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洲哥哥,好久不见,我可真想你。”这个吕华丢开我上前一步,拉了刘懿洲的手很是亲热的样子。刘懿洲一脸惊讶
,我却想原来这个吕华是懿洲哥的朋友,难怪知道我。
“你赶快把我们弄出去啊,这里又脏又臭的,再说方荣还受伤了。”吕华说话的声音有点怪。不知道是天冷感冒了,还
是故意的,尽管嗓音压得很低,终究有股尖细的感觉。
刘懿洲看他一眼:“叫你老爸不就没事儿?”
“谁叫他!”这话却又带着几分怨气了。我一想方才他维护自己父亲,不免好笑,觉得他倒真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那你怎么在这儿?”刘懿洲想了想,脸色有些难看,“别是你——”
“我就听他说今儿会有热闹,特地换了衣服来瞅瞅,谁知道关这儿了。”他一摊手,“你快去找我爸啊?还愣着!”
刘懿洲没说甚么,只是深深看了我们俩一眼,转头走了。
没多久,狱警竟真把我们放了,还点头哈腰一副巴结样儿。我猜不准这个吕华是甚么人,虽则他名字里也有个“华”,
但与孟华表哥给我的感觉完全不同。
出来径直去了刘懿洲家。他父亲给我上了药,说背上那些倒没甚么,都是皮外伤。只是右手胳膊上竟是伤到经脉了。我
生怕这手废了,他却说好是能好,只怕今后写字儿有些抖的。
我舒口气笑了:“反正我字儿也没好看过。”
刘叔叔摇摇头:“懿洲,你去打个电话,说荣哥儿今儿住我家了。”
“诶?”我一愣。
刘懿洲踢我一脚:“这个样子回去想吓死干妈么?”
我一想之前孟华哥走的时候她哭成那样儿……也就不吱声了、刘懿洲和他父亲出去了,我才看见吕华竟是一直在的,此
刻正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看他想说话又不敢的样儿,我勉强笑笑:“你没事儿吧?要身上哪儿伤了,请刘叔叔也给你看看。”
“我没事儿。”他说话有股我说不出的感觉,方才就觉得怪,现在屋里人少听得清楚就更怪了。没穿衣服,后背上了药
,此刻趴在床上只觉着凉,因此喊了一声:“吕哥儿?”
他一愣:“啊?”
“麻烦帮个手,把被子给我盖上点儿。”
“你冷啊?”他眨眨眼睛,“屋里这不生着火啊?”
我哭笑不得,咳嗽一声动了动肩膀。他哦了一声:“是了,你没穿衣服自然是冷的。”
“知道还不过来?”我叹口气。
“我可没给人铺床叠被的习惯。”他一仰头傲气的看着我。
我连连摇头:“我也没要你一辈子给我盖被子啊……就这一会儿,我实在冷。还是说,我这个救命恩人你就这么报答我
?”
吕华顿时脸红了:“谁,谁是救命恩人啊?”
我实在懒得理他了,挣扎起来想揪被子。他却又过来按着我,拉了被子给我盖上。我说了个谢字,他就坐在床边儿看着
我:“你今年二十了?”
“你怎么知道?”
“这……你别管。你记住了,你可比我小,以后见我要叫姐——”
“荣哥儿,干妈说——”刘懿洲恰巧进来,看见我们两个就又愣了。
我两个人的话都没听清楚,也不知先问谁。刘懿洲皱皱眉过来,吕华也就起身笑了:“记得阿,以后要叫我哥的!”
刘懿洲一脸无奈:“你就大他几个月,也好意思?”
“怎么不好意思?”吕华只管笑,“我叫他救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可我还不想以身相许,凑合着认他作个兄弟吧。
”
我哭笑不得:“叫你哥不难,可作兄弟,这……”
“不行么?”吕华转身瞪我就要说话,突然听见外面有汽车按了两下喇叭,发出很大的声响来。吕华一皱眉:“肯定是
我爸……算了,今儿先这样儿,我回了。”说着又过来摸摸我的脸只管笑,“好兄弟,你只管养着,我明儿再来看你。
”说完竟走了。
我愣了半晌才道:“懿洲哥,他是甚么人啊?”
刘懿洲看看我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十一
我在病床上迎来了民国二十五年的一月。
刘懿洲想尽办法瞒着三姑,只说寒假里学校要对留美学生进行第一轮考试,我担心自己英文,故留在他那儿住一阵,也
好补习一下。三姑虽觉着有些奇怪,可也算在情理之中,因叫我别太麻烦刘家。我放下电话,很是佩服刘懿洲那种以假
乱真的镇定神气。
刘懿洲和孟华哥同庚,只是小几个月,还没有满二十四。这几年里,他明显的成熟了。说话做事有种别样的风度气派,
我时常有种错觉,把他看成孟华哥。他们的背影极为相似,瘦长的,柔韧的,不屈的。但转过来,又是明显不同的。他
的眼睛更细些,狭长的挑上去,鼻梁没有孟华哥的挺,嘴唇却又比孟华哥薄。这一个月里他陪着我,帮我温书,给三姑
带药,帮我隐瞒受伤的事儿。
我不知道他为甚么这样做。单纯的向一个后辈表示关爱之情,或是照顾朋友的所谓“兄弟”?我从没有问过。
等我没事儿也快二月了。吕华倒真常来,或是帮我去图书馆还借书,或是陪我慢慢散步恢复,或是与我坐在刘懿洲家的
后园里看书谈天。他的言谈之间总有些故作豪气的样子,但也称得上干脆利落。怪的是每次都戴着顶帽子遮了快半个脸
眯着眼睛打量我,然而兴致颇高的逼着我叫他哥哥。我自是不肯的,心里只当人都会有些个怪癖。私下问过刘懿洲,他
却只说是以前刘叔叔的病人亲戚,旁的就都绕开。我心猜吕华家多半有些权势,故而不敢得罪,只好当菩萨供起来罢了
。
二月时,东北抗日联军组成,我辗转从刘懿洲那里得知,孟华在东北没有死,他跟随东北抗日联军打过不少胜仗。二月
二十号,红一方面军从陕北清涧出发打响了东征战役。三月上旬至四月下旬,蒋光头调了十个师的兵力增援阎锡山,企
图彻底消灭陕甘的根据地。四月九日,周恩来与张学良在陕北延安举行联合抗日救国会谈,双方达成了联合抗日的协议
。红军五月的时候全部回师河西,发出《停战议和一致抗日通电》,公开放弃反蒋的口号,呼吁蒋光头及其部下的一切
爱国军人“停战议和,一致抗日”。
从那以后,刘少奇到天津主持北方局的工作,解救了不少党员出狱。刘叔叔整日忙的不在家,我不敢多问。以前刘懿洲
说的那些像梦似的,我只希望能早些忘了,但终究无可奈何。
在刘家一住就到了五月,日常用的课本衣服之类都在这边,我忙着整日温书,倒也成是在三姑与刘懿洲家之间来回了。
算算时日,还是在刘懿洲家多些,只因着回去看着对面那张空荡荡的床,心里难受得看不下书去。在刘懿洲处,好歹能
有人说说话,间或晓得些孟华哥的消息。只是吕华有些缠人就是了。
那天吕华来看我,听我正念英文,皱着鼻子说:“好难听。”
我笑笑:“谁说不是?我又不是那黄头发蓝眼睛的妖怪。”
“感情你这想说自个儿是唐僧啊!”吕华哈哈一笑,眉头高高扬起来,“要你是唐僧,我早第一个吃了你。”
我耸耸肩一笑置之,吕华却把我的书拿过来:“还是跟着我读吧。”说着念了一句。
我倒有些愣了:“你说的确实不错。”
“那当然。”他傲气的笑笑,“我之前可是去过英格兰。”
我有些羡慕的看着他:“那当真不错。”
“不过我还是喜欢中国话,说起来特别带劲儿。”他眉飞色舞的,又叫我跟着他说。
我本想说不必麻烦,可见他兴致颇高的样儿也只好跟着他一句一句的念。
没说几句,就见刘懿洲进来了,看我们俩都在就笑了:“我说家里哪儿来个洋鬼子,原来是你们俩。”
“洋鬼子没有,只是有个一心要投奔洋鬼子去的假洋鬼子。”吕华一指我,拍着手笑。
我低了头讪讪道:“我才不是。”
吕华弯腰看看我的脸,忍着笑道:“就那么一说,生气了?”
我只得抬头咧嘴一笑:“没。”
“得了吧,笑得比哭还难看。”吕华瘪瘪嘴。
刘懿洲自个儿坐了倒茶喝:“吕哥儿,你家司机叫我知会你一声,今儿晚上可是你家老爷子宴客,你还是早点儿回去吧
。”
吕华一皱眉:“我不回去。”
我倒是有些奇怪的看着他:“干嘛不回去?”
“干嘛要回去……”他反问我一句,“感情我在这儿碍着你了?”
我叫他这一抢白,自个儿也觉得无趣,索性低头看书不搭理他。吕华却又来劲儿了,挑着我的错处只管乐。刘懿洲见我
很是为难,就上前道:“我说你还是去吧……一个姑……嗯,一个人老杵在我家做甚么?”
吕华瞪他一眼,突然笑了:“若是你和荣哥儿两个今晚也来,我就回去。”
刘懿洲明显吃了一惊:“你说甚么?!”却又转眼来看我。
我自是不明就里,只当没听见。吕华见我不说话,不依不饶的上前抢了我的书:“你倒是说话啊,来不来?”
我只得看他叹气:“吕哥儿,原说拜访一下令尊也是应该。只我们后辈,一无世交之情,二未蒙召,贸然厚颜上门去…
…只怕不妥当。”
刘懿洲听我说完就笑:“可不是?荣哥儿也不喜欢见生人,还是算了吧。何况你父亲宴客,是我们能去的?”
吕华哼了一声:“你们是我的客,难道去不得?”
“不是能不能去的问题。”我耐心道,“只是今儿定是不能去的了。”
吕华一叉腰:“我就要你们今儿去,怎么着?”
刘懿洲一看我们两人说僵了,忙的上前拉我一把:“这……等我问了我父亲的意思,你也和令尊说说,若是当真妥当,
你给我电话就是。横竖我家在这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是?”
吕华这才笑了:“这可是你说的!”
“还就是我说的。”刘懿洲眯眯眼睛笑了。
吕华这才出门走了。刘懿洲松口气,苦笑道:“我说荣哥儿,你还真是本事,怎么就招惹他了?”
我只觉得冤枉:“我也不想……再说,何曾是我招惹他?”
刘懿洲看看我只管叹气:“等你知道了,就不会这么说了。”
“知道甚么?”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刘懿洲又在叹气,自顾出门去了。我歪头想了一阵还是不明白,索性不想,捡了书接着念。
晚上坐在刘家的汽车上,我有些别扭的拉着领结:“能不能不戴这个?”
刘懿洲瞪我一眼,过来帮我把西服领子弄好:“你不如直接问能不能不去?”
我立即可怜兮兮看着他:“我能不能不去?”
刘懿洲啪的拍我脑袋一记:“不能。”
我摸着头苦笑。以前觉得刘懿洲温文尔雅,也不知是这些年熟识了还是怎的,只觉得他还是挺皮赖,仗着比我高大又年
长些,竟是大人与孩子说话的口吻了。
刘懿洲看着窗外的街灯:“其实,也不是我想去。”前座的刘叔叔咳嗽一声,他就不言语了。
我觉得有些气闷,伸手打开车窗。时值北平的初夏,夜晚的凉风带着些微寒意,空气中蔓延着栀子花的芬芳。我抬头看
着深蓝的天幕,那上面的云也带着通透。
一路往北,我看到进了北平城的法租界。心想这个吕华家,也许是甚么富商之类,因而问道:“吕家究竟是做甚么营生
的?”
刘懿洲一愣,回头看看我,若有所思一阵才道:“做杀头的买卖。”
我一惊:“贩私盐?倒酒?盗墓?!”
刘懿洲哭笑不得:“他家就管杀头的。”
我傻在那里:“杀头?刽子手?!”
刘懿洲叹口气:“一会儿你要敢当他老爸面说这话,我就服气你是真英雄。”
我这就只好住口。看着小汽车停在一户院子前按了喇叭,下人出来拉开大门,看了是仁心堂的东家和少东家,这就让我
们进去了。
顺着笔直的车道进去,前方一栋法式建筑的二层洋楼展现眼前。看不清细部的雕琢,此刻灯火辉煌,隐隐有笑语乐声,
浑是热闹。车道两侧种了一排枫树,绿色的叶子微微颤动,沙沙作响。后面满植各色花木,暗处看来有种别样的风情。
我微微惊讶,看不出这个吕华家这样有钱。
等车驶到洋楼前停了,自有下人来拉开车门,一见是刘懿洲他们,笑着点头往里喊:“刘大夫和刘公子到——”
我跟着走进去,一进门地上就铺着块白毛皮子,颇有些不敢下脚。抬头再看,前堂宽敞明亮,顶上吊着垂坠莹润的水晶
灯,亮堂堂的直晃眼。两侧的楼梯盘旋向上,看得见二楼门口立着七八个人,楼梯台阶上也坐了五六个,俱是精壮干练
的汉子。见我们进来就起身列在两侧,面色警惕而恭敬。早有一色黑裤蓝袄的丫头迎上来,三个接了外套,又有两个引
我们上楼。走过那些人身侧时,只觉得他们上下打量我们一行,心里更是奇怪。转念一想,若总是做些杀人越货的勾当
,还真是提心吊胆,多养些打手也是应该。
才在门口,就听见里面笑语喧哗,西洋乐团的音乐声扑面而来,各色食物的香味弥漫空气中,有些热闹得叫人不敢逼视
。我小心的跟在刘叔叔身后,偷眼打量里面,暗想一会儿先找个不起眼的角落藏一藏也好。
刘懿洲却一拍我后背:“别和作贼似的。”
我只得瞪他一眼,抬头挺胸。这才注意到那些客人个个眼熟,愣了一阵就听刘懿洲小声道:“看见没有?那是军事参议
院院长唐生智,那是蒙藏委员会委员长石青阳,那是——”
我一一对着看过来,诸如胡汉民、于右任、叶公绰之流竟也在,不免心里惊讶,吕家是甚么人家,竟能请动这些人物?
刘懿洲再一瞟眼当中叫人围着的那一个:“那就是吕华的老爷子。”
我从层层人墙中看过去,只见到个侧脸儿。面容方正,眼睛有神,颇有些刚毅果断的样子。吕华倒也像他,只是没有那
股英气,反而柔和许多。
刘懿洲看他父亲过去与一些人物攀谈,来了我到一边拿杯酒站着小声道:“在想甚么?”
“也没甚么,只是觉着有点儿怪。”我端着酒杯,看着里面红通通的液体有些恶心,“吕华这样儿的公子哥儿,怎么会
卷到学生运动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