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君紧紧拥住他的安弟,如此用力,仿佛要把这躯体纳入自己怀中成为自己的一部分。突破再苦再痛也未被攻破的防线,滚滚热泪毫无预警地奔出,他却浑然不觉。
“要想个办法才行。”耗尽所有的冷静才让自己停止发抖,那个少爷的话在他耳边响起:“我不管你是扔了它也好,当了它也罢,总之,它是你的了。”
来不及拭泪,将自己零落的长衫三两下褪下裹在安弟身上,轻轻安放好,便弦上箭一般地射了出去。
“一定要除掉那个男孩。”头鹰暗暗地想,同时放慢了马速
“老大。”郑弼教不高的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头鹰策马来到郑弼教身边与郑弼教并排而驰,在马上躬身:“少主。”
“你确信那个孩子……他没有武功吧?”
头鹰身体一震:原来他刚刚借拉拽玉君的机会试探他是否有武功,察看玉君的吐呐以确定他是否练过内功的时候,少主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颓败地低下头:“是,少主。”
看来想杀掉那个男孩是不大可能了。少主现在一样看出他的打算,在提醒他那只不过是个对他们没有任何威胁的没有武功的孩子。
“好,你退下吧。”
“没有武功吗?”郑弼教想:“一个没有武功的孩子,凭借怎么样的毅力能在两个大男人的长久暴打下坚持不肯昏迷?”
他有些嫉妒那个叫玉君的男孩的弟弟了。
第 6 章
玉君慌忙中没有方向感地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剧烈动作幅度引起的钻心疼痛,奇怪而难看的跑姿引来路人的指指点点,欺贫阿富的狗冲衣衫不整的自己的狂吠,这些他全然不顾,他脑中只有一个词:
当铺……当铺……当铺……当铺……当铺……当铺……当铺!
转了不知道多少个圈,来到熟悉的当铺前,玉君第一次觉得那醒目的“当”字招牌如此亲切。
临要踏进了,迈出的步子却犹疑:这只玉箫,真的要当吗?
玉君停下仔细审视这只玉箫:古朴,典雅,触手温凉,色泽自然,熠熠生辉。浮刻其上的非龙非凤,却是梧桐:疏疏散散,点点哀凄。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这是另一侧镂着的阴文。
他晓得,这是李后主的《乌夜啼》,下半阕是:“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父亲教过的,这首词,又名《相见欢》。
玉君盯着这支玉箫,竟是说不出的不舍。
残阳泣血。
玉君握着玉箫站了许久。
入夜了。
玉君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大踏步向前,脚步却再度凝滞——“混江龙”和刀疤脸正骂骂咧咧地从赌场出来:“他奶奶的,又输光了,今天真是晦气!”
“可不是,一定是被那个找打的臭小子缠得,手气格外不顺。改天见了他,一定要他好看。”
“找打”的玉君正站在他们身后三尺处,黑夜与他身上泛起的杀气相得益彰。
十天后,捕快在得到邻人的报信后来到了“混江龙”张平丘和他的狐朋狗友李一疤远离城镇的破草屋,腐臭气息扑面而来。
张平丘被割断了喉咙,李一疤则死在了门口,身上多处刀伤,血漫了半屋的地。他应该还与人发生过撕打。
只是仵作发现,刀伤杂乱,多不切中要害。
他们身后,放银子的柜子大开,几个大锭子摆得整整齐齐,散碎银子却零乱一片,地上还散落了几枚铜钱。
为首的捕快挥了挥手:“两个无赖争钱斗殴致死,结案,回府衙!”说完便带着捕快们逃也似地离开了这臭味冲天的屋子,远处传来他的咒骂声:“这帮混球,总是死也不让大爷消停!”
第 7 章
深夜,一片漆黑。星星没有光,月亮瞎了眼。
各式的树狰狞着以奇异的姿式张牙舞爪。不时有声猫头鹰的怪叫,惊起数只栖鸟。
玉君在森林中狂奔,树杈在他身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划痕,无从计较。里衣上满是鲜血,已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那两个浑蛋的。
玉君的心仍在向嗓子眼蹦,手中紧抓的布包里,铜钱叮叮作响。
他们是死有余辜!玉君再一次安慰自己。
好容易捱到破庙,眼前的景象再次令他坠入深渊。哗啦一声,布包自手中掉落,银钱自散。
庙门大敞四开,门板搭的临时床上,哪里还有安弟的身影?
深怨自己没掩好庙门,循路寻找了一夜的玉君带着一身雾气无果而返,面孔扭曲得不似人脸。
行至庙门,涣散的瞳孔忽地紧缩:门板上静静躺着的,不是安弟还会有谁?
三步并做一步,俯在安弟脸上仔细地看:不错,正是安弟——瘦削而柔和的脸,微翘而圆隆的鼻,小巧如樱桃般的嘴……
“怎么才回来!”伴着嗔怪的语气,一个女孩子端着他们缺口的破碗走了过来。行到近处,玉君看到碗里盛着半碗冒着热气的汤汁。
无视玉君惊愕的目光,女孩自顾自扶起安弟,将碗送到安弟唇边,就要往里送。
玉君好像才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女孩的手:“哎,你要给他喝什么?”
女孩瞪了他一眼,:“当然是药了!还能是什么?等你我不负责任的哥哥来救,他恐怕早死了!”
玉君一时语噎,混乱的大脑没空隙考虑这女孩是怎么知道自己与安弟之间的关系的。谁知女孩却抢白起来:“哎,你还不放手,想让你弟死吗?”
玉君立时缩手,像丢弃一个烫手的铁棍。
玄羽喝了一口,眉头紧皱,吐了大半。女孩竟轻笑起来:“好孩子,乖乖把药喝了,喝了药病才会好啊,乖哦……”
女孩好好像没意识到,她自己比安弟还要小几岁。
第 8 章
掖好被角,女孩拉起淳的手拖到庙门外,气力之大动作之野蛮与刚才的小心翼翼大相径庭。小手往腰间一插,雷霆般的呵斥瞬时来到:“你是怎么当哥哥的!弟弟病成这样,你跑哪儿去了?!真是不懂事!你父母没教过你孝悌之义吗,你懂不懂人伦之理啊?……”那驾式,俨然她才是安弟的亲人一样。
见女孩大有不骂死你我就不停口的势头,玉君无奈地打断她:“哎,应该是我先问你才对!你是谁?来这儿干什么?昨天晚上是不是你把安弟弄走了?”
“我?说出来吓死你!我乃高丽医仙江东杰关门弟子,‘妙春手’余美兮是也是!怎么样,怕了吧,哈!至于你弟弟,昨晚当然是我把他弄走的,不然把他留在这里喂狼吗?”
“就……你一个人?”
“是啊,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把他放在那棵树上了而已,我要去采药嘛。”
顺着美兮手指的方向,玉君看到了那棵正殿旁的老树,相当粗壮。玉君又开始埋怨自己昨晚太沉不住气,庙内根本没检查就一头扎进林子了——等等,放在树上?
“你会武功?”
“当然,不会武功怎么闯荡江湖!”美兮答得理所当然,又上下打量了玉君一番:“看你就不会,不然怎么会被人打成这付模样。”
没时间理会美兮的挖苦,玉君接着问道:“你一个女孩子,深夜跑到这深山古庙来……闯荡江湖?”
余美兮有些发窘,她根本不会想到玉君真的是非常好奇而并非嘲讽。可她立刻就恢复常态,恨恨地跺了跺脚:“还不是怪我那没正形的师傅?!他嗜酒如命,来到中原发现这里美酒如云,就誓要尝遍这所有的美酒再回高丽。听说前面镇子里万酌楼有百年汾酒,就没命似地去了。偏偏又不肯带我去酒肆,说什么女孩子家成何体统,让我随便找个地儿住,七天后的早晨在万酌楼门口等他。这不,我就来了吗?没想到来了这庙就发现你弟弟正挣命似地往外爬,我看他病成那样就让他快回去躺着,他死活不肯,说什么要找哥哥去,再不去他就要被打死了!我说你这样,没等找到他呢你就先死了,就要抱他回去。他拼命躲我的手,口里还一个劲地说什么这不行,男女授受不清,姑娘请自重。小脸憋得更红了。殊不知我们江湖儿女哪儿那么多禁忌。”
说到这儿,美兮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面若桃花,眸粲如星:“真是,可爱死了——这么可爱的弟弟你都忍心抛下不管,你还是人吗?禽兽不如的东西,我问你,你昨晚到底干什么去了?”
玉君不得不为她变脸的速度咋舌……
见到安弟高烧已退,呼吸平稳,玉君长舒一口气,浑身力气被抽光了一样委顿到地上。
美兮仍在喋喋不休:“我早就告诉过你让你放心了,有我妙春手余美兮在,什么样的病治不了啊?……你干什么这样看着我?……啊,那妙春手的外号可不是我自己封的,想当初啊,我师兄温义……”
玉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如果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生成了这个样子,那男人恐怕也没什么活头了。
“哥——”
安弟醒了!玉君立时扑过去,抓住安弟的手:“是我,哥在这儿。”
“哥,我刚刚梦见义父和游之风哥了。”
“……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让我跟着你好好地活。”
“……”
安弟稚嫩的小手抚上玉君肿起的右颊:“哥,你又去卖打了?”
“没有,这是哥不小心摔的。”
“你又骗我,哥。”安弟的声间嫩得要滴下水来:“别再去了,哥,你如果被打死了,我怎么办?”
玉君将安弟的手贴在自己胸口:“好,哥不去了,哥再也不去了,你安心睡吧。”
梦中安弟口中呢喃:“不要离开了,哥。”
明知安弟已睡着了,玉君依旧答道:“嗯,哥永远也不离开你。”
安弟在梦中绽开一个微笑。
第 9 章
“这是什么?”美兮望着手中的一包铜钱、碎银,不解地问。
“诊金。”玉君答道,略低了头:“我只有这些。”
“我没打算要你的诊金。”美兮边说边把布包往玉君怀里塞,玉君连忙跳开:“可我必须要给!不能无故受人恩惠,这是父亲教我的。”
美兮看了看玉君认真到固执的表情,调皮一笑:“你要真想报答我,就把你和你弟的故事讲给我听吧。”
“你听这个干嘛?”
“我要了解安弟的一切,将来好嫁给他。”
玉君眉头紧锁:这女人可太难缠了。
“我救了你弟的命,你连这也不肯说?你不说就算了,反正我不要这劳什子!”美兮说着赌气将布包掷在地上,小嘴一撇,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好好好好,我说我说,你先别哭嘛。”玉君万分无奈地妥协,表情变得凝重而深邃:“要从哪讲起呢……”
美兮心里暗笑:又一个自以为是的蠢男人:“就从名字开始吧。首先,你叫什么名字?”
“玉君。”
“那你弟呢?”这才是重点。
“古安”
“你们不是亲兄弟啊!”美兮差点没跳起来。
“不是。”
“那他义父就是你父亲喽,游之风哥又是谁啊?”
玉君深深望了美兮一眼:这女人虽然刁蛮,却也不是个笨女人。
“你别误会,我可不是有意偷听你们兄弟谈话的,这里这么静,我又正好离你们那么近……哎呀,你快接着说呀!”
“游之风哥是我父亲结拜兄长的遗孤,他姓金。安弟是父亲从河边捡回来的,为纪念自己死去的结拜义弟,父亲给他取了李姓。单名一个安字,自然是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多福多寿。”
“我们三个从小一块长大,虽非同姓却胜似同姓。父亲总是长时间望着我们三个戏耍的样子,目光好像延伸到了很远处,说我们令他想起了他们兄弟当年。”
“父亲为人正直,家教极严。我们兄弟三人稍有出格之事便严斥不殆。他是两榜进士出身,因此我们三个自小受教,诗词格赋、琴棋书画都粗通一些。尤其是游之风哥,父亲常夸他有经世之才,必成大器。安弟于此也可称之为精通。若论起来,三人中最不成气候的便是我了。与读书比起来,我更喜习武,常偷父亲的剑来耍,为此父亲不知发了多少火。我不服气,便争辩道习武有何不好,父亲您不是也习武吗?父亲听后火气更大了,提着棍子满院追着打我:不懂事的混小子,早晚死在武功上!每次都是游之风哥横陈得弊,好话说尽;安弟极尽撒娇之能事,在父亲怀里滚着不出来,我才能得以解围。”
看着玉君的脸因沉醉在往事里而罩上一片平和,美兮硬生生吞下了自己本来打算仔细打听安弟究竟如何撒娇的愿望。
“但事后父亲却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长吁短叹,不肯出来。我也知道是我伤了父亲的心,渐渐地也不敢偷着舞枪弄棍地了。我也奇怪,为什么我偏就不喜欢读书呢?就连相貌也与父亲差别很大,我常怀疑自己不是父亲的儿子。有次我壮胆子问了父亲,父亲竟没有发火,只是苦笑着说‘我若没有儿子,倒便好了’,似有无尽愁苦。自此我更不敢再放肆了。每日苦读,望父亲能早日宽怀。也许是天性使然吧,结果总归是不尽人意。”
“我深知父亲较习武而言更喜格赋,只可惜他于此并无天份。当有一天他终于发现游之风哥的诗写得比他好时,他那欲以诗词名扬后世的愿望也只好作罢。却意外地官运亨通,一路青云直上,直做到了御史。也许是因为父亲不偏不党,正直敢谏的个性吧。只是这个性既成就了父亲,却也最后毁了父亲。”
“父亲举发过无数营私舞弊草菅人命的贪官恶霸,却从倚过哪个豪门入过哪个党系,自然招来仇家无数。父亲于此清明得很,后来就把我们托在山一个偏远村庄寄养。只可惜这也未能瞒过仇家。”
“那年我九岁。正于房中读书,父亲忽然来了,面色阴沉,右臂鲜血直流,进来就问我游之风和安呢?我说他们去河边摸鱼了。父亲急得直跺脚,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后说来不及了,能救一个是一个吧。就挪开书桌,下面竟有个地窖。父亲将我顺下去,给了我一串兽骨让我贴身藏着,说危急时能救命。我想一串兽骨能有什么用,父亲真是急糊涂了,却也不敢发问。父亲说他去寻游之风哥和安弟,叮嘱我无论如何不要出来,见我点点头,笑着捏了捏我的脸说:真是乖孩子,接着父亲盖上盖子,挪好书桌,然后就决然地走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笑。”
“随即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尖利的惨叫声,混乱一片。后来我又听到一群人来屋里一顿乱番的声间,接着哗啦一声,盖子上留着透气的小孔透的光就被遮住了一大半,大约是屋内的书架被推倒了,是那群人在找书架后有没有通道。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得没有声音了,费力顶开窖口,走出房子。屋外的场景我现在想起来,好像还在眼前一样:整村的人都死了,全都死了。王大妈,七老爹,柳伯伯,跟我争过鸟蛋的胜小子,总被人嘲笑的胖丫头,全死了,就连前一刻来村子里乞讨的瘸腿乞丐也死了,他们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