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少有人不卖他这张脸皮的面子。
只见晚灯的瘦小身子一逮着了点机会,便偷偷地挪开些许,有点僵硬地对他摇头。
一眼就能看出的口是心非,让翰凛的黑眸浅浅发亮。
他就知道自己的直觉可信。
这阻截了他与花魁柳绫欢聚的小家伙,定有本事教他乐上一阵,为他渐渐发腻的这段时日,带来不少新鲜乐事。
兴头上的翰凛又开口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不过,这么一问之下,他才知道晚灯不过小他六岁,今年约莫十四了。
这让翰凛挑了挑眉。他以为他大概才满十岁。
但是之后,翰凛就没有多和他说些什么了,只是笑了笑,将床让给了他。当他打算离开的时候,晚灯露出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
翰凛又发现,晚灯即使不会说话似乎也不会有太大影响。他纯澈的眸子和神情将他自己的所有心思都展露无遗。
「今夜我的寝室借你无妨。」
翰凛笑得很俊。也应该这么说,即使他弥漫在唇际的笑意是这么教人捉摸不清,但那微弯的弧度硬是将他英挺的轮廓衬托地益发出众迷人。
他无所谓。反正腾麟阁中又不只这一间能睡觉的地方。
即使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晚灯还是不自觉地蹙了一下眉,细瘦的手指有些不安地绞着被褥。
见状,翰凛耸了一下肩,也没打算再说些什么安抚的话。
有必要吗?他不觉得。
转身,他踏出房。而,意料之中的,简申采就站在门边等他。「王爷。」
「嗯?」他突然很不优雅地打了个呵欠。「我累了。」
简申采轻轻颔首,「已为王爷准备好另间厢房。」
翰凛笑了笑。「简老,你真是体贴入微。」
「这是卑职应当。」
他摆摆手。「那就这么着吧。」正要迈步,他又回过头,「对了,简老。」
「是,王爷。」
「他在府里能干些什么,全由你斟酌着办。」纵是有权有势,足以养上一班食客,府里也不留无用废物。
成天无所是事,四处逍遥败家的,有他翰凛一人就够了。
「卑职明白了。」
翰凛负手跨出步伐,抬眼望了夜辰里的那轮明月,又是轻轻地,勾出一丝难明笑意。
接着,潇洒地睡他的觉去了。
***
「来,老夫瞧瞧,昨晚可睡得好?」
赵湳隔天一早就到了王爷府,一进门,就朝腾麟阁来,为的就是探视这不会说话的小娃儿。
一见是他,晚灯的眼睛似乎有些亮。他,很喜欢这个和蔼的大夫,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像这位大夫这么好的人了。
晚灯朝他点点头。他也很久没这么好好睡过了。
不自觉地,他轻缓地漾开一抹浅笑。那是他几乎要忘记的感觉。
虽然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但严格说来他的五官还算细致,加上年纪小,一下子还真有些像邻家清秀的小姑娘。
尤其这么淡淡一笑,温温静静的,教人看了很是舒服。
赵湳慈爱地摸摸他的头。「小娃儿笑起来真是顺眼。」本来嘛,小孩子都要笑笑的才好。
闻言,晚灯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让赵湳笑的更是开心了。「娃儿,老头子叫赵湳,你呢?」
正打算接过赵湳的掌心,一道声音却早他一步。
「晚灯。」不知何时站在门边的翰凛噙着浅浅笑意,柔哑的嗓音像是轻唤着床榻上的身影。「他的名字,叫晚灯。」
「晚灯吶……」赵湳回头拍拍他的手。「那老头子以后就这么唤你了,可好?」
望入赵湳那对温暖的眸子,晚灯仿佛觉得向来冰凉的指尖都热了起来。他有些怯怯地,轻轻地,在赵湳的手心上写着字。
才刚落下最后一笔,赵湳就立刻呵呵笑了起来,「好,好个爷爷。」晚灯看着他,像是轻询,赵湳疼爱地又是轻轻抚了抚他的头。「以后你就这么叫我吧。」这么一个清秀的小娃儿在心里头认他作爷爷呢,心情怎能不大好起来?
「你们爷儿俩天伦叙尽了没?」一直被晾在一边的翰凛索性进来,坐在桌边自己斟了杯茶,与世无争,悠然自若,蓦然间,那逸淡口吻也有分不沾尘的绝俗气度。
「见我跟小娃儿要好,心生不满?」赵湳顺顺长髯,揶揄地道。
翰凛只是唇角微勾,逸出翩翩风采。「您老真爱说笑。」
他的眸,他的唇,他的表情,他的语调,完全都让人看不出来他的心思。好难懂的一个人,也是好高不可攀的一个人。
难以捉摸,深不可测,是他对翰凛的印象。即便他算是他的恩人,对于他尊贵的存在,他不免还是有些局促难安。
「晚灯,别怕,九王爷没你想的难相处。」他开始佩服自己说谎不会脸红的本事,可,这话有一半是说给翰凛听的。
此话入耳,刚润了喉的翰凛眸光淡淡扫了过来,微笑未褪,柔雅的口吻温温浅浅地漫开。「……您可是在暗示,有了您当靠山,他就可以安枕无忧了?」
「是有点这意思。」翰凛那副奇特到姥姥家的性子他可是从小看到大,难得晚灯这么一个好孩子,怎么能不多顾着点?
安枕无忧不敢当,就看他愿不愿意卖他这老人几分面子。
「──随你。」
他若现在要伸手掐窒这小家伙,赵湳纵是再世华佗也无力回天。
可,他只是笑。
但刚刚那恍若清灵脱俗的天上谪人在瞬刻,仿佛堕入红尘化为横世狂盗,眉宇之间尽现惊蛰邪气。
晚灯楞住了。若非天正方亮,他真会以为见鬼。
赵湳没错过晚灯眸中的错愕,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看了一眼,像是有些无奈地笑了开。
但愿这小娃儿不会后悔缘分让他遇着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古怪王爷……
***
只是身子骨虚了些,需要长时间的留意调养外,其余的过没几天,晚灯就能行动自如。
没等简申采开口,他就自己提出要求。能够得王爷当日解救已是大幸,他不是个不识趣的人,自知之明他有。
晚灯之前做的便是些杂役的活儿,手脚还算俐索,一些时日下来,简申采也看出他的灵活思虑,再加上晚灯识字谙书,虽然仍是略微粗浅,可教起来还不算费力。
自晚灯进入王爷府后的两个月左右,简申采便决定让他跟在身边做事。
简申采是王爷府里的总管,跟在他身边老实说比作那些例行的粗活还来得疲累,但晚灯却非常认真,简申采教他什么,他都一点不漏地牢记在心。
这,或许一半是为了报恩吧。
不管翰凛用意为何,他毕竟是将他从非艳楼带了出来,他衷心地感激他。
而翰凛呢?
从他被翰凛带入府里的那夜以来,他与翰凛的距离很少接近过一步以内的。
除非翰凛高兴。
而,他对他的兴趣似乎维持不到数月。
开始一段时间因为新鲜,还会逗着他玩,也的确是玩得挺乐,可是时日一久,就连过问一声都没给放在心上了。
即使晚灯天天跟在简申采的后头,但一没了什么兴致,他简直当作没这个人存在似的。
久而久之,晚灯也习惯了。
而打从他能够工作时,一脸肃穆可性情却温和的简老一开始就叮嘱着他。
「九王爷是个人物,但,脾性却不顶好,要安稳地待在王爷府里,只需要谨记一件事。」
他,还记得简老是这么说的。
「不论是任何事,都不能欺瞒王爷。」
──欺瞒?
「是的。」简申采当时的声音似乎沉重了几分。「以往就有过例子。你要记住,不论你对王爷存有异心也罢,要想刺杀,对他不利也好,即使要叛他反他,都能明着来。」
晚灯听了,只有瞠目结舌。
「只要牢记。」简申采像是叹了一口气。「当他想要知道什么,千万不可,试图隐瞒。」
他已经忘了自己那时候是什么表情。但,他不由自主地打从脚底窜起一股凉意。
也许是因为翰凛是他的恩人。
所以就算外头关于翰凛的传闻等云,他都没有很放在心上。在他眼里,翰凛虽然有些教人惧怕,但还不至于到惊恐的程度。
但现在他稍微体会到了。
在非艳楼这么几年,他当然知道,沉静慵懒的狮子永远比暴躁乱吠的狂犬还要可怕百倍。
不过就是只狗,给咬个一两口就没事了,但若是惹到头狮子,他可以让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缺手断脚切耳割舌。
然后要你苟活一辈子,永远忘不掉。
非艳楼里,非艳楼外,都是如此。
他有眼睛,他会看。这就是为什么……他第一眼见到那个宛如猛兽的男人,会打从心里戒畏的原因。
但,除却开始的矛盾不安,他在府中确是比在非艳楼时好过许多。不需要面对骤来的打骂,也用不着忧虑到下一餐的着落。
他深深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也在府中待得很稳当。
只除了一件事,一个藏在他心底的秘密。有时总会让他在面对翰凛时不自觉地渗出些冷汗。
他还记得之前有一回,那时是他还在做打扫之类的小仆吧,翰凛一个人在腾麟阁前的凉亭里下棋,天冷,简申采还为他沏了热茶摆上。
见主子一来,本来正在帮着丁大叔整理庭径的晚灯正打算离开,不敢扰了翰凛的兴致。
可刚布好棋局的翰凛却出声喊住了他,「其它人就退下吧,晚灯,你来,陪本王聊聊。」
聊?他……要一个不会说话的下人陪他谈天?可,晚灯还是乖乖地走到凉亭前。
「嗯。」翰凛像是心情很好,温煦地笑开。「在府里待得可习惯?」
晚灯点头。
「那就好。」他还是微笑,自己移了颗棋子,又回过头来。「那么,你可知晓本王的规矩了?」
突然……他似乎可以从翰凛柔如春风的瞳仁中瞥见一道冷光。
他不禁轻轻握住了拳,屏气,颔首。
「好。」翰凛浅浅侧过头,敛稳的嗓音逸出唇际,顷刻间,仿佛四周萧瑟秋意都因此而逸散,恍惚间,竟如拂来阵阵春意。
轻柔地,他又问。「你,会乖乖听话吗?」
他的生存法则很简单。端看,他的选择了。
「顺从本王的旨意……你,会吗?」
他问得简单,甚至惬意,仿佛只是邀他要不要来杯上好寿眉一般。也许,只有像他这种能够随意操纵他人生死的人,才有这份诡魄的气度。
晚灯可以感觉到自己的下巴因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而有些颤抖酸疼。
胸口一抹无名的震动荡得人几乎有种冲动,脱口跟他应声:是,王爷。
在那天应该是冷得像雪地的柔朗晴空下,他薄弱的身影为他而揖。
即使是一个颔首点头,他还是应许了他该付出的代价。
[发表时间:2005-2-22 15:32:36]
lapuyelu
0 0 [2楼]
第三章
--晚灯是个乖巧的好孩子。
如果你随便在王爷府里抓个人来问,头个答案九成九脱不了这一句。
算算,他进来王爷府约莫也过了五年。
合该是在长大的年纪,这几年间,他个子抽高了,也多了些肉,纵然还留有几分姑娘家的清脱秀雅,可是少年修长的身段及斯文淡逸的气韵,仍是让不少其它为婢少女芳心暗动。
刚在府中时,可能是环境不怎么熟悉,见他总觉得有点怯生生的,也因为他不能说话,许多年纪稍长的都挺关照,加上没多久的时日,简申采就领着他在身边做事,府里上上下下地跑,跟大伙儿熟稔得快,久了,他也知晓大家对他的好,跟人在一起变得比较会笑了。
晚灯笑起来真的教人打从心里喜欢。
温和的笑意总是浅浅地漫在唇际,那对以男孩来说稍嫌漂亮的墨黑眸子,还会因此而浅浅地眯了起来,安安稳稳的,好象有什么不舒服的事情要梗在心头,见到他轻缓一笑,都会烟消云散。
因为简申采的谆教及晚灯自个儿的鞭策,他做事仔细又用心,所以纵然晚灯年纪尚算小,可许多琐事简申采都很放心地交由他去打理。
最近这一两年,他在府里几乎算是副总管了,只差没正立个确实名目。但他也没想到那些,把该做的事情做好才是他关心的,他不希望别人认为王爷府白给他饭吃。
说来,到底是少年气志,自尊傲气多少有的。不过他那温顺和善的性子倒是满难让人看出来他这般心思。
九王爷府中,大概也只有简申采心里有数吧。他有识才之能,也所以这么给他提拔着。
***
穿过厅堂间的回廊,晚灯因迎面而来的冷风略微缩了一下肩膀。要入冬了……
他不禁忆起五年前某个寒冷的冬夜,甫见到翰凛的那一晚。
但,也不过一瞬,他摇摇头,没再想了,加快了脚步准备将简总管交代下来的事情办好。
像明儿个是王爷生辰,府里已陆续送进许多贺礼,加上皇上也在皇宫之中设了宴,总有许多细节要打点。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明日一过,王爷就已然二十有五,但是他那乖张诡诞的行径还是丝毫不变,高兴时善事照做,不开心麻烦同样惹,有时还真教人头疼,大叹无奈。
然你能怎么着?他是第九皇子,是衣食父母,是堂堂王爷吶,等若你的天了,是啊,能怎么着,好生服侍着就行了。
但他这主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虽然就要到了他的生辰,可他这几天心情却像很差似的,阴沉沉的,很少说话,大家越是想要热闹些让他开心,他的神情就越是冷凝。
好似大家都在触他楣头一样。
不过九王爷的脾气古怪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们这些下人的也只能耸耸肩,没敢乱嚼舌根,安分地干活就是。
「晚灯,你来得好,」一见到晚灯踏入大厅,简申采唤他一声。「等会儿就要用膳,你去瞧瞧王爷现在是否还在腾麟阁。」
把手里刚刚简申采交代的东西放下后,他点了头又步出厅口,往腾麟阁的方向走去。
翰凛不太爱有人跟东跟西的,所以他并没有贴身小厮,而像这些尽量就近伺候他的工作也不是人人都行,翰凛只挑顺眼的,机伶的。
虽说大半还是都由简申采指派,可是除了固定几个熟面,翰凛居住的腾麟阁就不喜别人随意乱闯。
拐了个弯,晚灯走了几步打算要踩下矮阶,双眸一睇,他就瞧见翰凛的背影坐在凉亭里,不知是在欣赏风景还是怎地。
看天冷风寒,可是主子连件厚点的外氅也没披着,他回身,先绕进了厢房,替他取了件外衣才又踅了回来,朝亭里走去。
晚灯捧着厚氅,尽量轻手轻脚地走到凉亭一角。
他只是静静站着,没主动将衣服递了上去。
翰凛之所以不穿得暖些就坐在亭里,也许是他懒得自个儿来,也或许是他开心就这么着。
王爷想做的事,下人没资格干涉说话。是以,他仅仅将衣服捧在臂里,要不要套着,王爷点头了算。
他看了晚灯一眼,自然也明白地忖着他的用意。翰凛极其慵懒地缓缓一笑。「……风凉了不是?」连声音都像刚睡醒般地沉哑。
闻言,晚灯立刻上前将衣物披在翰凛肩上,顺势为他拂好长发。
「嗯……」晚灯轻柔的动作似乎让他觉得很舒服似的,他鼻间淡淡溢出一声浅吟,又好象只是因为厚衣为他隔绝了冷意所以轻叹。他望了望天色。「要用膳了是吗?」
晚灯点了下头。
翰凛则微微侧首,右肘撑在桌沿支着额角,似笑非笑。「那,就在这儿吧。」语毕,他又看向庭中湖水,没再多撂下只字词组。
晚灯身子微躬就退了开,准备为主子张罗去了。
***
隔天一早,他们来为翰凛装整,花了约莫半个时辰才穿戴妥当,他就进了宫,不过,才刚入夜一个多时辰,理应是皇宫宴会最热闹的时候,他就乘轿出宫了。
从简申采口中,晚灯才大略知晓事情经过。
王爷打一进宫仍然没改他连日来的坏脸色,臣子们向他道贺是爱理不理,就连其它王爷郡主们他也没给什么象样的反应。
场面到后来似乎弄得很僵,甚至还有些惹恼了皇上。
翰凛倒是潇洒,手一摆,肩一耸,就这么离开,这才好象舒坦了起来,搭着轿子去了一趟非艳楼,小酌了几杯才打道回府。
提了几句到这儿,简申采不禁叹了口气。唉,王爷今天的任性妄为不晓得又会带来什么麻烦。要是分寸一捏个不好,说不准方才就直接让皇上降了罪,那可不是笑笑就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