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法把你再当朋友了。」
对面的男人沉默了。
他想,可可不用再问这句是什么意思,因为他连这样脸对脸坐着都觉得很痛苦,无法呼吸。
「名片…你就收下吧,你之前说过一出狱就要结婚的,手边没钱会很困扰吧。」
可可略略低着头,浏海掩盖了他的表情,陆皑看不见。
他只知道可可死盯着那张名片,彷佛是新奇的玩意儿,却始终没有伸手去拿。
这是他能为可可做到的最好程度了,要去面对已不属于他的男人,恕现在的他没法做到。“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找
我吧”,他想做个完整结尾,蠕动嘴唇两三次都没法说出口。
他并不伟大,只觉得自己永远没法再承受多一次再见。最终他浅吸了口气,将名片推前。
什么也没说,挽起公事包与外套、起身欲走。
脑袋空白一片,就在他转身踏出半步时,竟感到柔软温热抓住手臂……
可可手掌的温度,结实地透过簿簿的衣料,传到肌肤上。
他没法甩开期待了远超过两年的触碰。
……他无法理解,那天在他面前拥抱JUDE后,竟可一脸镇定自若地跟他寒喧,彷佛他们真的只是囚友,只是萍水相逢的
囚友般毫无交集。今天为了将进行的婚礼而利用他来找工作,在他要逃的时候,却又抓着他的手臂…他无法理解,何以
男人把他玩弄在鼓掌之中。
…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非得扯破脸,看我狼狈不堪的模样吗?
「…出来已经半个月了,我很努力试但还是…没法前进。你以为我愿意约你出来吗?」
身后男人艰辛地挤出这句话来,但这已经不是我需要承担负责的事啊…如果不愿意的话那就电话也不要打、短信也不要
发,也不要约会,彻底地在我生命中消失吧「如果你没什…」
「阿心如何了?」
这时候,窄小的走廊中来往的侍应已奇怪地看他了。
他迫不得已,只好再坐下来。好想说谎反击说“我跟阿心相处得很好”,但看着男人清澈澄净的眼睛,他没法说谎「…
他没有告诉我确切的出狱时间,我只知道他现在不在香港,偶尔会用电话联络……」
他低下头去,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早已交握在一块。
「刚刚…你说的不再是朋友是什么意思?」
他浑身一颤,说不出话来。
喉头像有一股难过的实体在扩散,堵住所有声音。他的背渐渐地弯下去,像个驼背的老人般、像肩膀负了太多重担般,
一直到额头贴上交握的手。他知道自己整个人都在颤抖「…这样玩弄我很好玩吗?……会令你感到…高兴吗?」
还是非得要迫他说出“我还爱你”、“我还对你有感觉”这样的话来,才达成今天的目的?才觉得有成就感!?他明明
知道的、明明光看他的表情、他的眼神就知道…陆皑这个人一定还爱着可可…他一定一早就知道了……
「…请你不要…反利用“我对你还有感觉”这事实…」
在一个已有未婚妻的男人面前告白兼恳求的自己,悲凉至极。
他也想痛殴这样窝囊的自己一顿,竟然恬不知耻到这个地步。旧爱人的邀约他本来就不该去,他明知道可可找他出来只
想找工作,连心中仅存的一点点期待都可笑至极…
他没有潇洒地走掉竟然还向这男人告白了。
不要说、拜托你什么都不要说,不要嘲笑也不要同情…不要对我再说多一句话、就这样静静地离开吧…
没有勇气抬头去看可可的表情,只知道他一直没离座,直到听见…
「…你非得要我这样做,才能像以前般看着我说话、才能令你舒坦吗?」
天知道陆皑的眼神一直回避他、一直很想逃跑,而终于面对他时,却又像看着个拿着刀子随时会扑上去插他一两刀的疯
汉,盈满戒备。
陆皑抬头,看见茶几上少了点东西、也多了点东西——
从中间撕开一半的名片。
两颗感冒药丸。
二零零五的夏天,可可出狱半个月后——
他们重新相恋了。
***
缓缓睁眼,只看到一片黑暗。
他眨了眨眼,花了数秒才弄清楚现在的状况。伸出手想要触碰身边的人,只摸到陷下去的冰凉……
那个本来抱着的男人不在这儿。
关灯了,被子好好地铺到下巴,房中也开了空调。这样舒适的环境下根本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嗯…」他撑起来,抓到了床头柜的手表,夜光时针走过了半圆……
天呀,他竟然睡到十点多。
一边揉着眼,他下床走出去……
刚开门就看见客厅亮着了小小的光,柔和的一豆晕光在男人脸上打出阴影。
他以为可可已经回家了,结果还没有,这样的事实让他心头一暖…男人背着他,只靠沙发旁的座地灯、盘腿托着NOTE
BOOK工作着。他才想开口叫男人,走近去发现他双手按在键盘上没有动,挂着蓝芽耳机在通话……
「…对不起…嗯,让你等了这样久……不、也不用等我了你先睡吧…」
男人似乎还想表达歉意,但那边的人阻止了,于是他静心聆听了好一会儿再说「…明天还要上班你早点睡吧,好,午饭
我来接你。」
对话似乎告一段落了,但男人没有立即按下切断键。
他犹豫了下,然后叫住「JUDE……那个,我爱你。」
可可从没有对他告白过。
却能如此轻易地,隔着一组蓝芽耳机就向远方的恋人告白。即使他知道这是可可有所愧疚才…
情不自禁地想彰显自己的存在,他挤进旁边位置,从侧边把他抱住。
可可切断了通话把耳机拔下,这样困难的拥抱并不舒服,而且他也没义务当抱枕吧……
他扯开了男人的手臂。
「你明知道我今晚答应了JUDE要回家吃饭的,为什么不叫醒我?」
JUDE刚下班还拿着文件夹就东奔西跑去买菜,早早准备了一桌好菜等他回来……
他却…浑身赤裸地在这男人怀中睡着,睡到晚上。
听到可可毫不留情的指责,甚至在等待他道歉。
陆皑咬着唇,明知道自己有错却也没办法坦率地说“对不起,我没有留意到时间”。让JUDE在家中守着晚饭等他回来就
残忍?为什么不想想,要他亲手开车把可可送回家也同样过份?
他没有道歉,可可低声叹了口气。
虽然坐在同一张沙发,他们中间隔着一道空隙,陆皑抓了抓乱七八糟的头发。
两人没有任何交谈、触碰,可可凝视着萤幕继续工作……
拿起摇控器,他想要开电视添些声音,又怕阻碍到男人工作,于是便决定去洗澡。
扭开了开关,温暖水柱洒在脸上……
他想起了那一天母亲的强烈反对。
当然,那女人是绝对不会让曾坐过牢的人在公司工作的,根本连面见的机会也不给。
那女人说,你被那个阿煦害得还不够惨吗?你知道把我害得多惨吗!?上次是鸡奸,这次带了个犯诈骗的会计师进来公
司!?你快连整副身家都被骗出去了知不知道!!
他的确能明白公司的录取考量,但他也非三岁的小孩子了,谁能信任他是知道的。
广阔的会议室中,女人口不择言吼出“总之只要那个姓辛的不进公司当会计,你想怎样随便你!!”
陆皑求之不得,立即聘用了可可当他的私人秘书。
女人气不过又吵不过他,于是搬出他老爸来。
陆皑知道自己赢定了,果然,那总是沉默寡言的男人说,用人就随他喜欢吧。他知道男人对他总有一份亏欠——他入狱
整整一年,男人却因为面子挂不住所以一次也没有来看过他,之后暴动,他肩膀中了枪伤而送入医院时,才看见男人出
现在他床边……他父亲好像现在才知道他是他的二儿子,像现在才知道他也会受伤、会流血、会死,会失去般,眼中露
出明显的疚愧跟焦虑。陆皑记得当时的自己,还没法善良地给予这男人原谅,他幼稚倔强地瞪着医院的苍白天花,一句
也没有说。男人想不出弥补的地方,所以跟他说“出来后……就回公司帮帮忙吧,副总经理的位子留给你”,这样肤浅
的补偿简直令他哭笑不得。
之后他发觉“副总经理”这头衔只是漂亮(至少比之前的财管部主任好听多了),但实际上是个他妈的全部门见习生,
老爸要他只带着可可走遍全公司上下、无论是公关部、传销部、财管部、人事部等,全部都要实地参与两至三个月。那
死老头说是将来把公司交给他的必要见习,放屁,他看大哥也没有像他那样累得像条狗般。说穿了,根本是报复吧。
而最近个半月来,他们进入了传说中的地狱鬼门关——R&D。
副总经理室还是同一间,但不时要下几个楼层跟组员们开会,就这样东奔西走的,也要时常向资深的组员们请教,完全
没有当一个经理该有的优越感,因为差不多全公司的同事都认识的关系,请吃蛋糕点心时总要一口气买好几楼的……他
是招谁惹谁了他!!
那个夏天,可可说,出狱半个月了,但竟然不懂得如何前进,每天醒来后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想要些什么,像具行尸
走肉般呼吸吃食睡觉,完全留在原地,连一小步也无法跨出去,像一部份的自己、体内的行动齿轮遗失在某个角落。他
无法生活。
他的齿轮…好像遗失在这男人的手心中。
明知道狱中的交往合约已经实行过了、终止了,他们该不拖不欠。
但却有默契地没有提起半句,他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他们是关心着对方的恋人,租下离公司有段距离的单位,这样暧
昧不清的同居关系直到如今……
可可要筹储之后的结婚跟置业基金,也因为不想连累他而一直非常努力地工作。JUDE同意了待他的根基扎紧了,再慢慢
计划结婚……但可可绝不会让JUDE等很久,他是知道的,结婚的筹备一定七七八八了…
再想就隐隐作痛了,深呼吸一下,他把水关掉。
腰间绑了一条毛巾,他坐在浴缸边沿,拿起摺叠毛巾上的手机…
熟练地按了快速键,萤幕出现名字:心
拨号中…通话中——
「……喂,阿心吗?」
三、LOOK BACK 上
「睹了。」
打着呵欠开车,突然听见身边的人如此说。
男人凝视窗外风景,手臂搭着窗沿,很悠闲地聊天——他真怀疑这样大清早的,有谁跟他聊到不亦乐乎。
然后还谈起价码来——
「二?你请专家来替你办事竟然出这个价码?」
「…四千不行。」
「对呀,现在的市道一个手机号码就是他妈的贵,你付不起钱就别玩了…」男人笑起来了「五千我不干……五千五?尽
量吧,你这样没诚意我很难办事的啊。」
知性的恋人难得聊天聊得如此投入,看见那灿烂的笑就让他很不是味儿。
他打着方盘,转向商业大楼林立的路「是谁?」
可可转过脸来,也没有掩着蓝芽耳机就说「哈雷。」
陆皑失笑,是时差的关系吧看来那边的哈雷精神得很,精神到不顾长途电话费多贵了。
「…嗯,是公主,他在我身边…床上?哈哈…开车上公司啊混蛋…好吧,我让他跟你说…」他将车子转上停车场的回旋
处,可可把蓝芽拔下来给他。
可可的手绕过来搭在他右边耳上,他笑问「公主向你请安了,国王。」
「不用换阿心听了……中枪难兄难弟这个名字有比较高级吗?呵,拜托你别让我记起那皮开肉绽的痛好吗?……满不错
的,你回来香港我请你在陆氏当洁工啊!!不愁没工作啦,我副总经理说到做到…哈哈哈…牛奶的手机号码?」
讲到这里,他向恋人望一眼,恋人带捉狭意味的眼神笑看回去。
「可可答应你多少?底价六千起跳?好,我事成后你给我五千跟一瓶伏特加就好,我收五千。」
哈雷东拉西扯了些好玩的事,好不容易才切断了线。
他才泊好车解开安全带,可可就一手扯着他的领带「喂,你知道行规的吗!?压价抢我可哥的生意,你以为自己是谁呀
你!?」
陆皑举起一手扯回自己的领带,另手高举投降,安抚凶神恶煞的恋人「哈雷要牛奶的电话号码,你干你的,我用我的方
法去拿到手。你收六千,我收五千,没冲突。」
说完,他整理被扯歪的领带边开车门。
「最重要是,我赢了拿钱去跟你吃牛扒。」他很贴心地绕过去开另一边的车门,还嬉闹着伸手请他下来「下来吧,王子
。」
可可哼笑一声,彷佛不屑他那小小一块牛扒的诱感「小弟弟,你没可能的。我是专家。」
「专家,是你告诉哈雷今天有警察要来的吗?」
可可从公事包中拿出PDA,小钢笔在茔幕轻点几下,立即翻出今天的行程表「…上午9:30 R&D有个会议要开,11:15约
了原料采购部主任LTTLE MEETING。最精采的部份来了,2:30 MEETING ROOM,缉毒组陈娇长官约见你跟我问大毒枭的
事。」
「所以你就打给哈雷先套好口供了。」
意大利监狱爆出了大事件,报纸上也有报导了。昨天有警察打来公司找可可,说意大利警方已经锁定了哈雷这号人物所
以要求香港警方协助,因此也翻出了唯一一次在香港坐牢及暴动的纪录,循例的请香港警方锁定有关人物进行访谈,希
望找出蛛丝马迹。
循例的大海捞针。
「更正,是我打给他然后叫他打回来。我不像你两个那么有钱,像打长途电话都不用钱。」
可可拆下手机中的储值卡,掐住一折,丢进陆皑的西装口袋中「回去记住把西装洗干净点。」
陆皑拍拍口袋,笑了「我会把它洗到烂。」
「哈雷还叫你反问出牛奶的电话号码来,他也太悠闲了吧。」
「因为他知道我问得出来。」进入电梯中,可可拿出眼镜戴上。
「好啦我知道,犯诈骗犯到被抓包入狱的辛可大师……喂、喂!!对不起啦!!」
可可起膝踢他,他痛呼着左闪右避。
***
「你好,我是陈娇。」
「你好,麻烦你迁就我跟我秘书的时间了。」
在Doris带这个男人进来时,陆皑稍微给吓到了。
当然在入牢前有穿着制服就以为自己最大的人渣,入狱后也遇见穿着整齐制服但待人很亲切的小牛奶,他下意识就认为
缉毒组的人都比较懂人情世故、跟其他部门比起来较专业。
但…这个是从那里跑进来的流氓啊?
虽然没必要一定穿西装来会面,随便找件旧T恤、牛仔裤还破烂穿洞也太没常识了吧。
他看见可可低下的脸勾了笑,像这是件多有趣的事「陈SIR想喝点什么?」
「随便就好!!」男人随性地将自己甩在小沙发上,长腿直直地伸展,差点就撞翻茶几了。
「Doris,麻烦你拿两杯咖啡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