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下头来:“苏小姐,我想,是不是我做了甚么令您误会了?我和吕小姐并不是您想的那种关系。”
“我没有误会。”她微笑着拍我的肩膀,“男人对女人若没有那么一丝幻想,是不会关怀备至;而女人对男人若没有那
么一丝好感,是不会轻易微笑。男人和女人之间,说穿了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这并非大是大非,并不需要那么清楚明
白的。”
我不是很明白,于是硬着头皮道:“我,对吕小姐并没有非分之想……”
“我知道我知道。”她笑得停不下来,“你自然是不喜欢她的,男人看自己喜欢的人的眼光,是与众不同的。而华仪…
…她也许是喜欢你的,但不是男女的那一种。”
我叫她说糊涂了,正想问她,就看见刘懿洲过来:“两位在这里啊?”
“我来猜一猜。”苏小姐眨眨眼睛,看起来有种别样的天真,“是不是又有谁想请我跳舞?”
“您永远都是这么聪明。”刘懿洲笑道,“吕先生请您过去。”
“告诉他我马上来。”苏小姐推他一把,却回头小声对我说,“我这个母亲是否很失败?只有在女儿的生日晚会上才能
光明正大的与他们父女站在一起。”
我没有回答,看着她挽着刘懿洲的手臂进去了。人群中她也许不是最年轻的小姐,衣饰装容也不见得是最精致华美的,
但她是最从容的。我看着她和吕先生跳舞,克制的,礼貌的。心里不知怎么就悲哀起来,但转念又想,这是一个任何时
代都会发生的故事。在熙熙攘攘的都会里,并不稀奇。
吕华仪过来看着我:“你为甚么一直看着她?”
我转头看着她:“有么?”
“为甚么男人都喜欢她,她已经那么老了。”吕华仪突然发脾气,把酒泼在我身上。
我看住她:“你不喜欢她。”
“我为甚么要喜欢她?”吕华仪皱着眉,“有谁喜欢从小就被叫做私生女?我请愿免费转让给她!”
我叹口气:“但她爱你。”
“所以把我卖给吕家?”她的口气充满嘲讽。
“这是你愤世嫉俗的原因?”我奇怪的看她一眼,“不要告诉我,就是为了和你的父母怄气,你才故意参加学生组织…
…”
“为甚么不可以?”吕华仪哼了一声,“我是自由人。”
我心里更加难过:“吕小姐,报复爱你的人不是一个高明的主意。”
“你是老头子么?干嘛对我说教!”她生气的走回大厅。很快就被一群衣着光鲜的公子哥儿包围,请她跳舞。
我看着吕华仪和她的母亲在不同的角落跳舞,自己低头擦干身上的酒渍。事实上,我很久之后才明白,每个人都有生气
的权利,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的身世最最可怜无辜,但在别人眼中,不过是平平无奇。至少,她的父母还在身边。但她的
不快乐来自更大的需求和不满足。我能心平气和的活着,只因为我懂得珍惜。
其实说懂并不准确,我的生命里曾遗失了很多美好。原因就在于,我一直高估了自己,我一直以为我在珍惜,实际上我
也是个任性的家伙,肆无忌惮的挥霍所剩无几的幸福可能,最终只能眼睁睁看它离去。无能为力。
离开吕家的时候儿,我才想起来那天是吕华仪的生日,而我两手空手,还惹她生气。之后几天她都没有出现,我的抱歉
只能说给自己听。
一个礼拜之后,有天放学我在图书馆留到最后。出来的时候儿天已经全黑了,夏日的热风吹拂在脸上,有股潮湿郁结的
感情在酝酿。我看见有人站在图书馆门外面,踢着小石子打发时间,百无聊赖的样子。她看见了我,停下动作看着我。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只是静静看着她。和苏小姐比起来,她是年轻的,因此简单通透。
“看着我做甚么?”吕华仪站在树下,深色的阴影投在她脸上,显得她的眼睛更加明亮。
我转头看着外面:“在想你是不是打算再泼我一次酒。”
“你生气了?”
“不,没有。”我小声道,“倒是你,别生气……我是不大会说话的,你晓得。”
吕华仪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荣哥儿,求你。”
“甚么?”我有些惊讶的看着她。
“不要生我的气,不要不理我。”她恳求道。
我突然想笑:“不要这样说,我真的没有生气。”
“我无法喜欢我的母亲,我也没办法爱我的父亲。”她哀叹着,“我的心那么小,怎么可能喜欢所有人?”
“并没有人勉强你去喜欢他们。”我握紧她的手。
“吕太太并不喜欢我……不过这正好,我更不喜欢她!”吕华仪挑着眉毛。
“你大可不喜欢她,但你不应让她有嘲弄你母亲的借口。”我微微摇头,“吕小姐……”
“叫我的名字。”
“好吧……华仪,不需要通过伤害爱你的人来证明自己被爱着。”我看着她。
吕华仪惊讶的看着我,然后沉默了。她伸手抱住我,把头靠在我肩膀上:“荣哥儿,我以前是喜欢孟华的,你知不知道
?”
我无声笑了,是的,我的孟华哥最招人喜欢。
“但是他不喜欢我,我看得出来。”吕华仪微微叹气,“我不知道他喜欢谁,或许像刘懿洲说的,他喜欢的是革命,喜
欢的是那些主义那些理想。”
我想起孟华哥以前说过的“终生”,突然就想流眼泪。
“然后我听他和刘懿洲说过你,我很好奇甚么样的人可以叫孟华念念不忘。”
我失笑:“叫你失望了,我至为平凡无趣。”
“可能是。”吕华仪贴着我的脖子轻轻呼吸,“你看起来迷迷糊糊没有大志,可心里最是明白不过。”
“明白?”
“你明白该说甚么,明白该做甚么,脸上的神气真叫人喜欢。”她叹口气。
我还是笑着的:“不,其实……我不明白。”
“不说这个了,你知道那天为甚么我爸请客么?”她转了话题。
我松口气:“知道,你生日。”
“那天是我旧历二十一岁生日。”吕华仪感慨的笑笑,“其实一个小孩子有甚么好过生日的?还不是给他们一个聚在一
起的借口。”
我心里颇有些难受,生在这种家庭也不见得就像看到的那样光鲜亮丽,于是柔声道:“是么?那你想要甚么礼物?我之
前不知道,也没准备。你先说一个,改天补来给你。”
“真的?”吕华仪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半晌方道,“荣哥儿,我们订婚吧。”
十四
记忆中的1936年,战火蔓延,内外交困。民国二十五年唯一的好消息,也许是红军的长征在六月份结束了。刘懿洲告诉
我,孟华从东北秘密转移到了延安。他还活着。不管日本人如何疯狂,不管蒋光头怎么嚣张,都和我没有关系了,我的
孟华哥还活着!
我难以形容那一份快乐是怎样的,比我自己如何了还要激动。虽然他还是远远的离开了我,但他仍然活着。他活在我看
不到的地方,他追求着他的信仰,他,该是快乐的。
至于我,和他并不是甚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关系。不然,他怎么和小时候儿一样,一封信都没有呢。这一点他和吕华仪非
常像,眼睛里永远只有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东西。但这无可厚非,人之常情。孟华喜欢革命带给他的热情,吕华仪喜欢革
命带给她的激动。也许刘懿洲说得对,他们根本不知道甚么是革命,只是凭着年轻的一股蛮劲儿,非把自己撞得伤痕累
累才肯罢休。
转眼又要到暑假,七月的时候儿我已经考了两轮,成绩还不错。保持下去的话,到预科念完出国应该不成问题。看着我
整日专心念书,三姑又是开心又是忧愁,她不止一次和我说:“荣哥儿没事儿也出去走走,老坐在书桌前也不好。”
我只管接过她手上的银耳莲子粥笑:“三姑放心,我也不喜欢出去,哪儿都怪腻的。”
“懿洲那儿你原来走的也多,这阵子怎么也不大见来了?”三姑坐下来叹气。
我没有说话,刘叔叔最近老出远门,说是去南边儿看看药材,只怕也是有任务。我既没有加入的意思,也没有能做的事
儿,干脆不去添麻烦了。
三姑又道:“前儿那位吕小姐怎么也不来了?不是荣哥儿和她闹别扭了?”
我一口粥差点呛道:“三姑!”
“也别不好意思,我看那位吕小姐很好。”三姑自顾滔滔不绝,也许是因为孟华不在,这些年她早已将我当作亲生儿子
一般对待。
我叹口气,想来自己多么幸运。二叔二婶就不说了,三姑当我亲生子一般对待,刘叔叔也看重我,一点罅隙都没有的疼
爱。反而是我的亲生父母……唉。
三姑还在说着:“懿洲和我说过,吕小姐父亲是公安局的局长,想来是有权有势的人。她那样一个大小姐,却没有半分
娇气,真是难得。”
我无言笑了,是的,吕华仪在我面前一点儿脾气也没有。她始终觉得最初欺骗我,我是大大生气的,况且她大我一些。
其实站在一起,她是娇小玲珑的,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况且她爽快活泼,真是聊天谈心的好对手,但仅此而已。我也不
是没见过她横眉冷对那些追求者和自己的父母,自然知道她的厉害。可她肯放下身段来对我,只因为她爱我,而我不爱
她。
我不爱她原因很多。有的人,如何亲密无间,都不是爱侣。我的同学中忙着恋爱忙着享受的并不少,可我觉得无趣,我
眼中只有课本。我想去看看美国,只因为孟华哥曾经说过,他想去看看。
孟华哥,你在哪里呢?
我身边很多同学在抗日救亡,我是不是太过冷静了,对国家前途命运竟不关心了?又或是那次牢狱之灾叫我认清了现实
?在没有力量之前,不要过早暴露自己的想法为上。
三姑又道:“荣哥儿,你也别太心高了。这年头的女孩子,肯像吕小姐那样儿的,少了。”
我笑笑:“三姑,你觉得她好么?”
“我看很好。”三姑很是快活,“家世好,模样好,性子好,还要甚么呢?”
我不说话了,只管低头看书。三姑轻声道:“荣哥儿,你在我这儿,我自然要替你考虑周全。若不是读书的缘故,在家
你这年纪该做爹了。”
我放下课本:“三姑,我想先读书,然后出去见识见识……至于这些,是我的自然是。”
三姑笑了:“我算知道为甚么你总是淡淡的掉着了,原来还是想着‘大丈夫何患无妻’?”
我只得沉默着笑,三姑点头道:“也是,你们是有想法的,就当三姑多嘴了。”
我看着她有些白的头发,心里一软,伸手拉了她道:“三姑一心为我,我自是知道的。”
三姑叹口气:“统共我身边子侄也只得荣哥儿你了……”
我心里一酸,轻轻搂了她的肩膀:“三姑放心,荣儿一定孝顺你。”
三姑撑着笑道:“可别来招我哭。你看书吧,得空还是去吕家走走,我看那女孩子当真不错。”这时候儿门外有汽车喇
叭声,她就推我,“多半是吕小姐来了,你们也去玩玩儿。”
我只得点头出去,她才放心的笑了。
出来果然是吕家的汽车,司机拉开车门,我一看车上坐的并不是吕华仪,而是她父亲的秘书。心里咯噔一下,还是上了
车。
车子开回吕公馆,吕先生坐在书房等我,并没有刻意的礼貌寒暄,他示意我坐。
我看着面前的茶杯飘着香气,有些拿捏不准他要说甚么。
“其实有些话想说,只是不想叫我那傻女儿知道,还请荣少爷见谅。”吕先生说话很柔和,一点都看不出来是公安局长
。但见识过他镇压学生工人运动,就决不会再这么想。
“您不用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好。”我点点头,“您请说。”
“小仪一直说要嫁给你,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我略略欠身:“不敢高攀。”
“唉,有的话本该她母亲来说她,可仪情总是惯着她……”吕先生咳嗽一声,“那是……”
我微微一怔,立即明白仪情并非吕太太的闺名。原来苏小姐叫这个……
吕先生叹口气:“想来我是福薄之人,半生蹉跎膝下无子,只得这么一个女儿……”
我了然一笑:“吕先生请放心,我并没有甚么非分之想。与吕小姐,只是蒙她抬爱罢了。”
“我知道,荣少爷是明白人。学校中成绩也颇好,分明是大有前途的。”吕先生眯眯眼睛,“虽则曾和一些危险分子走
得较近,但看得出,荣少爷已经悬崖勒马。”
我心里一紧,强笑道:“吕先生多虑了。”
“可不是?”他哈哈一笑,“甚么时候儿动身去美国?”
“一切顺利的话,大抵明后年。”我心下了然,不由放宽心怀,“吕先生放心,这一走自也说不清楚甚么时候儿能回来
。我会与吕小姐说明白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吕先生起身走过来,按着我的肩膀叫我仍旧坐着,“我希望,你能和小女订婚之后再走。”
我顿时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的意思是……”
“华仪的臭脾气都赖我。”他叹口气,“她说若是你去了美国,她也要去,怕洋小姐迷了你的眼睛。”
我哭笑不得:“吕先生,我……”
“我知道,我只得这一个女儿,难免娇纵她些。加上仪情宠她,这才没上没下的,说起来……是牵累荣少爷了。”吕先
生拍着我的肩膀,“但我统共只有一个女儿,我也……只是个父亲罢了。”
我愣在那里,他却又笑了:“先前我也不顾规矩,先派人到府上问过,荣少爷的三姑和未来亲家竟也是通情达理之人,
真叫吕某汗颜。”
我耳边如同响个炸雷:“您的意思是……”
“虽说是民国了,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一辈的规矩虽是繁琐些,可多点儿举案齐眉想携到老,你说是不是,荣少爷
?”吕先生眯着眼睛,“我看令尊也是儒商,令堂更是婉约人物,难怪调教出荣少爷这样儿的人才来。”
我转头看着他,木了一张脸作不得声儿。吕先生轻笑着搂住我肩膀:“荣少爷……荣哥儿,华仪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