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苍茫 上——碎娘

不同的是，那双眼睛中多了份纯真的质疑。

因为那是双孩子的眼。

萧一意杀的人虽不少，但孩子还是第一个。

他以为他现在脑中止不住的翻腾只因人第一次做某事时多少总会有些不习惯的。

但，事实，真的是这样的吗？

忽然，美兮长长叹了口气：“有时候，我真的很不懂你。”

萧一意没有回话，似已睡着。

美兮就是有这种本事，尽管萧一意最近话越来越少，答理他的时候也越来越少，可她就是能毫不在乎，自顾自地一路说下去。

“你明明就是不喜欢杀人的，却为何还要这样强迫自己不停地为无剑天杀人，而且越杀越凶！这次出来，两个月来，你杀了多少人，你数得清吗？今天更过份，连孩子都杀光了！还记得你为什么被称做‘无痕郎君’吗？就是因为你杀了人还顾及他们的死相，可你现在看看，你杀的人都成了什么样子了？”

萧一意还是没有回话，似已睡得更熟了。

右臂的伤口处置完了，美兮又转向了萧一意左腹的一处：“难道你还看不明白吗？古九寒他认定了你就是冰炎城派来的奸细，所以他才会在你回复不肯去冰炎城的当天就把你派出来执行任务。你自己算算，从湘西夺命枪杨铁雄，到漠北双雄胡氏兄弟；从苗疆极乐毒王，到点苍现任掌门，再到武当寂明道长，一个比一个难对付，一个比一个凶险，离得越来越远，日期却越来越紧。现在又派你去杀靖王！上一代最厉害的单南就是死在刺杀他的任务上的，现在虽时隔半年了，靖王的防备可丝毫也没有松懈！古九寒他这明摆着就是不信任你了，还要把你这件兵器用到废掉了才罢休！哼，他倒是真会物尽其用。”

萧一意依旧没有回话，胸膛的起伏却已不规律了。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想门主不是派古玦来帮我了吗？可是，难道你不知道，自从你杀了金游之风，古玦他就恨死你了！本来古九寒还考虑你是件趁手的兵器用用你，才肯把你大江南北塞北大漠折腾着跑，却总算是把你和古玦支开来免得冲突。现在他派古玦来了，就说明你的利用价值将尽了！这下我们要遭大殃了。”

“美兮，说实话，你当初为什么要跟我出来？”萧一意终于开口了。

“当初？什么当初？”美兮嘴里问着，手下的动作却已缓慢。

“就是两个月前，我违抗门主命令不肯去冰炎城的那天！那天我走得匆忙，时间只够回小屋收拾行装时与你师父道个别的，连秦玄羽都没来得及见一面，你又是如何知晓情况，抢先跑到山门出口等我的？”

“你以为我是谁？我是‘妙春手’余美兮！聪明绝顶，天下无双……”

“是啊，你的确聪明，你也和古九寒一样料定我必会抗命，更算准了古九寒不会杀了我这么浪费而会立时把我派出来执行凶险异常的任务的。而这任务既然凶险异常，我就难免要受伤，而且不会是小伤，所以我身边若是没有你这么个‘神医’，是压根就活不下去的是不是？”萧一意的话说得很慢，似乎还很漫不经心。

美兮点头如捣蒜：“是这样的是这样的，萧一意，没想到你这么了解我……”

“不要再骗我了！”萧一意忽地张开眼，双目如电：“你根本就想不了这么周全！究竟是谁派你来的，你跟在我身边，究竟有什么目的？！说！”

“我没什么目的，只是单纯地想要对你好……”美兮的头渐渐低下。

“得了吧，我从小就知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白吃的午餐！你平白无故地，干嘛要对我好？说！”萧一意不依不饶。

“好！我说！”美兮忽然扬起头，与萧一意直视：“是秦玄羽，是秦玄羽他放心不下你，要我出来帮你。”

“哦，终于说实话了吧。”萧一意声调怪异：“是秦玄羽他不愿我在外面立功太多，抢了他的风光，所以派你来捣乱的，对不对？！”

“不对！不是这样的！萧一意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和秦玄羽，我们都是关心着你的，尤其是秦玄羽，就算你说那样的话伤他，他还是……”

“什么也不要说了，我不想听！余美兮，这一路多亏有你照顾我的大伤小伤，新毒旧创。现在有了古玦，我不再需要你了，你走吧！”

萧一意很是绝情。

“不，我不走！我要留下来照顾你，爱你……”说到后面，美兮简直是在嗫嚅了。

萧一意一震，话却硬得像刀：“爱谁？爱我？收起你那套假惺惺的面孔吧，水性杨花的女人！你是怕被我赶走了回去无法向你那白面姘头交待是吧？”

“你——萧一意，你何必说这些话来伤我！”美兮满面通红，气得直哭。

“别装了，贱女人！你这招骗骗别人还成，骗我可不行，你见一个爱一个的个性，我可太了解了。我才知道，原来你也是会受伤的啊？”萧一意这句话转了好几个弯。

“够了！”美兮终于无法忍耐了：“萧一意，你的确变了，我还天真地以为你虽变得杀人如麻了，但心底里还是爱着我们这些关心着你的人的。可我错了，你已经彻底地变了，你变得六亲不认唯得是从了！我余美兮怎么会爱上你这种衣冠禽兽，我真是瞎了眼！你要我回去找秦玄羽是不是？我这就回去找他。你不要我爱，我可以爱秦玄羽，他比你强百倍！”

美兮全面爆发，一气吼完就风一般地冲了出去，跑了一半又回过头来添了一句：“我告诉你，玉君！这样下去，你迟早把你身边所有爱你关心你对你好的人一一赶跑，到时你就守着你的欲望你的利益自己去面对一切吧！”

萧一意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缓缓盍上眼：“你说得对，美兮，我就是要赶走所有对我好的人。我宁愿你们恨我，也不愿你们爱我。像我这种一身麻烦的天煞孤星，本就不配你们来爱的。爱我，你们只能受伤；恨我，你们也许还能好过些……”

院内忽然响起了鼓掌声，伴着一种不急不缓的慵懒步子向萧一意逼来：“好啊好啊，好了出郎情妾意啊。你们小两口不是一直夫唱妇随吗？现在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把她气跑了呀？莫不是你不忠于她，在外面又拈花惹草了？”

听步子就知道是古玦——没人能有他这种独特的节奏和与身俱来的杀气。

这杀气似乎比两个月前更重了。

古玦，毕竟终于还是来了。

萧一意没有张眼——他越来越习惯了闭眼感受这世界的黑暗。

所以他就越来越多地活在黑暗里。

这方法近乎自虐！

是的，是自虐。萧一意越来越自虐，他逼着自己杀人，杀越来越多的人，杀越来越多不该杀的人，摧毁自己一切美好品质的同时虐待自己的身体，这两月来几乎毫不停歇地奔来逐去，受了伤也不多加注意，对伤痛已经麻木。

他以为这样一来，他的痛苦就会减轻，其实是加了倍。

他恨这人世，这人世将太多的痛苦加诸在他身上，像泼脏水一样随意。他就要把自己变成脏水再泼回人世。却不知，这种方法除了将自己变得更脏更痛苦外，别无他用。

“古玦！久违了。”

“是啊，久违了。听说你最近为本门建了不少大功，恭喜了。”

“好说。”

“只是看你现在这付模样，还能杀靖王吗？拜托你，好好打理一下自己，到时候可不要给我添麻烦才好。”

萧一意这才想起刚才美兮尚未帮自己处理好伤口就被自己气跑了，下意识就要抓被。

“不用盖了，你现在身上还带着多少未痊愈的伤，我一清二楚。不过你放心，现在你对我父亲来说还是件可用的兵器，我毁了你，他一定不会放过我。等你变成了块废铁，我再动手也不迟。”他笑了笑，笑得很残忍：“我相信，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随时恭候。”

“好极了，我就是喜欢你这样有担当的人。看你这么爽利，我就再告诉你点别的事情好了——关于秦玄羽的。”说着他将头凑到了萧一意脸前，气息都要喷到萧一意脸上了，萧一意的眼却闭得更紧了。

“放心，是好事儿！秦玄羽人啊，已经被门主任命为影奴了。而且啊，下月初八，他就要迎娶我妹妹古玥做妻子了。”

看见萧一意的眉头不自觉地紧皱，古玦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悠悠向门口踱了两步：“唉，怎么办好呢？看你现在的样子，我们恐怕要等很久才能动手杀靖王呢。这样的话，我们不就没法在下月初八赶回去参加他们俩个的婚宴了吗？真是可惜，我可就只有这么一个妹妹。”

“即使我们很快地杀了靖王，门主也不会让我回去威胁到他自己和你妹妹的婚宴的。他会马上给我派一个更棘手的单子去做，不是吗？”萧一意忽然反诘道。

“不错，是这样的。你一日不杀了壬白虹和申慧星，一日不能证明你不是冰炎城的奸细，就一日无法回无剑天。不过依我看我们还是暂时不要想那么遥远的事情了吧，你倒是先说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和我一起去杀靖王呢？要小心哦，不要说出个门主期限外的日子哦，你知道后果的。”

“后天。”

“哦？后天？你确定，后天你真的可以？”

“可以。”

“好！好极了！后天这个时候，我来找你。”

“不送。”

直至听不到古玦的脚步声，萧一意才又张开眼，眼内，全是痛苦之色。

一定要在下月初八前赶回去，做影奴于复仇并无裨益，秦玄羽做了，也许是好事，可他决不能让秦玄羽娶古玥！

他们是亲兄妹！

第 25 章

酒，的确可以令大部分的人，而且是绝大部分人忘忧。

但这部分人中一定不包括萧一意。

萧一意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借醉忘忧的，今天也不例外。

江东杰那几十年的佳酿都无法做到的事，这破旧小店中发浊的浑酒当然更不能。

以前，萧一意虽喝不醉，但想要喝醉的过程他做得聚精会神，他也可减轻他部分苦楚。

但今天不同。无论萧一意如何努力，也无法从苦楚中减轻分毫。

太多的痛苦不让他沉醉。

没有下酒菜，黄酒就白干——想喝醉的人的典型搭配。

萧一意已喝得两眼发红，却还清醒得很。

可幸的是，他终于有些醉意了。

店里的小伙计倚在酒柜上不停地打瞌睡，只望这位客人能早日喝尽兴，快快离去，他好打烊回去陪老婆。

事与愿违。店里偏偏又进来一个人，看到这位客人后一愣，旋即径直走了过去，坐在对面，兀自倒了一大碗，一仰脖全灌了下去。

完了，店小二想，今儿晚上恐怕是睡不成了。

两个人对饮，定比一个人独酌有越得多了。一个人有了酒伴后，定不愿很快就走的。

萧一意一抬眼，发现眼前多了个人，赫然竟是申慧星冷然！

萧一意揉了揉眼，又离那人近了些，细细打量：是冷然！

萧一意笑了，笑得很傻：“我果然醉了，我终于醉了。”

“你没有醉。”“冷然”竟答了话。

萧一意呵呵大笑：“我醉了，我一定醉了！若我没醉，又怎能见到醉里的人？”

说着，他伸出了手，小心翼翼想碰触冷然的脸。待碰到了实物，就开心得像小孩子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糖果：“冷然，我终于又见到了你。”

他放心地抚上了冷然的脸：“冷然，你可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知道，我也是一样地想着你的。”

“真的？”

“真的。”

萧一意痴了：“这梦可太美了，我宁愿一辈子不要醒来。”

“这不是梦，真的是我，冷然！”

“不，这一定是梦，”萧一意苦笑摇头：“二十三年了，这个老天就从来没顺过我的意过。我什么也不敢想，想了也不会有；什么也不敢要，要了也会再失去。”他又抬目望向冷然：“现在他又怎么会在我最需要有个人陪的时候派我最想的你来陪我呢？”

冷然不说话了。

“不管了，哪怕只是幻影也好。”萧一意突然不顾一切地攫住冷然的手，就怕这个“冷然”转身就逃掉不见了：“冷然，自从和你分开，我无时无刻不念着你。你放走了我，我担心城主会于你不得。你果然进了幽冥，我就自责是我害你吃了苦。我杀了你们城主的儿子，又日夜担心她迁怒于你。我天天提心吊胆，猜想你会不会被罚，你在不在受苦，你在冰炎城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你可是也像我一样惦记着对方？我好想知道，又好怕知道。冷然，你可知我最担心的是什么？就是有一天你会忘记我。你身边有个那么好的师兄，他能保护你给你你所需要的一切，而我呢？我是个灾星是个祸头子，谁靠近我都会遭殃，你也不会例外。我只能给你带来无尽的麻烦，我除了麻烦与痛苦之外什么也无法给与你，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这些我都知道我都清楚，可我心里还是不希望你被你师兄征服，还是窃窃地盼你记着我。无数次我告诉我自己让你跟着你师兄佬是真正地对你好，而我，早些离你远些就是对你好了。无数次我也质问自己：‘玉君，你到底在干什么啊，他和你一样是个男人啊，早些忘了他吧，这样是对他好也是对你自己好。’可我无论如何就是做不到！我做不到，冷然，我真的做不到。冷然，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啊？”

萧一意自顾自一路说了下来，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一动，这美梦就会醒掉。连眼睛也不敢眨，生怕一眨眼这幻影就会消失掉；只是将冷然的手攥得紧了又紧。

“如果这真的是自私那就让我自私下去吧，我已大度得太多，大度得太痛苦了。为了报仇我大度掉了秦玄羽大度掉了美兮，大度得我自己一无所有。可我这样大度了之后又会有谁肯大度出一点点感情来与我分担哪怕只是一丝的痛苦？”

萧一意将头抵在冷然的手上想汲取温暖，冷然怜惜地感受到了他眼泪的热度。

“我常常怨恨这个老天！他对我实在太不公平。他夺走了我幸福的童年，扔给我不知道从哪儿跑来的仇恨；我还只有那么小还需要别人来疼爱我照顾我，却要做出哥哥的样子来照顾安弟，到最后却发现原来他是仇人的儿子！没关系，我有我的自豪，至少我的父亲是为了苍生为了百姓而死的，他死得正义凛然，我的仇也就报得理直气壮！可那一夜，那一夜之风哥却告诉我他的死是由于，是由于他和别的男人爱来爱去的三角关系！多可笑啊，我真的觉得我自己很可笑。也是那一夜，那一夜老天在让我一力承担所有苦难十三年后终于给了我之风哥这个唯一的依靠，却又在同一夜夺去了他的性命！最荒谬的是他的血债还要我来背，我莫名奇妙地背上了珉定的仇恨却还要替之风哥照顾他这仇人之子！可笑，太可笑了，是不是？那一夜我拼出了我一生的耐性去和古九寒周旋，回来后还要做出一副铁石心肠的样子把与我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的唯一的弟弟赶走！为了不让美兮再与我在明天刺杀靖王的事上涉险，我又要用最狠心的话刺激她赶她走！我连美兮都赶走了，是不是很可笑？我也觉得很可笑，可笑极了，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