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也好,背叛也罢,为的从来只是他自己,傅汉卿如何待他,重要吗?
重要的,只是他自己如何去看傅汉卿,如何去待傅汉卿。
心中早存此念,所以才会在找到无数借口,无论傅汉卿怎么做,他都会有一次又一次的不满,他都能找到一项又一项的理由,证明他的背叛和杀戮是合理的。
但是,为什么要合理呢,为什么要虚饰呢?
背叛就是背叛,再多的理由都软弱可笑。
残忍与狠毒,自私与卑劣,对他来说,也并不是不敢承认,不能面对的。
他可以接受自己冷漠自私,残忍毒辣,却难以接受,那个自命当机立断,自以为一切决断都无比正确的自己其实依旧软弱到可以被轻易动摇,依旧不能坚持自己的心意到最后。
在做恶之后,因为感动而彻悟,痛哭流涕,幡然悔悟,在世人传说中,这或许是美谈,但这种事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狄九觉得,还不如回手一剑,杀了自己更痛快。
不不不,他不打算回头,他也绝对不会回头。
他要杀傅汉卿,这其中从来没有误会。
因为杀了他,自己可以得到更多,因为利用完他再毁掉,可以更接近自己的目标。
所以,不存在误会冰释,不存在大彻大悟。无论傅汉卿最后的眼神是什么,最后的叮咛是什么,一切一切,不会改变。
他徐徐后退,头也不回的飘然跃上院墙,尽管这时他的目光依旧一刻也不曾从傅汉卿身上移开。
天边乍亮起另一道焰彩,炫目华光中,他看了他最后一眼,然后,恍然跃下,从此,他的视野中,再不见那个叫做傅汉卿的男子。那个在他生命中许多许多年的人。
傅汉卿,也许……我也曾经爱你,甚至现在也依然爱你吧……
但是,我更爱我自己。
你对我不是不重要的,只是,和很多其他的事相比,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所以,我能为你做的最多的,只是这三日欢喜,只是这漫天琉璃,只是那稍纵即逝,再多的华美也会化作尘烟的焰火。
我为我自己找了那么多杀你的理由,那么多理直气壮的原因,在一剑刺出之后,便已化作烟尘。
我不会忘记你最后看我的眼神,我不会忘记你最后说的话,我不能不承认,你其实待我真的很好。或许,所有的理由,所有的罪名,说穿了,不过是我自己,欲加之罪。
然而,剑已刺出,不会回鞘,我也不想回鞘。
我要的,你给不了我,你的存在,对我依然是威胁。
狄九回身,向那栓在树下的马走过去,一步步行来,极之缓慢。
身后,有一个垂死仍在为他担忧的人,正在一点点死去。
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心头微微一动,似乎在痛,又似乎没有,似乎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叫他的名字,又似乎没有。
慢慢驱马前行,慢慢渐行渐远,一切一切,缓慢的不像是他会做的事。然而,他自始至终,没有回头一次。
渐渐行向远方,渐渐行入黑暗,渐渐永远永远离那人而去。
遥远的地方,轰鸣之声,一直不绝于耳。他听到了,却没有感觉。
天上的焰彩,倏起倏消,瞬息万变,他却懒得抬头看一眼。
他为一个人,燃起这满天盛景,但那个看焰火的人,也许连举头仰目的力量也已经没有了。
一个人,一匹马,行在这么冷的夜风中,再美的烟火,也已无心去看。
马儿没有人控制,自顾自前行,自顾自停止,所停之处,恰是路边一处荒丘孤坟。
狄九也不催马,就这么静静看着夜色下的孤单坟茔,看着每一次彩焰重开,照亮那坟前已不可辨认的墓碑。
“我在前头等了你大半天,也不见人,还当你改了主意不动手了,结果却在这荒坟边上发呆。”忽如其来的阴沉语声,仿佛直接从虚空里传来。
狄九还只是静静看着坟茔,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
一声极郁闷的叹息之后,一个人影便似凭空现于马前:“怎么样,可套出什么新东西?”
狄九淡淡的摇头,淡淡的开言:“没有,什么也没有,那应该是最后的一处宝藏了,否则这几天,他被我哄得这么开心快活,不可能一点口风也不漏。”
马前的人冷森森一声低笑:“我本来就说你是白费心机,要真有宝藏,也不是你哄得出来的,再说了,据当年留下的记载,狄靖也确实只有一处最大的宝藏,你偏偏不信,非要花大价钱弄个琉璃屋出来,白白损失一大笔,又非要陪着他大半年的在外头逃来跑去,照我们的计划,只三个月时间,就可以把一切行动结束掉了。你最少浪费了足足三个月,这三个月我们能做多少大事……”
“当日我说怀疑有别的宝藏,别的好东西,要慢慢套问,要好好哄他开心快活,让他全心相信我时,你们不都满口叫好吗?现在倒知道指手画脚的说我失策了。”狄九甚至没正眼看对方一下,语气之中,满是讥嘲。
那人被顶的极之郁闷,愣了一下,才愤愤道:“罢罢罢,说起来,我也不过是心疼那琉璃屋,和那笔上万两银子买来的焰火,咱们现在不容易,只要修罗教那帮子笨蛋回过神来,必会对我们大肆报复,将来要用银子的地方多着呢,就算弄了个宝藏,也不该这样大手大脚的花使。早知道你这样徒劳无功,不如直接将他交给我,凭我的手段,什么逼问不出来,哪里还用得着你去用美男计,玩那柔情蜜意的无聊手段。”
狄九微微冷笑。
这一生一世,他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那天涯流浪,游戏人生的大半年,他从来没有刻意去套问过任何事,这琉璃世界,寸步不离的三日夜,他甚至根本不记得,那些所谓的宝藏。
然而,此时此刻,他只是冷笑,然后漫不经心的道:“如果你的本事大到可以对一个心口被刺穿的人逼供,那么……”他伸手向来处一指“请吧!”
耳旁听到一声低低的咆哮:“狄九,耍弄我,很好玩吗?”
狄九忽得放声大笑,笑声激荡肆意,数里可闻。
大笑声里,他终于第一次回首,看向他一路行来的方向。
傅汉卿,此时此刻,你是生还是死?
为什么,我一剑穿心,你竟可不死。
为什么,我费了如许苦心,只为那一点可笑的假慈悲,只为给你一点快乐,给你一个不痛苦的死亡,你却偏偏竟不立死?
我不会再补一剑,但我也不会出手救你。
我不会告诉别的人,你没有立刻死,但我也不会发出讯号,让修罗教的人知道,他们的教主,正在逐渐死去。
这样的我,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一心要的,又究竟是什么?
是否在最后的那一刻,你的眼神,你的话,重又制出新的枷锁与困扰,所以,我虽刺出那一剑,却终究并没有解脱,并不能得到如释重负的快慰。
其实,不用时间来考虑,岁月来证明,当我的剑刺进你后心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杀死了你,我果然不会更快乐。我也知道,得到现在的一切,我也并不会更加高兴。
但是,我却同样知道,如果失去这所有的财富与权力,我一定会非常非常不高兴。
“人都死了,你还望什么?别耽误时间了,快把宝藏的位置和机关告诉我,咱们一起去……”
狄九闻言回首,恰看到天边焰彩华光下,那一张有着奇异兴奋和疯狂的脸,然后,微笑起来。
“所有的宝藏都很容易带来杀戮和背叛……我不想……不想离间谁,但是……但是……如果你有同伴……你们对宝藏都有同样的……期待……你要……小心……一些……别被你的同伴……伤害。”
他漫不经心的想着那人最后的话。在那片他为那人而点燃的灿烂烟花里微笑。
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狄九连傅汉卿都可以下手杀死,又怎么可能给其他人背叛伤害的机会。
“宝藏的一切,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但我一定会带上足够的人手,把宝藏取出来,也一定会让你亲眼看到,那笔财富,我既没有独吞,也没有藏私。”
那人眉峰一蹙,语声里,便有了焦躁:“你什么意思?你不相信我?”
狄九大笑摇头:“不,你错了,我相信你,非常相信你。因为你要的一切,我都清楚明白,因为,你拿出来交换的,全都明明白白,我们的交易,太简单,太直接,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他凝视他,眼中反映着那满天永不褪色的华彩异光。
“正因为我相信你,所以才不打算让你我的合作再添变数,所以,才不打算用宝藏来考验你我之间的信任。在那笔财富被正式取出之前,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和我都可以省很多心思,去很多顾虑,免掉很多不必要的误会。”他微笑,眼神几乎都温和起来了“你说,是吗?不动明王!”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零一章 风暴前夕
每一次硕大的烟花在天边炸出一片炫彩时,便也不可避免的把苍茫大地,黑暗世界,映得为之一亮。
烟花不断炸起的轰然巨响之间,马蹄奔走之声,骏马急嘶之声,被掩盖得几乎不可听闻。
一声凄厉的长嘶之后,寂寂荒道上乘夜疾行的快马终于栽倒于地。
漫天烟花,明暗不定间一个身影飘然飞掠,一起一落之间,跃出数尺。
适时天外炫起夺目亮彩,映出这柳眉微蹙,汗水满额,钗发皆乱,满身风尘的女子。
身为修罗诸王之一,近年来一直过得顺风顺水,瑶光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狼狈至此。又是愤恨又是不甘的瞪着地上挣扎的马儿,语气隐隐含怒:“这么点儿路都跑不下来,还说是好马?”
“就咱们这种赶路法,就是天马也折腾不起啊。”身后叹息声中,萧伤和碧落的吗也到了近前。
“别废话了,从各处赶来时,我们都带了三匹马替换,现在瑶光的马已经全废了,我们也只剩下一匹半死不活硬拖着赶路的马,到底还有多远的路。”夜叉犹在数丈之外,冰冷语声已然传到。
萧伤苦笑一声,伸手向前方遥指:“应该快到了,我是早知道狄九调了人马在这里修琉璃屋,估计就是为了要哄教主高兴呢,所以也从来不干涉他,我看着满天的烟花,也是为了放给教主看的,你们也别太着急,既然还在放烟花,教主应该没事。”
“有没有事,你说了可不算?”瑶光怒视他一眼“说什么风信子耳目最是灵通,什么也瞒不过你们。可狄九暗中干的那些勾当,你们怎么……”
“我不是一经查出不对来了吗?”萧伤愤愤说了一声,在诸人冷漠的眼神里。语声迅速减弱,讪讪道“只是晚了一点……”摸摸鼻子,又道“再说,也不能全怪我啊,不是瑶光你说,让他们在外头多快活些时日的吗开始那几个月,我才装没找着他们的。也是碧落你说,虽然让他们快活,却也不能太放纵了。要调动风信子,全力掌握他们的行踪,后来到处出事,又是夜叉主张,让我派风信子四处查问题,忙得我团团转,手里有用的人才全调走了,这动作慢一点,也就情有可原了,再说……”
再无人有兴趣听他继续推卸责任,瑶光尽展轻功,头也不回向前掠去。
其他几人互望一眼,竟都嫌疲惫的马儿奔跑太慢。一齐掠下马,急追而去。
萧伤郁闷的跳下马:“你们等等我啊……”
没有人停步,没有人会头。每一个身影都如电一般前掠,诸人此刻心急如焚,尽展功力。倒无形中成了修罗诸王之间的一次轻功比拼。
只是,纵然是平日一向暗中争强斗胜的诸王。此番也无心去计较胜负高低了。
天上明明暗暗的纷乱焰火,便是他们此一刻的心境。
总坛收到了傅汉卿的飞书,说起宝藏诸事,大家又惊又喜,立刻令在宝藏所在地附近的弟子们照信寻查,结果却是宝藏根本不存在。
大家知道傅汉卿从来不说假话,更何况,就算要骗人也不会撒这样根本瞒不过人的大谎,唯一的理由,就是宝藏的地址内容被人改掉了。
而教主发给总坛的飞书,有什么人能改呢?
毫无疑问,嫌疑人只有一个。
狄九是唯一有胆子也有能力动手脚的人。因为傅汉卿太懒,和总坛的联系肯定是由狄九一手代办的,要从中搞鬼,是在如吹口气般容易。
适时又收到萧伤的一封紧急飞讯。
在各地奔波,探查各处大变的萧伤,从风信子们收集到的一些关于各地巨变可能真相的情报中,推测出一个极可怕的结果,即刻飞书总坛。
仍在总坛的三王都觉震惊不已,情急之下,除了龙王留下镇守总坛以防变故,瑶光与碧落都一起离开,以飞讯联系萧伤和夜叉,确认了傅汉卿与狄九可能去的地方后便日夜兼程赶来。
什么诸王的气派,什么繁琐的规矩统统扔开不顾。每至一处分坛,必换快马,备食水,继续兼程赶路,一刻也不肯停息。
四人分三条道路向一个方向奔驰,在途中先后相遇,连话也没空多搭几句,就继续赶路。
便是平日何等养尊处优,何等绝世身手,何等不俗风华,这样的连日奔波,也只剩一身狼狈,遍体风尘了。
这个时候,甚至顾不得苦,顾不得累,一心一意想的,只是快一些,再快一些……
也许一点耽搁,修罗教就再没有教主了。
再没有,那个总是懒洋洋,万事喜欢躲懒,让大家有很多不满的教主了。
想要保护他,希望他活着,或许,有着太多太多功利实际的考虑,然而,这样的急切,这样的忧虑……
有的时候,也不得不承认,太漫长的时间,太长久的相处,就算是坏人,也会有一点感情的吧。
瑶光这么心不甘情不愿的想着,竭尽全力的奔驰着,前方一片晶莹闪亮,乍一入眼,还略略迟疑了一下,然后,立刻醒悟,那时琉璃映出的星光与焰火……
心中即惊且喜,内息运转之间,飞掠之势竟又生生快上三分。
四周劲风急掠,耳边轰鸣声剧,天边又亮起一道异彩,悄悄照亮了前方那小小院落,院门处那倒地的身影,以及那漫天漫地漫眼的鲜红……
下一刻,世界一片黑暗。
再美丽的烟花,再夺目的光华,总是一闪即逝,再无痕迹。
瑶光记得那光明里的鲜血仿佛永无尽头。
这一生,也曾杀人无数吧,为什么还会为那鲜红的色泽而心悸。为什么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流那么多,那么多的血。
“碧落,碧落,你快来看看他……”那一声几乎是带点惊惶的叫声响起来。瑶光一口真气再也不能纯熟运转,半空中人影急坠,耳旁听得衣袂风起,却是碧落的身影擦身而过,如风而去。
瑶光连日赶路已经极之疲惫,再加上急运内力飞掠了太久,这么一喊一叫。内呼吸为之一乱,只得暂且落地歇息。但眼神却还只望着前方。
前方黑暗的世界里,隐约可见碧落屈身蹲在了阿汉的身前。
瑶光不错眼的看着前方,忽然觉得指尖有点冷。
那一片炫目焰彩里,无边无际的鲜血啊,怎么可能有人流了那么多的血,还可以活着。
“阿汉……他……怎么样?”她极轻极轻的问,没有意识到。自己叫的不是教主。
碧落没有回答。
萧伤和夜叉一左一右,悄悄停到了瑶光的身旁,两个人都没有再向前一步。
天地之间,皆是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