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抗战扩大,击败日伪军联合进攻,收复百灵庙,全国人民进行援绥运动。十月的时候,就在红军长征结束的十一月,
中共中央作出《关于青年工作的决定》,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组织进行根本改造,使共青团变为广大青年群众的组织
,并大批吸收共青团员加入中国共产党。刘懿洲淡淡的问我愿不愿意加入,他父亲都可以做我的介绍人。他也告诉我,
孟华一年前已经入党了。
我想了五天,最终拒绝了。也许我潜意识里觉得,我并不是一个纯粹的马克思主义信仰者,我只是一个尚有几分爱国心
的青年人罢了。而且我的爱国心,只有在孟华哥不在我身边时才会出现。也许,我的心是寂寞的,必须要有甚么作为寄
托,渴望去爱着甚么。如果不能爱孟华哥,不能爱吕华仪,那么,至少我可以爱国,从而显得盲目而安全。
十一月底,北平已经是秋暮冬初。整个国家都满目萧瑟,残破不堪。日本人的铁蹄随时可能南下,而政府一心剿灭共匪
。内忧外患,我不晓得若我是蒋光头会怎么办。
至少,我不会剃光我的头。
聪明绝顶么?小人物的想法无关紧要。虽然是我的祖国,但是我没有切肤之痛,我的心会痛只是因为孟华哥。我知道延
安的情况并不好,结束长征,还在恢复中的中国共产党会怎么动作呢?还有东北军离开了家乡,不能去打日寇,却枪口
对内。听刘懿洲说,东北军阵亡将士的抚恤金蒋光头都不给。人心如同这个时候的天气,寒冷到结冰。
我是个冷血的人。我这些年越缩越紧,就像这个国家,退守到最后一隅,能否绝地反击?我看不到前途希望。
刘懿洲发展得很好,他是有本事的人。就算每天在那样一群人中打滚,他如鱼得水,长袖善舞。有些人就是有那种本事
,不管学甚么做甚么一点就通。孟华哥是一个,刘懿洲也是一个,难怪他们在某些时候如此接近。但是他们终究不是一
类人,最终分道扬镳也无可厚非。
而我呢?浑浑噩噩混到如今,只剩下一个虚无飘渺的梦,自欺欺人。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是自怨自艾的,以前那个果断冲
动的方荣去了哪里?
改变是血淋淋的,赤裸裸的,刻骨铭心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在成长,脱胎换骨是这样的么?
我一如既往的去学校上课,之后去图书馆看书。出来的时候有些晚,才发现天上下雪了。我拉拉围巾裹住脖子,将书本
在腋下夹紧,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图书馆门口。
下雪,是的,北平每年都下雪。
民国十九年我到北平,当年就下雪了。刘懿洲、孟华哥和我,一起去后海溜冰,欢笑声还在眼前的样子。民国二十一年
的冬天,也在下雪,那是孟华去东北的第一年,刘懿洲陪了我一整天,我们看着雪下大,直到天黑。又看着雪停,天亮
。民国二十四年的冬天,我在刘懿洲家里,从半开的窗缝里仰望落雪,心里竟在热烈的澎湃,因为我知道,那个冬天的
东北,孟华还活着。
而民国二十五年的冬天,二十一岁的我仍然在看雪,刘懿洲已经离开大学做了政客。孟华,离开东北到了延安。方家镇
现在农时还没停歇,农人们该在地头插越冬的作物。南京的祖宅我从没见过,无从想像。二叔来信说一切安好,想叫我
到寒假时与三姑一切去看看。南方的冬天这样热闹,而北方的冬天,这样凄清。糖葫芦也甜不出味儿来,反倒显得心里
发苦。至于我,我的冬天,更是冰封万里,寒冷孤寂。
不知道美国那边如何?我就快要考试了,教授们都看好我,觉得没有甚么问题,只是要增强信心,将口语再练练,更加
稳妥些。
我只觉得好笑,信心?口语?那个夏天三个人挤在屋子里,他们两个忍着笑听我挤出的单词,我急得满头大汗,那是多
久以前的事儿?我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我低着头,心里是荒芜的,寸草不生。
雪落小了些,我抬头看天已经晚了,生怕三姑担心,又见对面路上有个人打伞过来,心里还是羡慕的。深吸口气,决定
不管这许多,将书顶在头上准备跑回去。
三姑家自然是有车的,然而这些年三姑父总不在家,纱厂的生意实际上都变卖了。指着银行的利息过日子。三姑与我合
计之后,辞了司机。刘懿洲过年的时候教我开过车,可我懒懒的总不愿开。一是不想招摇,二是觉着走路更合适我些。
慢慢的走,能默默的想些事情。但有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了。
三姑的生活平凡而单调。每日待在家中,既不喜欢打麻将牌,也不乐意与些太太们来往应酬。至多去刘懿洲家看看刘太
太。最近不知怎么和苏小姐亲近上了,不时也过去坐坐。她守在北平,还是为个模糊的念想。她曾说,要是哪天三姑父
回来了,见家里冷火冷炕的,还像个家么?
三姑只字不提孟华哥,我不知道她想些甚么。她那代的女子,温和婉约,进退知理,一辈子的天地也无非就是丈夫儿子
。简单些,是否人就容易满足呢?
我自然是不敢问的,免得无端的勾了两个人伤心。从吕华仪身上,我开始能体会孟华哥的感受,生老病死,也抵不过寄
人篱下。三姑待我极好,但终究不是自己家,难免有不方便的时候儿。三姑既不骂我,也不打我,亲亲热热的,也关心
记挂,但到底是子侄,不能比的。那么孟华呢?他那样敏感的一个人,是否感受别样的难受?
我这么想着,奔跑的脚步不由慢了变成一步一步走的。雪落得更大了,路上几乎没有甚么人。就是有,也是匆匆跑过。
一不留神差点撞到个人身上,正要低头道歉,他却斜了伞一遮脸,也不答话就去了。我抬起头时见着个背影,隐约有些
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待要看时,他已经转过街角去了。我皱着眉又看一阵,还是想不出来,这就罢了。
回到家的时候儿天全黑了。三姑在门口望了几次,见我回来才放下心来。又一叠声的叫丫头儿给我拿热水洗脸换衣裳。
吃饭的时候儿,三姑看似无心道:“荣哥儿,我想回祖宅去住一阵。”
这倒也不是头回说。之前二叔来信,也叫她回去看看,现下方家镇上只留了可靠的佃户看门,全家兜兜转转还是落叶归
根。三姑心里的计较我是知道的,故而笑道:“三姑想甚么时候儿动身呢?”
“二哥二嫂都在南京,日子说是过得去。我也想好好给父亲上香……”三姑擦擦眼睛往我碗里夹菜:“可要说走,倒又
舍不得了。”
我斟酌一下方道:“三姑也别担心,北平这边儿我……”
“自然是舍不得放你一个在这儿……再者说,若有人回来了,也该晓得去处。”三姑叹口气。
我强笑道:“三姑只管放心,荣儿年纪也不小了,早知道照顾自个儿。”
“你那性子也不知像谁,看起书来就常到后半夜,没个人在身边叫我怎么安心?”三姑幽幽道。
我心里一暖:“三姑,好三姑,荣儿知晓你是疼惜侄儿的。”
“荣哥儿也大了,眼看着就要出国留洋。”三姑脸上很是感伤,“我原想着送你走了再去的……”
我颇有些不安:“三姑,可是家里……怎么了?”
三姑抹着眼角:“今儿接了你二叔的信,说是你二婶不大好。”
我心里一紧:“二婶她——”
“也说不清楚,这才叫人着急不是?”三姑叹口气,“我想家里总得有个女人操持着,不然,成甚么样儿了呢?”
我低头想了一阵:“要不,我往南京去一趟?”
“那倒也不用着急。我问过懿洲那边,他也有些事体要去南京办办,正好儿一路了。”三姑叫我吃菜,“我是这么打算
,我后儿动身先去,荣哥儿你就等学校放假了再来。家里不用担心……”
“可二婶……”我又想起那年爷爷故去,我就是晚了那么一会儿而已。
三姑看出来不免拉了我的手道:“荣哥儿先别急,你二叔说不是大病,只是太过操劳,前些年又惊又吓的,落了病根儿
。”
我稍稍安心:“那也不用三姑这么赶的,不若放假了我与三姑同去?”
“我只不放心罢了。”三姑第三次叹口气了,“我们姊妹姑嫂的多年不见,谁知道现下不见以后可还见得着?”
我心里一酸:“三姑定是长命百岁的。”
三姑噗哧一声笑了:“可不是?我和你二叔二婶还等着看你娶亲生子呢!”
我面上一烧,心里却是凉了半截。三姑就又和我说了明儿她走后,家里丫头老婆子仍旧照顾着。又悄悄儿和我说了银行
折子的密码,叫我有用只管自个儿去取。我只管笑:“我哪儿要用钱的?学费入校的时候儿就交完了的。若是能出洋,
也是有奖学金的。”
三姑却不依,非叫我念熟了密码才放心:“走前自是来祖宅一趟才是。”
“自然,家里怎生安顿还得请三姑作主。”我低了头,“真要走,也得给爷爷上柱香磕了头……”
三姑温柔的摸着我的后脑,我将眼泪滴到碗里,又悄悄合着米粒咽了下去。
三天后,大雪纷扬,我在门口目送刘懿洲与三姑上了汽车去火车站。
我站在街角,落光了的树枝萧瑟的伸开来,无助的仰望天空。看着树上的冰凌又冷又硬,雪花也并没有停止的意思,大
片大片的从天空落下。去往学校的路上,打量着身边来往人流,竟一个都不认识。晚上回来,与吕华仪懒懒说了几句就
挂了电话。坐在书桌前打开课本,望着窗外没停过的大雪,回头看看那张空荡荡的床铺,突然哽咽到不能自己。
这偌大的北平城,终究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十七
十二月的时候儿,前线战事吃紧,蒋光头一心剿灭共匪,至全民抗日救亡呼声于不顾。群情激愤,运动更烈。九日报纸
上说中国共产党组织了大规模的群众游行示威,纪念“一二·九”运动一周年。特务军警开枪打伤一名小学生,群众非
常激愤,决定到临潼直接向蒋光头请愿示威。蒋光头强令张学良制止学生运动,必要时可以向学生开枪。张学良接到命
令后,赶上游行队伍,极力劝说学生回去。东北大学学生高呼“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东北军打回老家去,收复东北
失地!”等口号。张学良向群众表示三日内以实际行动答复学生要求。我看得心里唏嘘不已。又说十日,蒋光头召开会
议,正式通过发动第六次“围剿”计划,决定在十二日宣布动员令。我心里惊惶失措,生怕孟华哥怎样了,情急之下想
去吕家见吕先生探探口风。
吕先生自和我说过那番话,也就不再深言。又知我现下一个人在北平,故叫吕华仪常唤我来吕宅吃饭。我推脱了几次,
这次实在难安,故约了吕华仪下课后见,心想去吕宅总能知道些甚么。下午一出校门就见她在一条街外等着。
吕华仪靠着那辆黑色的小汽车,身上穿着件灰青的银鼠褂子,里面却又是条缎子旗袍,露出细细一段脚踝,也不知冷是
不冷。她静静打着伞,低着头不知在想甚么。她的头发长长了些,垂到颈子,下面依稀还看得出卷翘的迹象,上面却又
是柔顺平直的了。
我微微叹口气。以前我无意说过女孩子打扮清爽自然些好,她竟记下了,以后见她都是素色衣裳。她也知道我不喜欢张
扬,故等我具在一条街外,且都是站在车外,无论风雨。
论真格儿的,我是不大喜欢这些小姐的。骄纵异常傲气凌人目中无人者不在少数,我也见过吕华仪冷对家里下人丫头儿
的样儿,心中总有不快。记得小时候儿爷爷说过,家里这些伺候人的人,并不是生来如此。谁人不是爹生娘养,若非家
里实在艰难,谁舍得把孩子送进来当使唤的?何况日常衣食起居都仰仗着他们,自是该谢的。反观那些老爷太太,肩不
能挑手不能提,真不知该谁笑话谁。更兼孟华也常和我说……
孟华哥。
我苦笑一声,总是在不经意间想到他。我立即抬头看向吕华仪,将手紧紧握在一起。吕华仪除却偶尔的小姐脾气之外,
确实没有甚么不好的。她肯放下身段来体贴我,肯为我改变这许多,我并不是草木石人。只感动之余更添愧疚。她那样
努力迎合我,我愈加不安,这种情愫起初就是不对等的。我于她本来面目就不爱,又怎会去爱一个改变后的她呢?
但我说不出口来。她给我的感觉,是一种熟捻的亲切,就像邻家的女孩儿,或是预科的同学。对于别人的体贴温和,我
一向不擅长拒绝。她的出现,在我最孤单寂寞的时候,无疑是一股暖流。更何况我有预感,在不久的将来,我将会依靠
她渡过很多难关。
这是一种自私的想法。我悲哀的发现自己竟是有些像刘懿洲的了,开始会计算自己有利的一面,将这种安全建筑在一种
不负责任的感情基础上。
我静静看着她站在那边,是的,吕华仪是我之前或之后人生中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子。在我日后的回忆中,我总会想到那
个戴着帽子假充男孩儿的她,那个笑容满面身段窈窕的她,那个精灵古怪活泼开朗的她,那个率真诚恳坦然大方的她。
在尘埃落定前,我们永远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生命中扮演甚么样的角色。
吕华仪看见了我,她笑起来,整张脸有股叫人舒心的暖意:“荣哥儿。”
我看着她微笑了一下,她摇着手,大声叫我的名字:“荣哥儿,荣哥儿——”
吕华仪把伞塞给一边的司机,笑着跑过来挽住我:“怎么这样迟?”
我轻轻抚下她发间的落雪:“等很久了?”
“也没有,你知道,我们最近罢课,时间很多的。”她笑起来。
“很冷么?”我注意到她的脸有些发红。
吕华仪摇摇头,笑着拉我上了汽车,一路到吕宅。
进门就看到吕太太正在厅里招呼其他几位太太。我躬身为礼,她摆摆手,和颜悦色道:“荣哥儿你来了。”
吕太太是个圆脸,眉目之间有股雍容神气,老辈人说的福气相大抵如此。想来她是知道吕先生和苏小姐事情的,但她能
不动声色,涵养功夫实在很好。我很敬佩这个女人,并不希望与她为敌。还好,她似乎也不希望与我为敌。又或者,在
她眼中,我实在算不上敌人。
我无暇思考这些,席间仔细听她们说话。
“吕先生这次要去多久?”
“谁知道呢?”吕太太笑着叫客人吃菜,“突然叫他去的,衣服都来不及收拾。这个时节西安冷得紧。”
“蒋先生还是主张剿匪为先的吧。”
“攘外必先安内。”吕太太笑着摇头,“这话听来是有意思的,但群情激愤也不是没有道理。”
“吕太太的意思是……”
“我一个女人能说甚么?不过胡乱说说罢了。”吕太太只管笑,“尝尝这道鱼。”
我不由佩服这个女人,开始明白为甚么吕先生娶她,却不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