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眼神微黯:“教主不快活,虽然他总是装成很快活,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什么也不介意。”
萧伤沉了脸色:“有谁会快活,谁又能不介意。我们心里都一样,不过在他面前装着万事顺心,装着谁也不把他的身体状况当回事罢了,他也未必不知道,只是不戳穿,他即要在咱们面前,装成快活,我们又何必说穿。说起来,咱们真像一群小丑。”语气初时苦涩,渐渐便带点怨怒愤恨“狄九的手段可算了不得了,把咱们这帮子人都捉弄成了自欺欺人的小丑。”
瑶光秀眉微蹙,忽轻声道:“他对你的武功有什么新建议吗?”
萧伤微微一怔,诸王从不追问彼此的武功进境,瑶光怎么忽然……
心中一动,若有所悟,脸色却已平静下去,淡淡道:“他说已经没什么可帮我的了。”
碧落点头:“他最近对我们也说过同样的话。”
莫离轻叹:“他不会骗人的,而且也不会不为我们的性命着想,他既这么说,想必我们此刻与狄九的身手相比已没有太多差异了。”
一瞬间,几个人之间,竟是静得出奇。大家望着彼此,谁也没有再说话。
严格来说,傅汉卿并不能算武学的大宗师,他只是个死记硬背的幸运家伙,对武功,他既无悟性,也无任何开拓性的眼光和妙想,他只是记性非常好。通晓天下武功得失,且能相互对照印证,有他帮忙,可以把武功中的一切缺陷都找出来,并能得到他最好的建议加以弥补。
他不能教出顶尖高手来,他不能培训处武林奇才来。他能做的,只是帮助你找出你的缺点加以改正。
所以,他给人的帮助,初时会显得非常大,非常有效,到后来,随着不足之处渐渐都被指出,他能给的指点也就越来越少了。以此推断,即使狄九与他相处了差不多有八九年,而他们得傅汉卿指点只有两年不到,但实际上得到的好处,应该不会有太大差别的。就算与狄九狭路相逢。放手一搏,就算未必能赢,至少五性命之忧。
所以……
大家望着彼此的眼,心中都有了一种明悟。
时候到了!
萧伤不知为什么忽然叹息了一声,方轻轻道:“差不多了。两年的时间,风信子的运作已经完全更改。我有信心再不会被人窥尽先机。各地分坛修正革新,经过两年时间,一切新的规则秩序也都成熟了。两年的时间,下属的忠诚,我们也差不多能控制了。现在不管我们做什么,都不会乱作一团,都不会人心惶惶,不会给人可乘之机了……”
不知为什么,一向好战的他,这一刻,竟然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兴奋。只是觉得,反正是迟早要做的事,早一刻,与晚一刻,其实并无分别。
瑶光徐徐点头:“我的人也早就开始行动了,现在,只等我们的命令。”
碧落轻轻道:“我也传讯给夜叉了,他的冥军两年来日夜苦练,等的就是今天……”
大家都只是淡淡说,既无激愤,也无快意,仿佛未来的惊天风波,也只不过是一个简单而枯燥的本分工作。
不约而同,大家的目光都望向远处教主的居所。
那个不管伤的多重,依然努力在笑,依然努力装成什么事也没有,只希望所有人都不要争斗,不要有死伤的天真家伙,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吧?
那样努力的想要保护背叛他出卖他的人,却又竭尽全力的教导他们,帮助他们,唯恐他们被狄九所杀所伤,整天做着矛盾的事,抱着可笑的念头,不知为什么,大家此刻都觉得笑不出来。
这一刻,大家望着同一个方向,想着类似的念头,却谁也不肯说出来。怔怔立了半日,萧伤才乱咳一声:“不知道他和那个叛徒是不是正聊得开心快活?”
莫离也应合道:“其实狄一也不算叛徒,他只是没有尽到影卫的本分,而去过自己的日子了,总算他现在回来了,也许让他和教主相处一阵,心里一内疚一难受,他就不想走了,咱们又凭空得了个高手。”
碧落点点头:“如此,倒是一桩好事。”
只有瑶光一直望着远方,眼神始终收不回来,声音听来,也似有些遥远:“你们有没有想过,也许教主以前说的那些话是对的,我们称狄一作叛徒是过了,要说他失职,也有可能过了。”
“你说什么?”萧伤愕然“说明白点?”
瑶光目光遥远而迷茫:“狄一为什么一定要寸步不离,一生一世跟在教主身边,为什么一定要做一个本分的影卫?为什么一定要眼中心中,只有教主,而忘记自己,他为什么不能走自己的路,和自己喜欢的女人过自己喜欢的日子,还有……”她的目光越发奇异起来了“狄九也一样,他凭什么一定要为神教尽忠尽心尽力,他为什么就不能……”
碧落厉喝一声:“瑶光!”
这一声喝,竟是以内力发出的狮子吼,瑶光震得一震,目光散而复聚,渐渐凝定,神色却仍略有怔忡。
莫离面沉似水,声音极之沉重:“瑶光,你几乎入魔障了。”
萧伤也铁青了脸:“瑶光,我们之中,你对教主最是关切,但关其身怜其心都可以,却万万不可从其道。圣人不是人人都能当的,当圣人也不是什么快活的事。对教主我们不是不佩服的,但要让我学他,我宁可去死。他也许是好人,但好人不代表可以活的很好。瑶光,我们是坏人,也许坏的不是那么彻底,但骨子里毕竟还是恶人。千千万万,不要太过羡慕好人,不要去深思好人的许多道理和原则,坏人一旦想要变成好人,甚至变成圣人,那肯定死无葬身之地。”
莫离一字一顿的道:“我们待教主好,既是因为有些情义,也是因为,他在这个位子上,对我教的现状更好。我们接受教主的很多想法,让神教这些年来,有了许多变化,不是因为我们受他的善良感召,而是因为这些变化对我教更有利。他说的话常常很有道理,我们都会认真听,但听和全盘接受是两回事,我们可以选择对我们有益的去遵从,却不可失去了我们的立身之本。”
碧落只淡淡说了一句话:“修罗是魔教。”
修罗教是魔教,天下人都这么认为,而他们,从来没有哪一个认为有必要反驳。
瑶光默默无语,良久,才点了点头。
他们的立身之本是修罗之教,修罗之规。
在他们的世界里,从来是以强凌弱,以权势定生死的。
为什么,凭什么?从来不需要去考虑。
道理,人情,本来就不是他们所要遵循的。
凭什么别人要效忠,因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凭什么别人要为神教,为上位诸王和教主奉献一切?
因为他们足够强,因为他们是修罗魔头。
这一切,原来从来没有变过。
所以,叛徒一定要被惩罚,该做的事情一定要做。
所有的犹疑和软弱,必须一手挥开,所有的后果,都只能咬牙承受。
修罗乃魔教,其实从来没有变过。只是天下人以为变了,连她也差一点以为变了,只是……
再次遥望那个方向,遥想那个人。
即使是个懒散如猪的家伙,这么多年的努力,到底还是人人看得到吧。
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么多年岁月流逝,这么多番心力用尽,其实,他什么也不曾改变。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零九章 一言之诺
“你只吃这么多?”狄一有些惊异地望着傅汉卿,感觉好象只随便吃了两三口,这就算一顿饭了。
傅汉卿只得干笑两声罢了。
这样担忧的,震惊的表情,以及因此而来的愤怒和郁闷,他已见过太多太多了。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想让别人为自己这么操心。可惜就算他的精神再强大,也无法控制日渐软弱的身体,就算他自己想多吃几口,下场肯定是肠胃不适,生生吐出来,让别人更担心。
他想在只能后悔自己考虑不周,不该拉狄一同自己一块吃饭,见他的饭量,很少有人还能继续保持好胃口的。
果然,狄一望着一桌的好菜,实在找不出什么食欲来,怔怔坐了半日,才轻轻叹道:“我不该走的。”
傅汉卿只是一笑,眼神甚至有些轻松释然:“我却觉得,幸好你走了。”
狄一处闻一怔,随即了然。
以狄九的心性,即有心对傅汉卿下手,自己这个影卫就是他最大的眼中钉,当年若是不走,他必会出手来把自己除掉。
对傅汉卿来说,自己离去,避免了伤害,当然是值得他为之庆幸的。
只是……
他望着傅汉卿,淡淡笑笑。
阿汉,其实,他已经出手了,只是你不知道。
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
“你过得好不好,你的……”傅汉卿难得有些好奇,甚至有些兴奋地问“她好不好?”
飞逸出去的思绪立时被收拢,狄一淡淡笑道:“我过得很好,她也很好,我们与世隔绝地过自在日子,我不愿让修罗教的人看到她,也不想她介入这些事,所以没带她来。”
傅汉卿点头:“不带她来是对的,否则没准瑶光他们就能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去。你打算在这住几天?”他笑望着他,眼神明朗“不要让她等太久。”
狄一忍了又忍。终于觉得无法再忍耐下去,沉声道:“你打算永远这么高高兴兴,见人就笑地过下去吗?”
傅汉卿楞住。傻了半天,才问:“这个,有什么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狄一苦笑“可是,阿汉,为什么你一定要做正确的事,一定要做对别人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我宁可你象以前一样,只要自己吃得香。睡得好,管他天塌地陷,管他世界变成什么样?我这样的影卫是要毁容也好,要留下来一世不得自由也罢,都是别人的选择,你不管不理不干涉……”
傅汉卿怔怔坐着,怔怔地低声说:“如果当年不是你点醒我,我一直不知道。自己那么自私,那么无情,对身外地一切,那样不放在心上。”
“你只是自私,又没有害人。有什么问题?可是现在你都变成圣人了。遭遇了这种事,你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笑得看起来好象是很快活?”狄一声音里竟隐隐有了怒气“我来见你之前,瑶光就告诉过我你这两年是怎么过的,你天天高高兴兴,乐乐呵呵。你一点也不懒,主动操心帮务。参加议事会都再不用别人来催来叫,除了身体不好,无法四下奔走之外,狄九以前做的事,你能做地也都做了,你这样子,想要证明什么,你打算一辈子就这么过?当个勤快的,认真的,好说话的,永远高兴的教主?”
傅汉卿被他骂的目瞪口呆,自他受伤之后,大家都待他极好,平时连重话也极少说他一句,此刻被人这么一训斥,简直连脑袋都转不过来了。
他楞楞坐在原处,一下也动弹不得,过了很久很久,脸上的笑容才一点一点消退怠尽,眼中的光华,才一丝一丝暗淡下去。
他低了头,很久很久,才轻轻道:“我必须好好活着,我必须很开心,很高兴,我必须努力去把狄九扔下的事做好,我必须让我自己觉得,他不在,我也可以快乐地生活下去,他走了,我也可以应付得下来……”
他一直没有抬头,声音愈发低沉:“这样,就可以不用去恨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冰冷的手指。
一直一直,以为握紧了手,再不放开,天长日久,再冷的手,也会被温暖,原来,长时间握着冰冷地手,更大的可能,是让自己也感到寒冷。
从来不知道,自己其实也是会恨的。从来不知道。
几世历尽,原以为,最负面的情绪也不过是厌恶。几世迷惘,原以为,爱的论题是最难的,原来,恨或不恨才是这世上最艰难的事。
心绪在这一刻,几乎是迷茫的。
小容怎么可以做到,每一世被辜负,被背叛,然而无怨无恨。
小容怎么可以做到,以轻松从容的态度去面对一切,接受一切。即使只是假装很高兴,假装不在意,他怎么可以假装的那么成功,成功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假装。
是太冷了吧,穿那么厚的貂裘,依然想要发抖。
是太累了吧?所以疲惫的只想闭了眼,一梦不起。
他只是……只是不想去恨他……
仇恨,是多么陌生,多么可怕,多么奇怪的情绪。
因为太陌生,所以从未经历过,所以,才会惶恐,才会畏惧,才不敢放纵这样的负面情绪在心头爆发。
他只是,不想恨他,所以,努力要让自己活得好。只是……原来,这样好好活着,是一件这么累,这么累的事。
狄一静静望着他,看他慢慢地蜷起身,看他慢慢地开始颤抖。
每一次,他都是这样,挖个坑,把自己地头埋进去,营造一个假想来面对全世界。每一次,都是自己阴差阳错硬生生把他拖出来,每一回都在事后心中迷茫,不知道自己的做法。到底是对还是错。
他迟疑了一下,轻轻伸手,按在傅汉卿的肩上。本意只是想给他一点支持和安抚。然而,在下一刻,傅汉卿的整个身体重量就向后靠来,仿佛再也支持不住这个身子,只能依靠他手上的力量,才能勉强做好。
无论破败的是身还是心,他都已撑了两年多了。仿佛所有的伤痛。所有的软弱,所有的不方便都不存在,栽倒了,爬起来,傻笑两声,疲惫了,头痛了,气喘了,睡一觉,歇口气,休息一下,继续乐呵呵面对所有人。
如果他不来,这个人也许可以一直撑下去,如果他不说破,这个人也许可以一直觉得,这样的生活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没有什么不高兴不快活。
那一刻,狄一简直可以听到自己咬牙的声音,狄九。他到底知不知道,他所伤害的是什么,他所毁灭地是什么?
“你……以后,还会不会原谅他?”
“原谅?”傅汉卿几乎是有些惊异了,抬起头时,甚至还勉强笑了一下“为什么要原谅,他其实也没欠我什么?我近一年来,把他当年留下的事接手了一小半,才知道有多繁重多辛苦,他替我顶了八九年了,就算是别有用心,做得也足够了,我得了那么多好处也是不能否认的。那些年,他待我,本是很好的,我们在一起,有过很多快乐的……”
他觉得他可以滔滔不绝,说很多很多话,然后,狄一用那样深沉的眼神死死盯着他。傅汉卿那本来理直气壮的声音就渐渐的小了,直到再也说不下去。
然后,他重新低下头,过了一会才道:“我会很努力,很努力地,不去恨他,但是原谅……那是不存在的东西。”
发生了的事,就是发生了,原谅,这个词,太轻飘飘,太浑不着力了。
狄九那样的人,做出的事,不会回头,不会后悔,不会希罕任何人的原谅。
而他自己,从来都是死心眼的。爱也罢,断也罢,发生了的事,就是发生了,不可能当做没有发生。
他能做的一切努力,只是不去恨他。
也许相逢之时,可以微笑,困厄之时,可以相救,但是原谅……
不,这个词他听到了会微笑,而狄九可能只会报之冷笑吧?
心口忽然尖火热地痛楚,让他感到一阵迷茫,那个不识痛,不识情,只是浑浑噩噩,惟求一觉好眠的阿汉,到哪里去了。
耳旁传来狄一的一声叹息:“我可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