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理初点头:“是。”
“他对你怎么样?”
顾理初的表情忽然就黯淡下来,他垂了头,从睡衣领子中露出一段修长苍白的颈子,深棕色的短发半长不短的戳在后脖
颈儿上,显然是应该剪剪了。
陆新民伸出一只被烫热的手,走过去摸了摸顾理初冰凉的耳朵:“他对你不好,是不是?”
他是个没有热度的人,从别的地方借来了温暖,再转送给顾理初。而耳朵上传来的温热触觉已经足以让顾理初心里一酸
,他甚至偏偏头,试图和那只手接触的更多更紧密。
而陆新民的声音依然在他的上方温柔流转:“他欺负你,是不是?”
顾理初紧紧的闭了嘴,提到沈静,他本能的有一种羞耻感。那说不出,也不能说。在这一点上,他听沈静的话。
永远都不要让别人知道那些事情,尤其是哥哥和陆新民。
所以在陆新民柔如熏风的询问之下,他最终也只是含糊的答道:“没有……他没有欺负我。”
陆新民把手收回来:“身上的伤,痛不痛?”
顾理初不安的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摇头:“已经不了。”
陆新民自嘲似的耸了耸肩,决定转移话题:“从这儿搬去我家里住吧,冬天实在太冷,等春天你想回来,也可以。”
顾理初叹了口气:“谢谢你,可是……”
可是,沈静说过,如果自己敢避开他的话,以后就别再想见到哥哥了。
独自住在这座肮脏而寂静的宅子里,他只是挣扎着在寒冷和饥饿中活。而如果离开这里去外面,危险只有更多。怎样都
不好,只有哥哥身边是最安全的。哥哥离开了,幸而还有一个陆新民。
他是多么的想和陆新民在一起啊!陆新民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就像春风和阳光一样。他那样的怕生,却从不曾畏惧过陆
新民。
“可是什么?”陆新民坐在他身边,望进他的眼睛里去。
顾理初把后面的话完全咽了下去,只摇摇头,眼中现出悲哀的神色:“谢谢你,可我不想去。”
这个答案实在让陆新民很失望:“为什么?”
顾理初把被子向肩膀上拉了拉:“对不起,陆先生。”
说完这句话,他深深的低下头。
陆新民把脸扭开,对着墙壁皱起眉头。忽然产生的挫败感让他浑身都不舒服起来,寒冷的感觉瞬间放大十倍,几乎让人
不能忍受!
于是他暂时把顾理初抛在脑后,只自顾自的站起来,先是在地上来回的走了几趟,然后一言不发的踱出门去,沿着走廊
一路前行,竟然就此下楼走掉了。
虽然是冬日的阳光,可是下午的时候,也依然有几分明媚模样。陆新民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微微驼了点背,低着头快
步的走过那条荒凉寂静的小街。在路口,他叫了辆黄包车回家。
不回陆公馆,目的地是他独居的公寓。他已经搬出来有两年了,并不是青年人闹独立,而是自从陆选仁重归仕途之后,
家中从早到晚访客络绎不绝,又多以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的政客居多,这让他在视觉上很受刺激,心中也因此烦恼之极
。最后他不顾父亲阻拦,下决心搬了出去。
事实上这个决定对他来讲,产生了一种隐藏着的负面影响——他本来就有点怪异,家里人多眼杂的,他下意识的还懂得
收敛;如今是一个人的天下了,他便可以随着性子来。
他很少刻意去控制自己的行为。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头上,他和别人不一样,不晓得哪天早上一醒来,他就不是他了
。
在进楼之前,他在街对面的店里买了些点心和一瓶牛奶,准备拿回去当作晚饭。公寓位于四楼,他一边考虑着是走楼梯
上去还是等电梯,不想前方忽然有人“咚”的一大步跳过来,粗声大气的招呼道:“大哥啊!”
陆新民被来者吓的大叫一声,抬手就把牛奶瓶扔了出去,玻璃瓶子摔在地上,啪嚓一声立刻粉碎,白色牛奶瞬间流了满
地。周围的人一起看过来,也都深感惊骇。
“你干什么?”他愤怒的瞪着对面的青年:“专门来吓人的吗?”
陆振华好久没见他了,方才那一跳也不过是孩子气发作,想同他闹着玩而已。见他反应这样激烈,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嗫嚅着回答道:“我……爸爸让我来看看你。还给你带了点东西。”
陆新民恶狠狠的白了他一眼,也不等电梯了,转身就往楼梯口走去。陆振华没想到这么着就又把他得罪了,又看他恶声
恶气的,便也有些不高兴,悻悻的跟了上去。
进了公寓,陆振华更加束手束脚起来。陆新民的这小家中一切都是浅色调,处处皆是一尘不染,床单上非但没有一丝坐
卧痕迹,甚至连垂下来的皱褶部分也是精心折好的。窗帘合拢了,窗前的大理石桌上摆了一个白瓷花瓶,里面插了一大
束碧绿的野草。
陆新民把外衣脱下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然后换了拖鞋,轻手轻脚的走进小客厅中坐了。回头见陆振华正在外间探头探
脑的四处乱看,便道:“看什么看?过来!”
陆振华一撇嘴:“你当我喜欢看,不过是没见过而已。”说着他把手中拎着的网袋放在桌上:“是一些吃的东西,还有
一部新照相机,可以拍出彩色照片的哦——但是胶卷就只有这一点,还是原先从美国买回来的。唉,爸爸偏心啊,有好
东西给你,不给我!”
陆新民坐着没动,他比陆振华大了有五六岁,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关系却一直不好。或者说,是他一直都看不上这
唯一的弟弟,不是嫌他蠢,就是烦他聒噪吵闹。陆振华却是不大记仇的,气归气,气过也就罢了。此刻见陆新民不理会
自己,他也满不在乎,只笑嘻嘻的盯着陆新民瞧了半晌,忽然开口道:“大哥,你是不是谈恋爱了啊?”
陆新民莫名其妙:“嗯?”
“你看起来失魂落魄的,是不是谈恋爱了?”
陆新民站起来在地上开始来回走:“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陆振华站在门口不进来:“嘿嘿,大哥,你同我讲实话,你都快三十岁了也不肯结婚,是不是有什么暗疾?”
陆新民侧身从陆振华身边挤出客厅,然后打开大门道:“你给我滚!”
“大哥,你懂不懂什么叫做开玩笑啊?”
陆新民手指门外:“赶紧滚!”
养伤的日子里,顾理元因为不用劳作,而且还能吃到病号饭的缘故,好像长胖了一点。然而他那样的高个子,重个四五
斤也看不大出来的。
身上的纱布已经拆掉了。他结了一身深深浅浅的痂,黑的红的,每天做痒,他忍住不去挠它,怕落了疤痕。
最难熬的是胸腹处的那块烫伤,医生把烫熟的肉剪了下来,然后再用些简单的药品进行消毒和生肌。营内连麻醉剂这种
东西都短缺的很,他开始时差点活活的疼死。可是想到沈静还尚在人间呢,他又觉得无论如何还得挺下去。
他毕生都没有吃过这么大的苦头,然而挺过去后,他自己反省琢磨着,感觉也得了许多的教训。
朱利安之死,如今已经无人再提了。可见自己也不会有更多的危险。他现在顶担心的,还是在外面的顾理初。
沈静那天在他枕畔唠唠叨叨的说了半天,他虽然表现的像个垂死之人,然而心里还是清楚的。沈静的那些话,好听的不
好听的,他一句也没有落下,全听进了耳朵里。他不信自己的傻小子会真的像话里描述的那样不堪——不过也不敢很笃
定,他晓得自己的弟弟到底有多么单纯多么傻,是个人都能骗了他。
至于钱……
顾理元有些心虚的咽了口唾沫。
其实,他有钱。
早在太平洋战争刚爆发时,他就做好了避难的准备。英镑、黄金,他都有。拐了几个弯儿的存进了瑞士银行,租界沦陷
时,连日本人都没查出端倪来。
他当时只想着恐怕要逃难,虽然那不是笔大钱,可对于韬光养晦要做难民的人来讲,还是很可观的一笔资金的。没想到
后来会有进集中营这一出,他所做的准备全白费了。
不过除非他死在这里了,否则以后总还有出去的那一天的。自家的纱厂是绝对不能指望了,他总得有点钱在手中垫底。
没有万年不停的仗,等天下太平了,他还要东山再起呢。他知道顾理初在外面有多不容易,虽然没亲眼看着,想也想的
出。不过就自己弟弟的那个头脑,他可不敢把钱交出去。
他知道自己这是有点太狠心了。可是……总不能光顾眼前,不想将来。
思来想去,他那颗坚硬的心都被揉搓的滴血破碎了。
顾理初是他一手养大的,从小就那么傻,吃穿用度,全要他来操心。又怕他学了坏,又怕他被人欺负了,最后终是不放
心,索性随身带着,有时他去外面请客应酬,就把顾理初关在汽车里,夏天,车里闷的不像话,把顾理初热的生了许多
痱子,然而也不闹,就是安安静静的等着。
他的钱,和他的弟弟,都是这样的好,让人根本无从取舍。
他向后靠在病床的被垛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最终咬了牙。
还是不能给!如果让日本人查出来,隐瞒财产也是宗罪,还有可能被当成反日分子挨枪子。至于阿初……等他真要饿死
的时候再说吧!
就在顾理元暗自做思想斗争的同时,他的弟弟顾理初也正在同集中营门口的警卫斗争。
其实也不算是斗争,因为那个警卫随便吆喝了一声,便已经将他吓的后退几步,站在大门左侧的铁丝网前瑟缩了。
他穿着身满漂亮的灰色风衣,头上带着顶黑色礼帽。看起来还是个摩登公子哥儿的打扮。其实身上只有二十块钱,并且
没有吃早饭。现在上海像他这样的人不是少数,楚楚衣冠是繁华岁月的痕迹,贫困潦倒则是新时期所必须面对的现实。
过去的影子和现在的实体交织在一起,让人看了,分外神伤。
今天并不是探视的日子,顾理初是实在放心不下他哥哥,才贸贸然跑来的。而他之所以没有钱吃早饭,是因为他昨晚去
药店买了许多药品的缘故。离上次见到沈静已有一个多星期了,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哥哥到底是受了怎么样的伤。
警卫的态度是很粗暴的,他有点胆怯,但也没什么。对他粗暴的人太多,他已经不大在乎。他只是想:“如果能见到沈
静就好了,或许他可以让我去见哥哥——随他打我咬我都没有关系,只要可以见到哥哥……就好。”
没想到,他竟然马上便心想事成了。一辆汽车从他身边驶过,就在一转眼间,他瞥见了坐在车中的沈静。而沈静侧着头
,也正隔着玻璃窗看着他。然而也只是看着,车并没有停,径直向大门开去。两边的卫兵立时挺拔了身体,扛枪敬礼。
顾理初愣了一下,随即不假思索的忽然冲到了车前,张开双臂做了一个阻拦的动作。车内的司机万没想到在集中营的门
口会骤然出现这么个找死的,赶忙一脚把刹车踩到底,只听得一声极刺耳的“吱嘎”,车里的沈静和司机一起向前冲了
一下,几乎都撞到了头。外面站岗的卫兵也有些恐慌,犹豫着不知要不要把拦车的这个小子拖走。
顾理初心里本是惴惴的,不过既然把车拦下来了,也没有转身逃走的道理。但等沈静真摇下车窗把头伸出来了,他又失
了勇气,不但说不出话来,还畏缩的向后退了一步。
沈静哼了一声,坐回位子上指挥司机:“继续走。”
司机果然便发动了汽车,准备从顾理初身边绕过去。哪知顾理初一见汽车要走,连忙把双手按到了车子前部的发动机盖
上,并且声音极轻的说了句什么。
车里的人是听不清楚的,从口型上看,大概是叫了句“沈先生”。司机有些为难,回头望着沈静等待指示。沈静却表情
漠然,先是坐着不动,耗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的开车门下了车,人就停在车边,语气很冷淡的问道:“你要干什么?
”
顾理初用手抬了抬礼帽帽檐,然后走到了沈静面前,嗫嚅着说道:“我……我想看看我哥哥。”
沈静冷笑一声:“这次的探视日期是在三十号,你来早了!”
顾理初不敢抬头看他,只低低的哀求道:“你说我哥哥受伤了……我、我……求求你,让我看看他吧。”
沈静看起来好像不大耐烦:“集中营内的规定不能违反!”
顾理初的神气颤抖起来,好像都快被他吓哭了的样子,然而其实没有哭,并且还少见的继续坚持道:“你说过,可以让
我单独见见他的。”
沈静把手臂抱在胸前:“我什么时候说的?”
“就是……你来我家里的时候。”
“哦!想起来了!不过你现在既然同陆大公子都有了交情,又何必再来求我?我看陆新民对你可是蛮不错的嘛!你与其
在这儿向我装可怜,不如去陆公子那里摇摇尾巴!上次不是已经把衣服脱剩一半了么?这次你索性全脱了,担保他对你
会有求必应!”
他这番话夹枪带棒的话说出来,若是旁人听见,定会羞臊的红头涨脸。然而顾理初一字不落的听他说完了,竟没有领会
到他那层拈酸吃醋的深意,又不敢多问,只是重复着哀求道:“求求你,沈先生。让我看看我哥哥吧。我只看一小会儿
,只看一眼,好不好?”
沈静白了他一眼,转身一面往车里钻,一面倨傲的吐出两个字:“不行。”
这回顾理初真的着急了,他一把拉住沈静的一条手臂:“沈先生……我以后听你的话,我让你欺负我……我保证再也不
哭不闹,真的……”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经带了点隐约的哭腔,双手把沈静抓的死紧:“我一定乖乖的,沈先生,求
求你!我、我让你亲我好不好……”
沈静本来是依然保持着居上位者常用的矜持表情,心情愉悦的倾听着顾理初那语无伦次的哀求,没想到这傻小子忽然说
到了亲嘴上面,他赶忙回过头瞪了他一眼,然后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臂,愤然说道:“你可真够不要脸的了!敢在这儿胡
说八道!”接着一指车内:“先滚进去,然后我再跟你算总账!”
第9章
沈静把顾理初送去了医疗室。
医疗室的旁边有几间空房,里面并排摆了病床,就算是住院处了。集中营而又有医院,也算是人道主义的一种体现。
但对于病人来讲,这所谓住院的最大好处便是可以吃到病号饭,再一个就是可以不用上工。也正是因此,医疗室内的医
生一直严格控制着病人的数量,绝不肯让营员在这方面占到任何一点便宜。就顾理元来讲,如果不是当初挨了沈静那一
烙铁,现在也没有资格在这阴冷潮湿的病房内偷闲。
顾理初来时,他正扶着床栏站在地上,一面活动腿脚,一面猜测着晚餐的内容。房门开时,他也只是漠然的向门口扫了
一眼——以为是医生来给他那处烫伤换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