑战他定力的极限,他才不得不在自己失控违规宰人之前,带了傅汉卿溜之乎也。
此后,他更换了无数种身份,无数种生活。做生意,替人写字画画,在田间种地,甚至到码头当苦力,世情百态,几乎历遍。
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就开始一次新的人生。
每一次,他们都像要永远留下一般,兴致勃勃的挑选房子,认真的安排布置,仔细的筹划未来。
那样认真的生活,那样平凡的世界,同左邻右舍好好相处,盼着天气好,明天的收入能好些。
这样的生活,狄九没有经历过,傅汉卿也从来不曾想象过。
然而,他们都在努力着。
那些阴沉冷郁,那些喜怒无常,那些儿杀戮果决,仿佛永远的从狄九身上消失了。
他也可以同人微笑谈话,只说些家长里短,他也会同人斤斤计较,不过是为了今日的菜价涨了三文。
普通人的烦恼,普通人的快乐,普通人的自在,普通人的幸福。
傅汉卿身上的懒散几乎都去净了,他和狄九一样,为了每一次的新生活而忙的团团转。床要大一些,被子要新的,院子里最好有点小树。厨房很大很宽敞,终于可以施展身手,而且不用担心狄九被其他人笑话了。
去看平凡人的世界。对所有人友善的微笑,每天高高兴兴的讨论些家常的话。
不管去到哪里,不管选择哪一种生活,不管是贫是富是贵是贱,他们总在一起,他们总惹人喜欢。
人们总会注意到,这一对兄弟。相貌都俊朗端正,哥哥为家操心劳力,为人踏实肯干,且诚实可靠,弟弟有些迷懒却十分可爱,家里的事,里里外外,他都能张罗做好。而且那一手厨艺,隔着三条街,都通闻道他家传出来的菜香,简直绝了。
几乎平均三次停留中,就会有一次。二人是被上门说亲的人逼得不得不逃跑的,有时候狄九也郁闷,像他这么英明神武,什么都能干,怎么看都是个前途远大家庭顶梁柱的伟男子。有那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倾心,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凭什么阿汉那只懒猪,啥事也不会,平时除了吃吃睡睡,就一手厨艺拿的出手,偶尔站在门口,陪邻居说说笑笑,居然硬是有人认定他是个好男人,好丈夫,想嫁给他的女人,居然一点也不比找自己说媒的少。
当然,这种不痛快只能藏在心里,就是对傅汉卿,也是不能多说的。
反正他们就是这样,也不知是儿戏,还是认真,一地一地的变换着各自的人生,体验着百味世情。无论面对怎样的困局难关,都只用平凡人的手段去解决,而绝不肯动用绝世武功,或修罗教的势力。
这一次,他们在武扬城附近的一处小镇,开了家小杂货铺,没成想,对街那个老杂货铺的掌柜是几十年生意做下来的人精子,看着这家新铺子没啥本钱,东家又是俩年轻小子,看起来没什么经验,于是就下死力气打压。什么恶性竞争的手段全都使出来了。
要说才华,一个乡下老头同修罗教天王自然是没的可比,但是,狄九他也毕竟不是万能的。统筹大局,当机决断,他自有枭雄手段,但这等针头线脑的小小生意经,他一时之间,还真奈何不了那老头儿,被人压制的死死的。铺子已经好多天没有生意了,连带着二人的伙食水平也跟着下降。
吃了好多天白菜豆腐,狄九实在有些耐不住,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了手上所有的现钱,带了傅汉卿,跑到城里的酒楼来疯狂一番。
可怜啊,所谓的倾囊而出,最后的午餐啊,也不过就是三菜一汤罢了。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九十二章 末日逃亡
望着桌上流水般送上来的美味佳肴,傅汉卿的眼睛越瞪越大,忍了半天没忍住:“狄九,你在外头发了财没让我知道?”
狄九瞪他一眼:“被人请到雅间来,上几个菜就叫发财,你的眼界可真是高啊。”到底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出来吧,躲什么呢?”
雅间房门被轻松无声的推了开去,一个须眉皆白的老者闪身而入,大礼而拜:“属下迎接来迟,让教主与天王吃苦了。”
狄九似笑非笑望着他,一点叫他免礼站直身子的意思都没有:“行啊,齐皓,果然姜是老的辣,地头蛇就是地头蛇,我自问已是很小心了,结果还是叫你查出了行藏。还给我玩这套故弄玄虚。”
刚才二人正对着三菜一汤的最后午餐苦中作乐呢,小二忽然跑来,把桌上吃了一半的饭菜全撤了,也不待二人责问,便客客气气请他们到雅间去坐,要问为什么,他也答不上来,只说钱已经付过了。
狄九当时已知十有八九是叫人给找着了,可惜还没来得及想溜,傅汉卿已是乐呵呵,一点拒绝的意思也没有的往雅间走了。
狄九无可奈何,只得跟着一块去了。
此时叫破齐皓的行迹,脸上虽然是带着笑的,这心情,想必是绝对好不到哪里去的。
齐皓听着话头不对,忙恭声道:“教主与天王行踪飘忽无常,岂是属下能追索到的。是风信子持了鹏王的手令来找属下,告之属下教主与天王的缩在,幷令属下前来恭请教主与天王回返总坛。”
狄九漫不经心嗯了一声:“我说呢,都这么长时间了,萧伤那边要再没什么表现,我还真就看不起他那所谓消息收集能力天下少有的风信子了。只不过,齐皓啊齐皓,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半点机灵劲也没有。即是来请我们回总坛,他们为什么不亲自来,却绕了个大弯拖了你出面,明摆着不是好事,你怎么还敢这么蛮不在乎的接下来。”
这番话训得齐皓是唯有苦笑罢了。
这么多年的老江湖,哪里又是不晓事的主啊。
天王拉着教主四下逍遥,一方面是要过他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一方面,还不是想给诸王一个好看。而今风信子看破了他的行藏,硬要求他回去,破坏他的逍遥好心情,他这边翻脸无情,顺手把人宰了出气,也是大有可能的,就算教主心慈,不愿杀人,瞒着别人耳目杀戮的法子在神教可是多了去了。真把人宰了,大鹏王那边,顶多也就是气恼一番罢了,总不至于为着几个风信子去同天王拼命。
可人家风信子就算为着神教把万死不辞的口号喊得震天响,能不死还是不想死的,危险太大的情况,想往后缩缩也是理所当然的。萧伤对于自己的心腹们的爱护保卫做的还是不错的。那份手令就是证明。无论在何处发现了天王与教主,风信子除了赶紧把消息传给他之外,还可以直接找最近的分坛负责任出面当恶人。
可怜他虽是神教资历最老的堂主,掌管整个戴国的分坛。毕竟也要受教主和诸王节制,鹏王的手令摆在那里,他总不能当没看见吧。
狄九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在属下面前,向来不苟言笑。若真是无端端的笑容满面,和和气气同你说话,那骨子里的气恼,怕是真不轻啊。
齐皓不敢怠慢,急道:“天王,若非要事,属下亦不愿惊扰天王与教主的自在逍遥,实是最近几个月,神教事端频频,损失惨重,急需天王与教主回总坛收拾局面。”
傅汉卿一怔:“我们才出来几个月,出什么大事了?”
狄九淡淡道:“你少听他们危言耸听,神教不是威风无比吗,不是受各国官府扶持吗?正道早已不能威胁我们,还能出什么事?”
齐皓急道:“天王,我教近几年虽权威一时无两,却也太过招人之嫉,隐患频频,最近不知为何,竟是接二连三的在各处闹出大事来。先是楚国大乱,我教在楚国的各处分坛运作全部停顿,已是极重大的损失。在未得到官府承认的梁国,我教的几处分坛被所谓的正道联盟乘夜攻击,烧杀掳掠无所不为。分坛多年所积之财富,不是被夺,便是付之一炬。在秦国,我教所开的大镖局失了一宗巨额重镖,光赔偿的影子,已几乎掏空了好几处分坛的底子。在燕国,我教一处最大的分坛负责账房的几个弟子半夜卷巨款逃走,事后鹏王的风信子也只找到几个人的尸体,巨款却已消失无踪,那处分坛只靠其他几方分坛的财力援助,才能勉强继续撑下去,但为着此事,燕国分堂已是元气大伤。还有郑国,本来也是继楚国之后,跟风承认我教支持我教的。但如今郑国国君不理朝政,国事皆付之权阉,那帮子阉臣个个利欲熏心,石头里也能榨出油来,竟是不识大体,不知轻重,不讲道理,只知四下搜刮,连对我教也不放过,已经多次派人去各处分坛传话,我教若是不给他们巨额抽成,凡我教属下生意,若不给他们大宗干股,以后的国政便有可能大变,此外还有……”
狄九越听越是不耐,最终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真是有趣了,怎么我和教主一不在总坛,倒像是天都塌下来了,所有的事端全集中在一起冒出来,你这话说出来,也得看看我们会不会信……”
这边耍威风的话才搁下。那边傅汉卿就让他没面子:“狄九,我看齐皓应该是没胆子来骗你,恐怕事情是真的很严重。要不我们还是……”
回去两个字到底还是在狄九的冷眼瞪视下,悄悄的吞回肚里了。
狄九简直是有些无奈的看着他,终于叹了口气。目光冷冷转回齐皓身上:“我和教主先商量一下,你先出去。”
齐皓略一迟疑,狄九已是挑眉笑道:“你要喜欢留在这里看我和教主吵架,那也没关系……”
这话说得齐皓打一个寒战,赶紧说:“属下先行回避,请教主与天王自行商议。”他恭敬的退到门前,有施了一礼:“属下就在楼梯口守着。教主与天王有什么决议,只要招呼一声,属下即刻前来听令。”
交代完这句话,他这才恭恭敬敬的退出门去。
等到房门一合上,狄九已是一个闪身到了窗边,目光如电的把窗外整条后街的状况收入眼底,同时向傅汉卿伸手:“阿汉,过来。”
傅汉卿听话的上前。把手放在他的掌心处:“你不是要和我商量吗?”
“商量个鬼,缓兵之计你不懂吗?咱们真浪费时间商量这种无聊事,话还没聊完呢,怕是萧伤那帮子人已赶到了,到那时,要走要留,可就由不得你我了。乘那帮子家伙现在还在半路上挣命赶路,咱们还不快跑……”
“可是,这发生的事……”傅汉卿自认是个很有良心的人,很有责任感的教主。
狄九白他一眼:“你真相信。这么短的时间里,会出这么多的事。这些年下来,神教在天王的地位何等牢固,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倒也是。”傅汉卿叹口气“所以我听着才觉得不可思议啊,但齐皓不敢骗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