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理元听了,忽然觉着有点不对味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静知道他可能是误会了,便赶忙解释道:“我是说,你这个法子很好。既把老婆甩了,钱又到了手。高明之极。”
这沈静说的倒是实情,然而听起来总是有些不堪。顾理元低头把这句话寻思了一遍,依然觉得沈静是在嘲讽自己,就后
悔自己嘴快;随即又找话来向对方反击:“我不过是甩了个老婆而已,你可是把你那亲爹都甩了!”
沈静听他说话不着四六,就笑了笑:“这话是从何说起?你见过我亲爹?”
“你装什么傻?”
“装傻?大哥,我同你讲老实话,我长了这么大,连我亲爹的一根毛都没有见过!”
顾理元见他说的一本正经,便也疑惑起来:“你真不知道?”
沈静笑眯眯的看着他,看了十秒钟,忽然就笑不下去了。
他好像是刚反应过来似的,骤然坐直了身体,一双眼睛紧盯着顾理元:“我知道什么?”
顾理元见他不像是装傻,索性就实话实说:“你可能是苏饮冰的私生子——否则他凭什么对你处处关照?”
沈静直勾勾的望着顾理元,怔了半晌,忽然又微笑了起来:“大哥,你开什么玩笑!你看我这个样子,会有那么富贵的
一个爸爸吗?苏饮冰的私生子——哈,别说私生子了,就是苏饮冰的一条狗,也总比我当年活的舒服容易。”
顾理元摇摇头:“不然。正因为你当年活的不如一条狗,所以苏饮冰才特别的要对你好一些。听我那前岳母说,苏饮冰
年轻时候的模样,和你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沈静听后,只是笑:“大哥,你没事糊弄我干什么?”
顾理元是个颇有权威感的人,吐口唾沫都是个钉子。听沈静拿自己的话满不当回事,他倒有点急了:“谁糊弄你?我还
没有什么兴趣来这儿逗你玩!”
沈静伸手扯了他的袖子:“真的?”
顾理元不耐烦的一甩手:“什么真的假的!信不信在你,我走了!”
他这一甩,并没能把沈静的手甩开,所以他后面那起身要走的动作,也没能成功进行。沈静死死的抓住了他的袖子,仰
着脸问他:“大哥,你说的是真的?苏饮冰是我父亲?”
顾理元使劲挣了一下,差点把沈静从床上拽了下来,无奈何,只得立在床边:“我哪知道你是不是他的种!反正别人都
这么说!”
沈静这回放开了他,低头望着搭在腿上的被子,忽然颤抖了一下,自语道:“我有爸爸?”
顾理元好容易获得自由,本来是拔腿要走的,可是见他这光景,似乎又有些异常,便又只好耐着性子留了下来。
果然过了没有一分钟,就见那沈静掀开被子,挪蹭着仿佛是要下床。顾理元赶忙伸手拦住他:“你要干什么?”
沈静皱着眉头,抬起手用力的推他:“我要回上海!我要向他问清楚!”
“你敢回上海?想坐二十年监牢?”
这句话非常之有效,沈静立刻就老实了下来,喃喃道:“坐牢?对了,我现在是逃犯,是的,我回不去了。”
顾理元收回手:“既然不想回去坐牢,那就劳驾你老实的躺一会儿吧!”
沈静垂头坐在床边,忽然毫无预兆的抽了下鼻子,一滴眼泪落到了顾理元的皮鞋鞋面上。
顾理元向后退了一步:“你哭了?”
沈静摇摇头,回身摸索着拉过被子盖了自己的腿,同时很小声的咕哝道:“我都没有看清楚过他的脸……”
顾理元身心惧疲的离开医院,留下沈静坐在床上哀哀切切。
他乘坐汽车回了招待所,心想这个沈静可怜的简直招人烦,真恨不能一巴掌把他从窗户中扇飞。以后偶尔去看看他就算
了,多一句话也不要说!
路经外国人开的糖果店,他下车进去买了一盒好巧克力,作为给弟弟的礼物。
他留下的随从小金站在招待所门口,见他回来了,便赶上来迎接。他拿着那盒巧克力,边上楼边问那小金:“我弟弟这
几天还好?”
小金是个伶俐的青年,满面微笑的答道:“好着呢!就是不爱出门。我好几次想带他出去走走,他都不肯。”
顾理元点点头,同时一挥手。小金识趣的退下去了。
这招待所本是崔伯男自办的,顶层的房间,专供他来港时居住。如今他住在那新公司大楼里,这一层便空了下来,只住
了顾理初和小金等人。顾理元走到最里间,转动把手推开房门,只见屋内整洁干净,他那弟弟正仰卧在大床上睡觉。
转身关了房门,他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低头看了看顾理初。
顾理初睡的很熟,白皙的面颊上透出些红晕来,让人联想起某种鲜嫩水果。两只手投降似的扬在枕头两侧,衬衫没系扣
子,前襟大敞四开;下面又不伦不类的穿了条大短裤,赤裸着雪白的小腿和双脚。
顾理初不觉把巧克力放到床边,然后俯下身子,一只手撑在床上,仔细凝视着弟弟的脸。
“他是我的。”
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顾理初的肚子,软软的,凉凉的。
时光瞬间倒流他父母双亡那天。
记得那一刻天崩地裂,他失魂落魄的走到弟弟的卧室中,床上的男孩吃饱了玩累了,正仰着脸呼呼大睡。
他木然的坐在床边,抬手在那鼓鼓的小肚皮上摸了一把,心想自己以后无论如何,至少要把这个弟弟喂饱。
他这个,不是兄弟之情,而是相依为命。
顾理初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睛,忽然发现他哥哥坐在身边,正低头望着自己。
他欢喜的立刻就清醒了,“扑腾”坐起来,作势就要顾理元的身上扑,然而见顾理元神情淡淡的,便硬生生的收回了动
作,只问:“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顾理元刚要回答,不想他又忽然跳下床,赤着脚跑到桌旁,把玻璃壶里的凉开水倒了一杯,双手端着送到顾理元面前:
“哥哥,你喝水。”
顾理元并不渴,然而念在弟弟一片热心,只好接过来几口喝干。
顾理初把杯子放回去,然后坐在顾理元身边,低着头,把脚伸进床下的拖鞋里。
在他熟睡的时候,顾理元对他是满怀爱意的;他一旦醒来,顾理元反倒有些无措。
从教育的角度来讲,似乎在结束惩罚之前,不该随便露出好颜色来;但从情感的角度来看,这弟弟又实在让人硬不起心
肠。
顾理元无声的叹了口气,拿起手边的那盒巧克力递给顾理初:“给你买的。”
顾理初接过巧克力,用手摸着盒子上的金色花纹,轻声问道:“哥哥,你怎么不抱我了?”
顾理元听到“抱”字,不由得就想起了那夜的梦魇。这让他很不自在的站了起来,又清了清喉咙:“你是大男孩子了,
不能总让哥哥抱。”
顾理初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就觉得那难过一阵阵的涌上心口。这种情绪驱使他拿起那盒巧克力,用力的扔到了地板上
,砸出咚的一声响。
顾理元万没想到他会在自己面前摔打东西。不禁当即就愤怒起来,上前一步指了他的鼻尖叱问道:“你干什么?”
顾理初抬头望着他,一双灰眼睛黯淡下来,瞳孔中却别有一点坚硬的光亮。
顾理元见他不说话,照着他的脑袋便是一巴掌:“还要造反了是不是?”
顾理初被他打的身子一晃,随即坐正了,也不争辩,也不痛哭,就只是瞪着他哥哥。
顾理元见他这是要明明白白的同自己对着干了,愈发气的一颗心乱跳。顺手就在他那脸蛋上用力掐了一把:“好啊……
真是长大了,会给你哥哥脸色看了!”
顾理初这回痛的一扭头,还是既不躲闪,也不求饶。
顾理元一直在等着他痛哭流涕的承认错误,然而这傻小子今天不知中了什么邪,忽然倔成了一头驴。随他连骂带打,就
是一声不吭。顾理元气疯了,索性采取老办法,把他按在床上,扒下短裤打屁股。打一巴掌问一句:“你说不说话?”
顾理元生的人高马大的,很有把子好力气。可饶是把他累的气喘吁吁了,顾理初还是一言不发,只把脸埋在被褥里。顾
理元后来忍无可忍了,薅着他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你给我说话!!”
顾理初跪坐在床上,宽大的短裤缠在小腿上,他扯着衬衣下摆,试图遮住自己的屁股。顾理元见状,上前三下两下的脱
下了他的衬衣,然后又扯着他的腿,把他的短裤也拉下来扔到了地上:“你遮什么遮!你哪里我没见过?在我面前会害
羞了!在别人面前怎么不讲点廉耻?”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有点发颤了:“我总想着,我弟弟虽然脑子笨一点,可是别的地方都不会比别人差……谁也不能瞧
不起你。我活的辛苦一点没有关系,你可以过的无忧无虑就好!可是你……你就这样的不给我作脸啊!你看看我的头发
!我刚三十岁,可我的头发已经白透了!”
顾理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终于是开了口:“哥哥,你抱抱我吧。”
顾理元听了,劈头又是一巴掌:“我抱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干什么!”
说完这句话,他在屋中地上来回走了两圈,脑子里乱哄哄的,好像有一群蜜蜂在飞舞。
“你好好反省吧!”他撇下这最后一句话,然后打开门出了屋子。
房门被“咣”的一声用力摔上,震的顾理初一抖。
他光溜溜的坐在床上,手脚冰凉。摸摸自己的脸,因为被掐过,所以倒是火热的。
他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打,也没觉着疼,就只呆呆的想:“哥哥不喜欢我了。”
“他不抱我了,不喜欢我了。大概他又有了新姐姐。”
“陆先生还是找不到,沈先生也不晓得哪里去了。没有人要我了。”
想到这里,他沉重的叹了口气。
他长了这么大,除了爱之外,一无所有。爱,也是别人给他的。
他晓得自己傻,不由自主的就要自卑。旁人对他的喜爱,在他来讲便是人生全部的安慰了。
他根本就是一个寄生物,他的人生,是全无资本根基的。以他的资质,似乎终生都只适合做个傻乎乎的小孩子;然而他
偏又不合时宜的生出了几根成人的神经。
这几根敏感神经,不能被他那天真简单的大脑所支配,只会把他偶尔所遇到的小烦恼无限放大,让他几近无法承受。
在床上呆坐了许久,他的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就是这么一句话:“没有人要我了!”
又不晓得过了多长时间,他光着那青一块紫一块的身子跳下床,打开衣柜,翻翻捡捡的找出一条皮带。
“我不去找陆先生了,还是让他来找我吧!”他如是想。
顾理元在招待所对面的咖啡店里,消磨了整个傍晚。
他心中充满了悲伤的愤然。气势汹汹的大口喝着咖啡。每隔一个小时去一趟洗手间。正好这咖啡店内还提供简单的西餐
,所以他又磨刀霍霍的吃了一份猪排,喝了一杯白兰地。
后来他看看手表,发现已是晚上七点钟了,再看落地玻璃窗外,也是暮色深沉,便结账离开,一面回招待所,一面盘算
着如何对傻小子进行再教育。
不知怎的,他刚一踏上顶楼,就忽然觉得心慌。他以为是自己喝了酒的缘故,所以只做了几个深呼吸,并且抬手拍了拍
心口。
走到最里间,他照例转动把手推开房门。
屋内光线黯淡,顾理初衣衫不整的坐在床上,用一根领带在脖子上系了一扣,然后双手扯了两端,正在用力的拉紧。
眼前这幅情景让顾理元愣了一下,随即几大步冲进房内,一把将顾理初按到在床上,紧接着就手忙脚乱的去解他脖子上
的那个勒紧了的活扣。顾理初微弱的挣扎了一下,然后就开始咳嗽,一张脸通红的,显然也是很难受的样子。
顾理元把那条领带扔到地上,回身一摸,又抓起一条皮制腰带来,也赶紧远远的甩开。同时扶起顾理初,用手给他揉着
喉咙,急的声音都变了调:“阿初!你要死吗?”
顾理初用力的咳了几声,也不回答,就只是抬眼看着他哥哥。
顾理元放开他,在床上又四处划了划,见没有带状的东西了,才回身迅速关门开灯,然后又走了回来。
顾理初想要寻死,但又不晓得自杀的方式,最后便异想天开的企图要把自己勒死。人当然是不能自行勒死的,然而他下
手没轻没重,可也就没有轻饶了自己的脖子。顾理元看他那脖颈上一圈红红的勒痕,真是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抱住了他
,同时用手在他后背上轻轻摩挲,也不生气了,只小心翼翼的问:“阿初,你怎么了?你这是做什么?”
顾理初试着推了他一下,没有推开,也就顺势把下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顾理元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西装,一点点的传到
顾理初的身上,又有一只手在他后背上上下下抚摸着,这立刻就让他觉得温暖了许多。
“哥哥……”他伸出双手搂住了顾理元的脖子,一滴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顾理元虽然不晓得他这话从何而来,可是却明白的知道了这傻小子闹自杀的原因。这让他心里一热,又是后怕又是自责
:“我怎么能不要你,你这傻小子……亏得你傻,否则的话……我也没法活了。”
顾理初闭上眼睛,把那滴眼泪挤了出来:“哥哥,你别打我,你说陆先生是不是把我忘记了?我刚才忽然很想念他。两
年还没过去吗?两年怎么这么长?”
顾理元万没想到他会忽然提起那个姓陆的。他知道傻小子喜欢陆新民,可没想到会喜欢到这种程度。
他把顾理初抱的紧了一点:“阿初,他把你忘记了。你也不必再想他。你有哥哥还不够吗?哥哥对你不好吗?”
顾理初想在他的肩膀上蹭掉眼泪,可是那泪珠子源源不断的涌出来,瞬间就淌了满脸:“不一样。哥哥,不一样。”
他抬起头哽咽了一声,继续说了下去:“其实他对我不大好,他真的是精神病。可我就是想再看看他,想的要命!看一
眼也好。”
顾理元听到这里,浑身就像散了架似的,很颓然的就向下塌了一下。
他呕心沥血、竭尽全力,可以给这弟弟幸福生活所需要的一切——除了一个可心可意的情郎!
他那玫瑰花一样娇养着的弟弟,竟然死心塌地的爱上了一个死了的疯子。
顾理元花了三分钟的时间,重新振作了起来。
他从来不肯承认自己的弟弟是小猫小狗,然而有的时候,也不得不把他按小猫小狗来对待。
他不再追问任何关于陆新民的信息,只掏出手帕给顾理初擦了脸,然后若无其事的问道:“肚子饿不饿?哥哥带你去吃
东西好不好!”
顾理初哭的头昏脑胀,当然不饿。
顾理元见他摇了头,便换了建议:“要是不饿,那就上床睡觉吧!你看,外面天都黑了。”
顾理初这回点头同意,并且自动下床,去洗手间洗脸。
顾理元也匆匆的洗漱了,然后脱了衣服关灯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