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立时一片沉寂,没有人再说一个字。
瑶光只静静望着傅汉卿,静静的等着他的答复。他可以体谅他的苦楚,尊重他的决定,关心他的身心,但绝不代表,她可以轻易被欺骗利用。
傅汉卿慢慢抬眼望定她,很轻微的点了点头:“是。”
“那么,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是在为我教打算,还是纯粹的只想保住他?”瑶光的问题,咄咄逼人,不留半点余地。
而这一次傅汉卿几乎是立刻回答的。
“我最先想的是,怎么才可以不让你们去互相残杀,怎么才可以别让他时刻受到残酷无情的追杀,我先确定了这样的目标,然后为这个目标寻找理由。我……”他顿了顿,但立刻坦然说“我不想他死,也不想你们死,你们都很强大,如果不顾一切的仇杀,大家都会有危险,而且江湖上也会掀起腥风血雨。本教弟子亦会死伤无数,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
他豪不隐瞒的说:“我想要他好好活着,但我不会把我的想法强加给任何人。如果不是这种处理确实对本教有利,如果不是肆意的报复的确会给我们自己带来更多的损失,我是不会对你们提出这种要求的。”
他看着每一张冰冷的面孔。觉得手足冰凉,也许因为伤势太重,身体太弱,而说得又太多,所以觉得渐渐气促,渐渐不能正常说完一句话。“我不想他死……我也很……重视你们,我想你们……都可以好好活着……”
这句话。他几乎是以哀求的语气去说。
不想要他死。
不想要那个出卖他,背叛他,刺他穿心一剑的人处于危难之中。
这是他醒来之后自然生起的念头。
这样违反本性的周密筹思,这样与懒散无缘的细细分说,这样的竭尽全力的说服分辨,为的,是希望那个人可以好好的活着。却又不仅仅是如此。
他也同样不愿意眼前的这些人受伤害,因为在一起相伴了这么多年,因为,原来,他们待他,其实都极好极好。
想要那个人以后可以好好的活着,却从没有打算过去牺牲别人的利益来完成这样的愿望。
希望修罗教不要展开伤人也伤己的血腥报复,却又不得不去寻求其他的方式让大家发泄怒气。
所谓的借刀杀人,所谓的阴险,只不过是因为。想要保护他眼前,他身边,他曾经历过的每一个人。
这样的苦心,这样的诚意,他不知道要怎样说,大家才肯相信,才能相信。
萧伤大声喊起来“他这样待你,你还想要保护他,你疯了?”
傅汉卿坚持着不让自己因为力气用尽而倒下去,轻轻的说:“我要保护的,不止是他……”
他想要他们每一个人都好好的过,不要被仇恨控制,不要把快乐的人生浪费在无尽的寻仇里,然而,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别人明白他的心意。
“我愿意相信你的确也想保护我们,你的确觉得这样是一举数得,大家都能周全,但是……”瑶光坚定而冰冷的摇头“不可能。”
“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就算我们放过他,他能放过我们吗?就算他现在弱小,不敢随意出击,但他手上拥有着那个最大最神奇的宝藏,无数的珍宝,无尽的神兵,数不尽的武功秘籍,假以时日,他会变得多么强大,多么恐怖,你想过吗?”萧伤也忍不住想教训傅汉卿。
因为太长久的对话,太投入的情绪,太努力的争取,傅汉卿的脸色,竟然不再苍白,反而泛出淡淡的病人特有的红晕来。“我也正想说宝藏呢!正是这个宝藏,不但无法成为他的助力,反而会变成他最大的绊脚石。”
傅汉卿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弱了,若非在场几人都内力深厚,简直都要听不清他说什么了。
然而,他的神情,倒是渐渐镇定了起来。
他有些茫然的想起,那一天,他在狄九面前说出宝藏的一切。
那一刻,他不是不曾察觉整件事的诡异,他只是不能拒绝也不忍拒绝,既然那人想知道,他就说出来。
但是,他可以把自己性命交到别人手中,却从不敢把其他人的生死祸福性命安危,交到别人手里去。
他敢说出来,是因为,他有把握不让狄九利用宝藏肆意为恶,肆意伤害杀戮其他人……
然而,这样的明了一切,这样的衡量一切,他到底是清醒还是迷糊。
是因为,到最后,他也同样有着保留,是因为,到最后,他也同样守在他自己的原则上,所以,这一世的情爱,这数世仅有的一次情爱,才不得不这样暗淡收场吗?
是不是因为,他爱得不够,是不是因为,不能为爱放弃底线,不能为爱牺牲原则,所以,无情的其实是他,所以,残忍的,其实是他,所以,狄九的那一剑,其实有着许多的苦衷和无奈。
然而,怎么放得下,怎么能放下,又怎么该放下。
古往今来,人们总爱传诵爱情的美好和伟大,然而,爱情真的至高无上吗,真的只要有爱,别的什么都不需要吗?
坚持,原则,良心,最起码的道德和责任,难道都可以是爱得不够的罪名?很久很久以前,张敏欣曾笑对他说起无数为爱疯狂为爱不顾一切的故事,他不觉感动,不觉震撼,只是迷惘,所以,他问“良心何在?”
在这一刻,他复又迷惘起来。
也许,他始终是个又懒,又笨,看德懂世事,却永远看不懂人心,永远永远没有机会通过考核的蠢学生吧。
但是,如果那些坚持就是他失败的原因,那么,他宁可永远不要成功。
如果,这样的固执,就是他被一剑穿心的罪名和理由,那么,不管以后还要再挨多少剑,他也不打算让自己变得更聪明。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零五章 何以两全
“宝藏会变成绊脚石,那你能不能没事也告诉我们几个绊脚石在哪里?”萧伤悻悻然的说,可见他对傅汉卿把宝藏之事在众人面前藏得密不透风,却这么轻轻易易就告诉了狄九,心中是极之不快的。
傅汉卿脸色苍白的摇摇头:“世人总会有一种奇怪的宝藏情结,总觉得宝藏一定是无比神奇的,那财富一定是无以伦比的,那力量一定是不可思议的。然而,古往今来,有多少大事,是靠宝藏来成就的呢?而在许多传说中曾留下宝藏的人,往往都是自己生命中的失败者。当年狄靖拥有多处宝藏,他的下场又如何?拥有宝藏的人尚且如此,寻找宝藏的人,就一定可以凭着这种死物,一步登天吗?”
这番话说来确有道理,却同普通人正常的宝藏思维完全相反,一时间诸人不免若有所思起来。
傅汉卿低声道:“宝藏说穿了也不过是死物,但人们关于宝藏,总是一种思维定势,仿佛那些财富,那些宝物,价值永远超过一切。正是因为狄九得到了宝藏,所以会有很多人觊觎,很多人眼红,很多人对他凭空生出敌意。就算是他的下属,也会因此,而对他有过多的期待,过高的盼望。想要让人对他效忠,他必然也要给予足够的回报,可是,在所有下属眼中,这位主子,已有了天上掉下来的敌国财富,那么,要有多大方的出手,才可以让下头人感到满意,感到他不小气呢?”傅汉卿轻轻一叹“宝藏的财富再多,也还是有限的,狄九心志如此之高,又怎甘坐吃山空,那笔财富理所应当用来开创基业,但是,在我教的敌视,打压,搜罗之下。想要另起炉灶,另树一帜,绝不是容易的事。这种情况下。狄九应该不会肆意的大手大脚为手下花钱的。”
瑶光失笑:“说得也有道理,就象是穷人向亲戚借钱一般,平常人家,给个几两,自是天大的恩典,但要是这家亲戚,忽然发了一大笔财。却还是只给几两的借出去,人家不但不承你的情,怕还要满世界骂你小气刻薄无情了。”
长时间的说话,让傅汉卿感觉身体越来越虚弱,精神也极之疲惫,却仍要勉力振作精神道:“相比有限而过于引人注目,惹人觊觎的宝藏,我教在各国已深深扎下根基的大生意。才是真正取之不尽,用之不歇的宝藏。我教弟子所得每年得红利之多,甚至会引得很多民间子弟在羡慕之下重商而轻文。那些反叛的人,固然对我教新制定的种种规矩不甚适应,一心向往过去那种肆意而为的生活。但这么些年在教中过来,也早适应了,轻轻松松赚大钱,安稳的看着自家的财富飞快增长的日子。如今投狄九而去,最后却发现。狄九能给他的,并不比我教以前给他的更多。很自然的就会感到不快,就会觉得,为了狄九冒了天大的风险叛教是吃亏上当了……”
傅汉卿急速的喘息了一会,才能继续说下去“以前,他们享受着我教弟子的一切利益,却怀念着过去可以放肆而为的自由,现在,他们可以不受重重规则的束缚,但是很快他们就会发觉没有稳定而丰厚的收入,没有安逸而享乐的生活,同样让人感觉不舒服。追随狄九的日子,不会象他们想象中那么完美的……”
萧伤点点头:“说的也是,人心从来不得足,世人总会觉得没有得到的东西最好,真到了手,也未必就能快活。就是现在,教内对我们的新制,也不是完全没有反对之声,没有怨愤之言的。只是让那些整天埋怨现在,怀念过去的家伙,真放下现在的安逸和富贵,重新去过那些不能见天日的危难日子,只怕是再也适应不了了。”
夜叉却浑不动容:“就算那笔财富并不象我们以为的那样可以无所不能,但到底也是个数目,以次为凭,狄九的确有可能建立起一片基业,当然,照你的分析,在这种困境和有限的条件里,他再怎么发展,也很难威胁到我教,反而能替我教把所谓正道的敌视和恶意全部吸引走。如此算来,得失之间,倒也就不用计较太多了,只是他手上还有许多宝藏里的神并利器和武功秘籍,凭着这些,可以让他武功大增,也可以让他的下属,练出极出色的身手,假以时日,对我们一样有极大的威胁。”
“那些……”傅汉卿愕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已是虚弱得连自己都听不到了。
一旁的碧落轻轻按着他的肩:“你先休息……”
傅汉卿摇摇头,有些恳求地望着她。他实实在在,还有很多话,不曾说完。
碧落叹口气,自袖中取出一粒药丸递过去:“此药虽能提起精神,对身体终究无益,下不为例。”
傅汉卿感激的笑笑,伸手想接,却发现连手都抖得不成样子。
萧伤一挑眉,自旁边桌上拿起一杯水,碧落亲手喂傅汉卿吃了药,萧伤随手便服侍他喝了两口热水送药。
瑶光轻笑道:“教主大人,据传,除了初代的祖师爷之外,还没有哪个教主被其他诸王如此服侍过,你面子不小啊。”
傅汉卿闻言只笑了笑,又喘了几口气,才能继续说:“所谓神兵利器和武功秘籍,其实也远不象我们想像中那么可怕。武林中人对于神奇的武器,和神奇的武功,总会有许多夸张而不实的传说,而大家听的多了,就自然而然把这传说当了真。而且,几乎所有的传说里,都是越古的东西,越是好得不得了。三百年前失传的武功,肯定不如三千年前失传的,五十年前的神兵,一定不如五百年前的好。然而,这种观念,其实是完全错误的。”
他虽然服了药,勉力提起精神,到底身体还是太虚弱了,终究坐不住的向后靠区。碧落适时替他把枕头拉高了。叫他靠得可以舒服一些。
“就是象上古神兵干将莫邪,如果拿来和我们厨房的菜刀互劈,我们就会发现。切菜的刀比传诵千古的神兵好用多了。再好的青铜器也没有可能比铁器更锋利,这才是事实。几百年前的所谓神兵,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些锋利的刀剑罢了。几百年间,炼铸的技术有了新的进步,现在的兵器肯定比当时更好。更何况,几百年尘封在宝藏里,无人打理,再好的刀剑,怕也都腐绣不堪了。所谓的武功秘籍也是一样。人类的体能是在不断进步的,现在的人。可以比古人跑的更快,跳得更高,而未来的人,也可以比我们更快更高更强,武功也是一样,一代又一代的摸索,创新,改进,才会不断完善,不断去芜存菁,达到完美。几百年前的第一高手,到现在也许只能排进前十的位置,几百年前的所谓秘籍,又凭什么可以横扫天下。更重要的是……”
傅汉卿忽然叹息了一声,轻轻道:“宝藏里有什么武功秘籍我全都知道,而这些秘籍的内容我也清楚,等以后我身子好一些,有了精神。你们找几个抄写背诵都很快的人在我身边,我能把所有的秘籍全背出来。让他们逐字抄录,你们排版印发,咱们的下属弟子,人手一册,如此一来,何惧……”
话还没说完,已被几个人震愕地眼神吓得讪讪然住了口,愣了一会才道:“有什么不对吗?”大家互相看几眼,好半天瑶光才轻声道:“我们以前也知道你对天下武功了解很深,但……”也许是心中吃惊太过,瑶光一句话竟没能说完,愣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叹息着摇摇头。
只怕如果不是傅汉卿说出来,谁也想像不到,他竟真的可以对天下武功无所不知,无所不解,他竟真的可以把那些几百年前的神秘武技如此淡淡然的背出来,印出来,其态度犹如那不过是所有人都能读的普通三字经。
而即使是现在傅汉卿说出来了,大家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不可置信,
被大家的奇异眼神,看得有些发寒,但傅汉卿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以后,如果你们有空,还是多跟我聊聊,如果不介意的话,在我面前展示一下功夫吧,我一定能帮的上忙的,而且……”他语气顿了顿,才道“狄九知道我通晓天下武功,以前我们在一块时,他经常谴走所有人,这样连风信子也无法靠近,这个时候他其实并不是想要和我亲热,而是……”
夜叉冷冷道:“而是,让你帮他找他武功中的破绽,完善改进?”
“是。”傅汉卿低声道“他现在的武功,比之当年,不可同日而语,只怕同你们相比……”
他话虽没说完,那意思自是谁都能明白了。
就算大家接受了傅汉卿的意见,不去全力找狄九报复,但也不会刻意回避他,有朝一日,狭路相逢,单打独斗的话,没准吃亏丢掉性命的是他们自己,为了他们的小命着想,教主大人打算难得勤快的主动帮助他们训练提高了。
接二连三的震惊之后,大家连瞪着傅汉卿的眼神都有些无力了。好半天之后,瑶光才长叹了一声:“狄九是怎么想的,他怎么会没发现,你比整个宝藏还有价值,比所有的神功秘籍都有用,他却弃你而取宝藏。”
“我说过,世人得了宝藏,常会有一种很奇妙的错误想法和过高的期待,就算是狄九,也受这种思维影响,更何况,我虽还算有价值,但却不能象宝藏那样,虽他使用。”
说这句话时,傅汉卿竟然可以微微笑一笑,竟管那笑容苍白到了极点。
他永远不会告诉眼前的这些人。
这些年来,他虽然倾心尽力无所保留的替狄九指点武功里的破绽和不足,但是每一次狄九有意无意的套问其他诛王的武功缺陷,他却一个字也不曾说出来。
这样一个处处保留的情人,本来也不该得到别人全新相对吧?
那一剑的刺出,这一次的舍弃,本来就有更多的理由和无奈吧。
这一次所谓的背叛,他和他,到底谁的责任,更多一些呢?
看着迷迷茫茫,又有些出神的傅汉卿,瑶光终于长叹了一声:“罢罢罢,教主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把本事展露到这个地步,我们这些当下属的还能说些什么?就不怕教主你不把武功秘籍背出来吗?就不怕你不帮着我们提升武功吗?自然是无不从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