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思来,这一场奇情,到底是缘是姓还是孽,狄九也一直不能判断。
一开始,只不过是随意应付罢了,这一场情缘真正坚定起来,其实还是从一起并肩对抗诸王的破坏开始的,再然后,就这么自然而然的,许多年一起走过了。
这样漫长的岁月,就算本来是假的,渐渐也就真假难分了吧。
就算本来有很多谋算,但也会有偶尔的几次,恍惚间忘记初衷吧?
多年前那个夕阳下的拥抱,不可谓不甜蜜,多年来共枕交眠时的安然,常会让他以为,以前的噩梦只是自己记错了。一起挫败诸王的得意,夜半私语时的温柔,一切一切,也总会有一两次,让人不由自主的全心投入,尽忘一切吧。
然而,问题一直都在,多年之前的隐患,从来没有消失过,一直一直,摆在那里。
阿汉待他是极好好的,几乎万事都依从他,总是处处会为他着想。
那个天下第一懒人,为了他去学做菜,为了他傻乎乎去绣衣角,当时怒过斥过,也不是不曾快意过,然而,只要想起,这样的心意,这样的付出,阿汉其实可以交给任何人,只要那人是他的情人就好。于是,再多的欢乐,便立时烟消云散。
不是不向往阿汉眼中的明净。不是不喜欢阿汉脸上的纯真,不是不期盼,这样纯粹的活着,这样不思虑,不怀疑,不猜忌,不仇恨的快乐。然而,这一切,他都没有,也永远不会有,无论他怎样努力,地底的污泥,也永远不会变成阳光吓得鲜花。
每一次看到那样简单的坚持,那样固执的心意,每一次听到他说什么,人不该伤害人,生命无比珍贵……他就肆意嘲笑他的天真,却又偏偏不可抑制的妒忌着这样的天真。
和他站在一起,和他日夜相伴,每时每刻被他衬托出残忍和阴毒,每日每夜,被他对应处冷漠和卑微……
这样漫长的一年一年过下去,纵然有过欢乐,那些迷茫,矛盾,痛楚,苦难,却也更多更多。
那一天,狄一临行时说:“以后要好好待他。”
他冷笑答:“你若不放心,就不要走。”
狄一的眼神出奇温和:“你还不知道你的心吗?你不会伤害他的。”
那一刻,他没有作答,只是觉得好笑。
我的心如何,凭什么,你比我更清楚,凭什么,我的人生,你可以待我来决定,来掌控。
然而,他什么都不说,看着狄一因为他的默认,而放心的离开。
那一年,萧伤笑着对他说:“你可真行啊,找个情人也找了这么一个又好说话,又有地位的。咱们教主大人万事都听你的,你就算不做教主,也胜似教主啊。”
他当时反驳了什么呢“对,他万事听我的,我瞧你们不顺眼,要把你们全除掉,自己一人独大。他会不会帮我?”
萧伤一怔,他却冷笑再问“我要把修罗教全部卖给武林正道门派,让他们瓜分本教,他会不会帮我?”
看着萧伤铁青的脸,他本来是在得意的冷嘲,最后,却变成了嘲讽他自己。
是啊,所有人都知道,教主喜欢天王,教主与天王是情人,教主新任天王,教主对天王言听计从……
然而,没有人去仔细想过,教主所有的遵从,都只在天王不违背他的原则的情况下。
那个永远对她千依百顺的傅汉卿,其实从来都没有过放弃坚守他自己的底线,在某些原则上,从来不曾想过做半点让步与妥协。
有时他故意同傅汉卿吵架,找他的麻烦,傅汉卿不与他斗嘴,旁人却要看不过眼跑来干涉,瑶光喜欢大摆威风的喊:“你想要什么他没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每听此言,就让人有大笑的冲动。
我想要的,他有太多太多不曾给,而且,我知道,他一定不会给我。
因为他永远永远不会为了任何人改变他做人的原则,我也不例外。
更何况,我要的东西,为什么要他来给?
为什么,我要的东西,必须由别人来给。
所有人都会说,天王能有如此重权,都是因为教主的信任。
可是教主的信任是因为什么呢?因为那些权力,那些财源,根本不放在教主心上。
因为被可怜的狄九当作一切的东西,在那强大的傅汉卿眼中,根本不屑一顾。
人们总是会说,有了教主的信任,才有了天王的作为,而往往会不经意的把他多少年的辛苦,多少年的努力,一概抹杀。相反,却让他有一种深深的屈辱感,仿佛这一场恩爱情好,不过是一次卖身的交易,他献出身体和柔情,交换那些权柄和方便。
交易本来没有什么。这世间,又有什么事是不可以做交易的。为了得到想要的,假作情痴情圣是理所应当的,然而,为什么这些本该漠视的事实,却总会让他有一种屈辱到想要发疯的激狂。
人们总是会喊,对教主与天王誓死效忠。可是却不知道,他已经听厌了太多太多次,他的称呼与傅汉卿的称呼被同时使用,天王两个字永远永远跟在教主之后。
不不不,他再不想听了,他甚至宁愿这些人大声喊,教主教主,而不要在叫天王了。
我的生命,再不由旁人控制,我的人生,再不受旁人操纵。我想要的,再不需要别人来给予,我的满足,应当有我自己双手赚得。
厌倦了再去看那样清澈的眼睛,反映着自己的污秽和脏污,从来不觉得残忍丑陋是可鄙之事,却总是不愿去直视那样的眼睛。
厌倦了再去面对那样天真的面容,因为知道自己居然也愚蠢的渴望接受这样的天真,才更加了解心灵软弱和放纵感情是多么危险事。
于是,就有了很多很多的事。悄悄在暗中进行着,只是,他仍然会时时回到那人身边去,仍然会不经意的去留恋许多许多,他本该厌恶的事。
直到那一天,方轻尘和风劲节的死讯传来。
那两个人的死太重要太重要了。
证明了小楼中人,原来真的不是不可消灭的,证明了小楼的力量,真的不会干涉红尘,不会报复仇人。
然而,狄九却清楚的知道,推动他下最后决心的,不是再无后顾之忧,而是傅汉卿那轻淡的态度。
不用去报仇啊,那是他们的事。
虽然有冤枉,但那是他们的选择啊,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旧友的死讯,只换来他一些感喟,一次提前的离席。
同窗惨死之后,他可以转身就在阳光下睡得安逸自在。
站在他的身旁,看着他的睡颜,觉得指间有些冷。
如果听到的是他的死讯,傅汉卿会否也这样说。
他死了我很难过,但是杀人是不对的,所以,我不能为他报仇。
他虽然死了,但闯江湖是他的选择啊,我不好干涉。
然后,依旧香香甜甜一梦酣然?
可能吗?
当然……
他只需要一个情人,那个情人是谁重要吗?
不管那人叫狄九还是王九,傅汉卿都会做一个完美的情人,仅此而已。
那个风劲节,眉目英且朗,顾盼而神飞,特意来会同窗,谈笑间,对傅汉卿那种淡淡的温情和关怀,事隔多年,狄九从来不曾忘。
容谦,一国之相,待傅汉卿却温和亲切,一夜私室长谈,便为他开前所未有之特令,亲送出府,告别时,珍重之词,语重心长。
傅汉卿从未有缘一见,但一握大权,即刻对修罗教多方扶持,为的也是想帮傅汉卿一点吧。
这样的同窗,这样的来自同一个地方,有着同样过去的伙伴,该是极重要极重要的人吧?
然而,傅汉卿对他们的死亡,却可以这样平淡的对待。
那一刻,低头看自己阳光下孤独的影子,心头一声声自问,如果,死的是我,会怎样?
然而,他得不到回答。
可以温柔的叫醒情人,可以一夜相伴,彻府相陪,可以看着阿汉天真的样子微笑,望着情人朦胧的睡眼感觉到快乐。
然而,他其实知道很多很多事。
比如,这个在他面前总是很听话很快很天真的情人,其实并不真的快乐,然而,不管有什么样的心事,却从不对他说。
是不敢说,不愿说,抑或是不能说,他与他,这么多年下来,旁人看来恩爱,其实又何曾坦诚相对过一次呢?
就像那些宝藏……
是啊,那个宝藏,狄靖的宝藏,让诸国都先后对修罗教另眼相看的宝藏,他从来,不曾对自己提过一个字。
那个睁着一双仿佛世间最天真最无辜的眼,看着他,一次次说,我永远不会骗你的人,从来不曾告诉过自己,他知道所有狄靖的宝藏。
当年的狄飞,后来的狄靖,而今的狄九,每一个修罗教教主,或将要成为教主的人,身边都出现了小楼中人,而且,至少有两个未得善果。
狄飞的一生孤寂到底是为了什么,已不可细查。但观傅汉卿在冰棺前的神情言语,小楼定是脱不开干系的。
狄靖为什么疯狂失道,为什么肆意妄为。后世倒是有过很多传说,其中之一,便是他爱上了一个人。要夺尽天下所有的财物珍宝,只为供爱人一笑。相传,他有一个极珍爱之人,藏于极隐秘之处,为了那个人,他可以杀人千万,灭尽苍生。为了那个人,他可以倒行逆施,与天下为敌,没人知道那人叫什么,长什么样,甚至是男还是女,但是狄九知道,那个人,肯定是小楼中人。
因为,以狄靖的疯狂和残忍,能让他说出一切秘密珍藏的,只有那个他最信任的人,而傅汉卿之所以能知道这一切,也只有可能是从小楼中了解的。
若狄飞与狄靖皆不得好下场,那么狄九又如何呢?
多少个日夜,如此自问,然后,对着自己,森然的笑一笑。
傅汉卿,你说你爱我,可是,你瞒了我太多太多。
傅汉卿,你说,我是你的情人,可是,你的情人可以是任何人。
傅汉卿,你说,你会努力做一个好情人,是啊,所以,你明明不相信我,却总是装成很相信,并且以为我看不出来。
傅汉卿,你可以很天真,很蠢,很傻,可是,你却又可以很聪明,很世故,很灵活,很敏锐,那么,我怎么再去继续相信你的天真,你那表面上的蠢和傻呢?
傅汉卿,你的情人游戏,何时终结,你顿悟的那一天,会否对我微微一笑,告诉我,一切结束,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又或者,在你所谓的顿悟来临之前,我就在江湖风波中死去。你叹口气,略略感伤一下,睡个好觉,接着去找你的下一个情人,然后,继续做一个温和柔顺,尽职尽责的好情人呢?
傅汉卿,如果有一天,我注定要被你舍弃和淡忘,为什么,我不能先一步选择抛弃呢?
这个念头萌生的那一刻,狄九却又冷漠而讥讽的对自己笑起来。
又或者一切一切都是借口,理由其实简单到极致。
我要让所有的权利和财富都在我的掌心里,我再不要居人之下。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虚伪可笑的用一些什么情啊爱啊的理由来做掩饰呢?
这样的理由难道不够吗?
于是,他为笑着问傅汉卿,有什么愿望,他微笑着许诺将来的礼物。
第二天,他一马绝尘的离去,展开了最后的布置,开始去筹建琉璃之屋,烟火之宴。
在那之后,他用两个多月的时间来确定,小楼的确没有为风劲节和方轻尘的死亡作出任何报复的举动,其他可能来自小楼的人也同样什么也没有做。
最后的顾虑消去,最后的行动已摆在眼前。
悄然安排好一切措施,带走了傅汉卿,吸引了诸王最多的注意力。
然后,是极尽一切的快乐,那样肆意的游戏人生,那样亲近的日夜相伴,多少个夜晚,梦中醒来,恍然间,不知是狄九一梦,梦见自己有了平凡的人生,幸福的伴侣,还是一个平凡男子在梦里当了盖世枭雄。
两种人生,哪一种是幸,哪一种是不幸,他茫然不知。
在他一次次重新开始人生时,所有的计划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修罗教处于困境,楚国越来越混乱,带着傅汉卿来到充满灾民苦难的曲江,形势迫的傅汉卿不得不说出宝藏。
是啊,永远不能见死不救,永远不会为任何人改变妥协的原则……
相比他的犹疑和软弱,不管是当年什么也不理会的傻猪,还是现在这个看似情痴的魔教教主,骨子里,其实比谁都坚定,比谁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自己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吧?
最后的十日,最后的相伴,最后的琉璃世界,华宴满天。他为他舞剑,那一刻是真心想舞出江南江北红尘景,舞成他眼中最深最浓的美丽,然后,让一切终结。
剑刺出时,心中无喜无伤也无得意,冷静到极处,就成了一种麻木。
为什么杀他?
不是因为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不是因为留着他将来是威胁,仅仅是因为,总觉得,杀了他,也许就可以解放自己了。
也许那些疯狂的苦痛,莫名的压抑,那些永远解不去的纠结,就不存在了。
剑刺出的时候,心中明明知道,也许就算杀了他,也未必能改变任何事。
但生活本来如此,他早已绝望,从不指望自己的生命里会有美好和幸福。
这一剑刺出,就算不会更好,但也不会更坏。
一切仅此而已。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章 不动明王
那一剑刺出时,心如止水不波,无思无虑无念无想,无喜无怒无忧无怖,再没有任何感觉。那一剑刺出之后,从心到身,从眼神到面容,都已铸下牢不可破的冰封牢笼,身心再不会因身外的一切有所动摇,因为,所有的所有,他看得到,却没有感觉,他听得见,却不去思量。
所以,那精准的穿心一剑,居然刺不死人,他没有惊讶。
所以,那遭受背叛和杀戮的人,回身握紧他的剑锋,说出的居然是叮咛之语,他也无震动。
冷眼看着漫天焰彩琉璃华光下,生命的气息,渐渐从那人脸上流失,冷眼看着血泊里栽倒的身体,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才能正常理解,傅汉卿说了些什么话。
然而,冰封的面具不会有任何变化,明了的心境里,感触也迟钝而缓慢。
似乎,有什么事出错了吧?
似乎,有什么想法,或许,不对吧?
刚才,傅汉卿……阿汉……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他的眼睛里为什么没有仇恨也没有惊讶,有的只是……
然而,就连这疑问,也迟缓且淡漠。
冷冷的低头,看着那微微抽搐的身体,理智在叫着,过去再补上一剑,永绝后患,感情在喊着,救救他,你错了,快去救救他……
然而,所有的呼唤,也同样微弱的几乎听不见。
他只是用力握紧剑,剑柄上冰冷的触感让他再一次为自己无端的软弱而感到愤怒和耻辱。
他没有上前,没有再补一剑,不是因为不忍,不是因为动容,只不过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软弱到这种地步。他不知道,再向前一步,会否在颤抖中弃剑,会否让理智完全泯灭的去拥起那血泊中的身体……
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无法接受的。
事到如今,对与错,已不重要了。
傅汉卿到底待他如何,已不重要了。
事已至此,回头无用,也不必回头。
什么傅汉卿待我不够真心诚意,什么傅汉卿处处对我保留期满,什么傅汉卿太过冷漠无情……
说穿了,一切一切都是借口。
他想要得到更多,他想要拥有更多,他不肯居于人下,他不肯受人掣肘,他不要头上永远有一个教主,他不要身边永远有诸王审视的眼神。他要他的自由,他要只属于他的事业。哪怕同修罗教相比,微弱而卑小,哪怕他所拥有的权势和影响,远远不如修罗教的天王。他不要风信子总是围绕在身旁,他不要身上永远贴着教主情人的字样。他不要再沦落到不能不接受旁人恩赐,想要什么,伸手去拿取,自由自在,做他自己。而为了拥有这样的自由,保护这样的自由,他必须背叛,他需要权势,他需要财富,更需要野心的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