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来覆去不过那几句话,我们很快都不说了。焦躁到难以忍耐。站起来,又心灰意懒的坐下去。刘叔叔给我们倒了点水
来,我一口都喝不下。吕华仪哭得累了,靠着我的肩膀睡过去,脸上还带着泪痕。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内心已经麻木到疼痛,只是痴痴的看着白色的墙壁。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若是孟华哥死了,我也
不活了。
就在我想着怎么去死的时候儿,医生从急救室出来了,看见我们只说了一句话:“没生命危险了。”
我一口气松下来,才觉得浑身僵硬发疼。吕华仪也醒了,听到这个也欢喜起来。她转头要和我说甚么,却愣住了。
我看着她:“怎么?”
吕华仪指着我的脸:“荣哥儿,你,你哭了……”
我一愣,才发现脸颊冰凉的,也就掩饰的擦了一下:“没甚么,那是……那是高兴的。”
吕华仪看我一眼,想说甚么。我立起身来,顾左右而言他:“我去看看他。”说完落荒而逃。吕华仪嘴唇动了动,终究
没说出口。
十九
我进去的时候儿,护士正给孟华打针。我看着他的脸,比起之前略带了些血色,但一摸手还是冰凉的。护士看着我说:
“病人需要休息。”
我点点头:“我就看看他,不会吵着他的。”
护士又看我一眼:“那就快一点儿,照理儿这个时间是不允许家属探病的,免得打扰病人休息。”
“我只想陪陪他,我决不说话或是碰他……”我恳求道,“旁边的不是空着么?能不能让我住了?”
“这里晚上是不能让家属住的,不过你放心,我们有看护。”护士摇着头。
我着急起来正要分辨,刘叔叔站在屋外冲我招手,只好出去了。见医生也在他身边,我忙的鞠个躬谢他:“大夫,我哥
他……”
医生笑笑:“没甚么了,还算送来的及时,子弹已经取出来了。”
刘叔叔递个袋子过来,我颤抖着手接过来,打开看时,一颗小小的子弹,尽管已经过了清洗,我仍然闻得到血腥味。
医生低声道:“打入左胸接近心肺,还好及时送来了,现在就是失血过多需要休息,一时半会儿病人也醒不过来,你还
是回家去吧。”
我抬起头来想分辨,刘叔叔拍着我的肩膀:“荣哥儿,我知道你是不放心的。但你和吕小姐在这儿……总有不方便的。
”
我叹口气:“我明白的……只是,只是……”
刘叔叔叹口气:“今儿晚上这一闹,只怕几天都不能安生,你也得仔细些才好。”
我心知是不能留在这儿了,也只能把不放心扭成放心:“刘叔叔,我先送吕小姐回去。若是哥他醒了——”
“我第一时间通知你。”刘叔叔做了承诺。
我将那颗子弹装进口袋,这才和吕华仪出了医院。
回到吕宅已快三点,吕华仪回了屋。我跟着下人正要离去,却见有个丫头过来,说是太太请我去小厅。我略略皱眉,也
只好跟着去了。
小厅亮着壁灯,朦胧的。留声机唱着歌谣,摇摇晃晃的有种自怜自伤的情调。我心里忐忑,也就顾不得去细听了。
吕太太穿着家常的绸衫,头发随意挽着,祥和安宁的看着我进来,略略颔首叫我坐了。
我斜斜坐下:“谢谢太太。”
“方才警察局来了电话,说是问候我好。我正奇怪呢……”吕太太风度怡然的看着我。
我深吸口气:“还请太太见谅。”
“可以问问究竟怎么了么?”她微笑着。
“其实是……”我绞尽脑汁,想找个合适的借口。
“我知道了,是不是苏小姐那儿?”她了然一笑,“她身上不好么?大夫去了,你现下也送小姐回来了,想是没有大碍
了吧。”
我只得点头:“事出紧急,还请您见谅。”
吕太太神色凄然:“原该我请你见谅才是。”
我定定神:“您见外了。”
“可不是?”她又笑了,“若是你当真娶了华仪,这些也不该瞒着你。”
我心知她有话说,也就屏气凝神。吕太太犹豫了片刻方道:“他……吕先生在外头有人,我自是知道的。只华仪是他女
儿,也是事实。”
我诺诺称是,她又道:“这好怪谁去?我自己不能生养,总是憾事。”
我只好违心道:“吕太太也别心急……”
“是,我早过了争风吃醋的年纪,丈夫晓得回家,一切都不打紧。”她叹口气。
“华仪……是个孝顺女儿。”我也不知为甚么说这个,“嘴上她不说,心底里仍然敬重您。”
吕太太惊讶了一阵方道:“难道你真的喜欢她,竟这样为她说话儿?”
我只是笑,吕太太也就释然:“有的时候儿,这些事儿真不好说。”
我点头:“您说的是。”
“荣哥儿你是好样儿的,看来一门心思读书上进,若不是喜欢她,我也想不出为甚么你……”她只说了一半就又停下,
“这事儿我会帮你们圆了的,不会叫老爷子知道一点儿半点儿的。”
我心里苦笑,这算是歪打正着么?口里还是道:“谢谢吕太太。”
“老爷子很看重你,我也觉得你比刘懿洲那孩子看来老实。”她看我一眼,“你可明白?”
我一愣,随即想到她的身份。是的,她是吕先生的妻,无论吕先生心里喜欢的谁,她总是明媒正娶的妻。自己没有孩子
,多半是想在我身上找些依靠。吕华仪跟她不是一条心,那么女婿向着自个儿,总好在吕先生面前交代。而刘懿洲,不
讨小姐的喜欢,却是由吕先生荐到官场上的,总不好得罪了。
我叹口气,这尔虞我诈的活着腻味,真没意思。
吕太太见我久不说话却笑了:“我看你也累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这就告辞,出来时还听着小厅里咿咿呀呀的唱片声,心里不知怎么就黯然了。
才到家,翠萍接过我的衣服轻声道:“懿洲少爷往南京打了几回电话过来找您。”
“刘懿洲?”我一愣,“他说甚么?”
“只问您在不在。我回说不在。他也没问您去哪儿了,也没说甚么事儿。”翠萍递过热茶来。
我喝了一口,心里上下打鼓。想了片刻,还是拿起电话给他拨过去。
“荣哥儿?”电话才响一声他就接起来。
“是我,懿洲哥。”我克制着声音道,“这么晚了,甚么事儿?”
“孟华……孟华是不是回来了?”他在那头儿有些着急。
我心里衡量一下:“是。”
“叫他躲好,千万小心。”刘懿洲尽量沉声镇定。
我低声道:“他受伤了。”
“我就知道!”刘懿洲大大叹气。
“甚么意思?”
“方才北平方面来了电话,说是刚抓了几个共产党,供出了联络点,抓捕的时候儿跑了一个。”刘懿洲声音里说不出的
疲惫,“然后请示吕先生要不要戒严……我只得叫他们先按规矩办。”
“吕先生不是在西安么?”我很吃了一惊。
“是,都知道他在西安。”刘懿洲讽刺的哼了一声。
我捏紧话筒:“甚么意思?”
“张学良他们弄出这么大动静,怎么可能一点动静也没走露?”刘懿洲冷冷道,“吕先生自然是小心的。”
“这么说,你和吕先生现下都很安全。”我松口气。
“嗯……只是委员长被关了。”刘懿洲有些轻描淡写道。
我心里咯噔一下:“你这话……”
“这年头,指望英美有用么?早晚中国要亡在他手上。”刘懿洲声儿冰凉的,“我倒要看张学良杨虎城有没有那个胆子
,做回子民族英雄!”
我脑子里嗡了一下,都说一头儿是亲日派,刘懿洲在财政部这么久,难不成……
刘懿洲在另一头轻声道:“何先生已经调集军队往西安方向进发,毕竟蒋先生还是国家元首。”
我一皱眉:“与我说这些做甚么?”
“就算我不说,明儿的报纸也会讲。愈是紧要关头,愈要团结。”刘懿洲说得大义凛然。
我只觉得好笑:“进攻西安?你那位何先生究竟是要救蒋先生,还是要逼死他?”
刘懿洲一时无言,半晌才道:“你不懂的,荣哥儿。”
“我自然是不懂的。”我牛脾气也上来了,“我只知道,这个时候儿你不问孟华哥的死活,却在和我说要团结。我不晓
得哪里不团结了!”
“荣哥儿,西安方面扣留了蒋先生,这个时候儿共产党大肆活动,你以为我要说甚么?”
“我怎么知道?”我冷着脸回了他,“我本就不懂。”
“不要闹脾气荣哥儿。”刘懿洲缓声道,“我父亲那里……请你劝劝他。”
我一愣,心里软了一下,毕竟,懿洲哥还是关心刘叔叔的。虽则他们父子选了不同的道路,但血脉亲情总还在。只又心
寒:“为甚么不自己和他说去?”
“他若肯听我的,我们父子也不至于……我的立场这样微妙……”他没有说完,沉默了。
我也不知说甚么好。刘叔叔父子生分,我是亲见的。总觉得自己作不了甚么干着急罢了。现下这事儿,会不会成为一个
契机呢?我试探道:“懿洲哥,你给我句话。”
“甚么话?”
“你们的委员长自然是向着英美的,我们也就不说了。可你呢?”我捏着话筒,手心里全是汗。
刘懿洲静了很久才道:“时不我待,总不能事事都由我。”
“你总能选。”
“我选的,不能算数的。”刘懿洲幽幽叹口气,“日本人要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单靠谁力挽狂澜都不行。”
“是么……”我心里一紧,“你肯赞成——”
“我甚么都没赞成,我也不过是个小人物。”刘懿洲恢复了常态,“荣哥儿,保重自己。”
“你也是。”我轻声道,“我家人都在南京,也还仰仗你。”
“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而为,而是全力以赴。”我加重了声音,“刘叔叔那里,我自然会想办法替你说说……只你也别太和他们接
近。”
刘懿洲哈哈一笑:“荣哥儿,你是个人物,只可惜你心不在此。”
我也强笑了一声才挂电话,回头看见窗外蒙蒙亮,又是一天开始,可谁知道今天又会是甚么模样?
日后的教科书上都说,西安事变发生后,南京国民政府中以何应钦为首的亲日派主张进攻西安,借机扩大事态,夺取蒋
介石的统治权力,进一步与日本妥协。英、美帝国主义及亲英、美的宋子文、孔祥熙则希望事变和平解决,以维护蒋介
石的统治地位和英、美在华利益。宋子文、宋美龄委托英籍顾问端纳飞西安探视情况。十六日,何应钦就任“讨逆军”
总司令,并相应作了军事部署,派飞机轰炸西安临近地区。
不过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谁知道那时候儿的惊心动魄,又有谁关心普通百姓的念想?至少我没有别的想法,我只知道
我的孟华哥回来了。尽管他躺在医院,但他终究是回来了。
二十
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七日,以周恩来为首的中共代表团到达西安,与张学良、杨虎城恳切会谈,并接见各方人士,坚
决主张和平解决西安事变。二十二日,宋子文、宋美龄飞抵西安开始与张学良、杨虎城及中共代表会谈。二十四日,双
方达成了改组国民党与国民政府、驱逐亲日派、容纳抗日分子、释放上海爱国领袖、释放一切政治犯、保障人民权利、
联共抗日等项协议。周恩来会见蒋介石,蒋光头表示以人格担保,履行上述协议。二十五日下午,张学良护送老蒋飞离
西安。
“这么说来,事变是和平解决了。”我放下报纸,看着病床上的孟华哥。
“嗯,也算是推动了国共两党再次合作,终于实现了团结抗日。”孟华哥歪在床上,脸上充满由衷的喜悦。
我看着他笑,他也笑。我忍不住过去拉了他的手:“你算是夙愿得偿?”
“怎么不说求仁得仁?”孟华只是笑,一脸满足。
我轻轻抚摸他的手背:“我真怕你……就这么走了。”
“怎么可能?”孟华笑起来,扯到了伤口就又皱眉,“我还要看到中国新生!”
我只是笑的,静静看着他,舍不得移开眼睛。我的孟华哥,此刻活生生在我身边。他的脸庞黑瘦很多,却精神奕奕。结
实了,明亮了,愈加成稳了。因为包扎伤口的关系,我看到他身上有不少伤疤,心疼的直抽气,他倒坦然逐一指给我看
。
“这一个是那年突击时叫个小日本打的。”孟华笑着道,“当时境况紧急,我们必须在早上十点赶到目的地,谁知道半
路中了埋伏,一连兄弟死了七八。但若不能按时赶到,连队损失将会更大。”
“你可别说你报了敢死队。”我摇着头。
孟华大笑:“甚么敢死队?不过是突击队罢了。再说,我不是活着回来了?”
我看着那个弹痕,只是叹气。
孟华一一说着,脸上全是畅快的神情。我默默听着,心里又是骄傲又是感伤:“哥,一转眼你就成英雄了。”
“甚么英雄……”孟华笑容慢慢淡了,叹口气才道,“你知道我父亲……过世了么?”
我一愣,孟华低着头道:“我是说你三姑父。”
我愣愣看着他,孟华摇头道:“刘懿洲说他已经……告诉你了。”
我身上一抖,勉强笑道:“是,他说了。你的意思是孟叔叔他——”
“战场上总有生死,谁的运气能那么好呢?”孟华垂下眼睛来,“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大雪刚停,我又冷又饿却又不能生
火。他递给我一把炒面,叫我抓两把雪混着吃了。我刚起身走开,一颗炮弹就过来了……我回过头去,就只看见冒着黑
烟……连尸身都找不到,更别说遗言了……”
我紧紧握着他的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孟华的声音是一种压抑的平静:“荣哥儿,你知不知道我曾经嫉妒你,非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