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冷静,我一定配合。”我摆摆手,很想笑。
“那么,你知道刘懿洲平时都接触过甚么人,或是有甚么特别的地方么?”
我猛地抬起头来,他们想知道甚么?我冷笑道:“不,我不知道。刘懿洲很少和我一起出门,我的身体状况不允许我那
样做。而且,刘懿洲是个很仔细的人,他从来不在家里谈论工作。”
“那么平时你们的交谈呢?总会有些……”
“我刚才说过了,我在上海的那一段时间里,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哪里会有交谈?”
“方荣同志,请你仔细的想一想,想到甚么都可以。”他们和颜悦色的说着。
我叹口气:“确实没有。”
“方荣同志,你可以不要有心理负担。诚然,他是你少年时代的友人,又救了你的命,但他以前是国民党的刽子手,现
在还是日本人的特工人员,你没有必要维护他。”
“是的,你们说的都对。但你们是否说漏了?刘懿洲以前也曾是北平市学生自治组织的干部,他的父亲也是优秀的共产
党员。在他投降日本人之前,他只是按照他的理想在生活,他的信仰是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我耸耸肩,“虽然他
现在身份发生了变化,我也没有理由编造一些我根本不知道的事情出来,难道捏造事实就不算欺骗组织了么?”
“方荣同志!”他们变了脸色。
戴眼镜那个还算冷静,他咳嗽一声才道:“方荣同志,孙中山先生自然是值得我们尊敬的伟大革命先行者,但是现在的
国民党我们都知道是不同的了。我们要时刻警惕着敌人的摩擦与反扑,这是抗战的关键时刻,不能再犯党幼年时期那种
右倾投降主义的错误!”
“而且,当年他父亲的遇害,以及我们在北京地下组织遭到的破坏,现在已经可以肯定就是他所为,你怎么看呢?”
我顿时愣住。是刘懿洲出卖的刘叔叔与孟华?不,这不可能……我还记得刘懿洲说过,他给刘叔叔打过电话,通知他们
转移……刘叔叔去世之后,他那种悲痛不是装出来的……但也不是没有疑点的,苏小姐的家,能这么快想到刘叔叔藏到
那里的,只有我,孟华哥,以及他。而且,他之后的表现,还有说的话……我打了个冷战,不,这不可能!那是他父亲
,亲生父亲啊!
三人中一人轻声道:“他现在在上海帮日本人做事,手段非常阴狠,我们的地下组织遭到了极大的破坏。我们很多优秀
的同志都牺牲了……方荣同志,你明白这种失去同志失去亲人失去战友的心情么?”
我心里翻腾绞痛,只觉得脸上木然的不能作出甚么表情来:“但是……我确实不知道,我甚么都不知道……”
他们再次意味深长的交换着眼神,我看得出来,他们并不相信。隔了一阵他们才道:“当然,在他身边也有我们的同志
,我们也知道,他和你的关系并不像我们最初以为的那样,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
我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们。一个咳嗽了一声才道:“……所以我们觉得,方荣同志,你隐瞒了一些事情,希
望你能向组织坦白。毕竟,两次你入狱,说起来都是刘懿洲救的你。”
我脑中一片混乱:“都是他?可是,之前明明是孟华找到我的教授,联名保释我出来的……”
“孟华?”他们笑了,“孟华同志那个时候也受了伤,处于昏迷中,之后就被转移出城,怎么可能去找你的教授?”
我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他们看实在问不出甚么来了,于是小声交谈了几句起身离开。戴眼镜那个走在最后拍拍我的肩膀:“方荣同志,你好好
想想,想到甚么随时可以向组织汇报。在这之前,我们要暂时限制你的自由,请你配合。”
我茫然的点了头,有两个警卫员进来,将我带到了隔壁的空房间,关上了门。
我木然的走到墙角坐下来,双手圈住了腿,最后捂住了耳朵和眼睛。
此刻已经热得无法呼吸,树上的蝉鸣开始大声叫嚣,我无法思考。
五十四
当年八月到十二月,晋察冀军区部队参加了八路军的“百团大战”,这次胜利一方面给予了华北地区的敌人以沉重打击
,同时也是对当时全国弥漫的那股悲观气氛的有力回击,边区人民乃至全国人民都受到了巨大的鼓舞。
但我不能分享这份喜悦,因为我一直被关押着。孟华哥也因为要避嫌的关系,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骆秭、春杏儿姐和
罗向明倒是常来,每次来都是劝我不要固执。我只是笑的,并不是我固执,而是我真的甚么都不知道。算起来,这又是
一个在监狱中渡过的生日,我竟然已经二十四岁了。我每天都看着门外院口那棵桃花树,我盼望着它开花,其实我知道
,就算它开了,也不是方家镇的那一棵。但心底里有个模糊的希望,日子比较容易打发。
民国三十年的第一天,晋察冀边区党委改为北岳区党委,其所领导的晋东北、冀西五个地委范围的行政区域“晋察冀区
”也改称为“北岳区”,孟华哥调至冀东全面组织工作。自此,我也就见不到骆秭了。至于春杏儿姐,我自然不愿意问
她孟华哥的近况,而罗向明这家伙,明明已经是冀中的主要负责人了,却还是一副急躁的脾气,每次都只会和我说又杀
了多少鬼子,我也无可奈何。
不过从他们说的来看,年初起,日军就集中了五万兵力对边区北岳、冀中和冀东各战略区进行了空前残酷的“铁壁合围
大扫荡”,边区内外也开始修筑铁路、公路、封锁沟墙和据点、碉堡之类,企图制造千里“无人区”。鬼子对根据地进
行了严密的封锁和细碎的分割,如此一来边区的巩固区自然是大大缩小,财政经济必将发生严重困难,可以说,这里进
入了艰苦斗争的时期。
这种兵荒马乱的情况下,我自然也无法对孟华哥的生日做甚么。我只是拜托罗向明告诉骆秭,那天给他作碗面罢了。心
里默默的念一句,孟华哥,生日快乐。
他们每天枪林弹雨出生入死,我关在小屋子里反而自成一统。这也许是共产党比较人道的地方,他们没说给我用刑甚么
的,吃的住的自然也要比小日本或是国民党的好些。但之前被关押,我却很明白敌人们要甚么,也知道大不了是个死。
但现在,我甚么都不知道。每天浑浑噩噩的也不是办法,我开始试着在那小房间里锻炼身体。我已经死心,但至少要有
自保的能力。
这么又折腾过小半年,民国三十年的春天姗姗来迟。他们终究考察不出甚么来,我也实在没有甚么出卖组织的证据,加
上孟华哥和春杏儿他们不断的努力,我终于解除了禁闭,可以自由了。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是四月七号。
蒲包花和樱草兰满山遍野的开着,田里长着柔绿的长草,我走出了那间屋子,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气。有花香,
也有硝烟的味道。有飞舞的蝴蝶,也有死去的人们。是的,这并不是和平的年代,随时都可能有炮弹落下来。
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来接我的孟华哥。
他反背着双手站在那棵桃花树下,身材是修长挺拔的,包裹在那身傻气的军服里,却也显得英武非常。并没有戴帽子,
头发剪得很短,精神奕奕。他站在那里,眼睛依旧是明亮的。
这一幕与我记忆中的某一个地方悄悄发生了重合,改变了很多很多,但是那双眼睛却没有发生变化。还是明亮的,充满
斗志,满怀激情。
我没有动,站在门口定定看着他。我的心里又酸又苦,我用了快二十年来证明自己是爱他的,来证明自己是不能没有他
的,来证明自己是真的跟不上他的。是的,身体已经放弃了,但思想拒绝投降。又或是反过来,思想已经放弃了,但身
体拒绝投降。无论是哪一个,我的心比我自己认为的还要无耻顽固,它又在缓缓跳动。
孟华看见我了,他转过身来凝视着我,眼波一瞬间……迷惘了?是的,我没有看错,他是迷惘了。有一种难舍难分难以
启齿的感情在酝酿,也有一种预言还休尴尬莫名的思绪在泛滥。我第一次看到孟华哥竟会放任自己的感情从眼光中流露
出来,在我记忆中,他从来不会这样,他总是掩饰得很好。
也许他是在怀疑我,是不是真的知道甚么却隐瞒了组织。又或者,我与刘懿洲的关系让他介意了。但就又自嘲,我有甚
么资格叫他介意呢?在他心里,我纵然不是毫无地位,也和这相差不远。
我在此刻突然明白,我之所以爱他,就在于我从来不懂他,在于我拼命想要了解的那个他,也许并不是真的他。我一直
仰望着他,憧憬着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认认真真看着他,只是他。他是我的孟华哥,他是我三姑的儿子,他是烈士的后
代,他是进步学生,他是抗日战士,他是革命先锋……而他,孟华,到底是甚么人呢。
我叹了口气,突然就笑了。我笑我可怜可叹的青春,竟是这样渡过的,在一个人的荒唐忖度中渡过。也许现在意识到这
一点还不算迟,但已经太晚。我最美好的感情和年华已经老去,我现在百孔千疮,再无任何资格留在他身边。
孟华就这么看着我的笑,露出一丝伤感的神情来,他定定的看着我。我也在看着他,我知道,一直都是我走向他。所以
,如果我要离开,也得是我自己走开。
我缓慢的向他走过去,他注视着我,我从没这样坦然过。我甚至是高昂着头笑着走过去,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站在桃
花树的阴影下叫他一声哥。
孟华似乎轻轻的叹了口气,他伸手拥抱住我:“怎么那么笨?”
我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搂住他的肩膀,微微笑了。
“怎么那么笨……蠢死了,为甚么会有你这么蠢的人!”他的口气是生气的,但并不严厉。
我拍着他的背:“哥,我错了。”
“嗯?你哪里错了?”他放开手。
“都错了,全错了。”我抬头看着他,“哥,我回来只是想见见你……我见到你了,也被组织考察了这么久,相信不会
连累你了……你,送我回昆明吧。”
“甚么?”孟华愣了一下。
“我说,送我回昆明。”我松开手,转身扶着树干让自己站稳,尽管我仍然留恋他的怀抱和手臂。
“为甚么?”
“不为甚么……我在,也只是碍事而已。”我低下头,我怕一看他的眼睛自己就要动摇。
“没人说过你碍事。”孟华把手放回口袋里,“就算碍事,那也是我的事,和你没关系。”
我第一次发现孟华会不讲道理,我觉得非常有趣。是不是因为心情的改变导致看人听话的感受都不同了呢?呵呵……
“不要笑。”孟华略略俯身,“好吧,就算你说的对,你是碍事了,那为何你明知道自己碍事之前却一直来?”
我其实很想说那个时候儿一心只是为接近他,但我忍住了:“因为……以前没觉得自己碍事。但现在明白了,我脸皮没
那么厚。”
“是么……”他的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手心向上展开在我眼前,“这个又是甚么?”
我愣住了。
小小的,后部圆柱状,前端略锐。铜黄色,有些黯褐色的斑点,表面因为长期的抚摸而光滑闪亮。
我猛地抬起头来看着他,孟华看着我:“一颗子弹,不是么?”
我说不出话来,为甚么,这颗子弹在他那里?
孟华紧盯着我:“这个问题该我问你,为甚么这么久之前的子弹,我中的子弹在你这里?”
我的左手慢慢抓紧了树干,干笑了一下:“谁说是你的?我不也中过么……而且——”我苦笑着晃晃右手,“这是救懿
洲哥伤的。”我又拉开头发露出眼睛和额头,“这也是救他伤的。”
“是么?但你中子弹全在这里。”孟华伸手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一块布,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躺着两颗子弹,“这一
颗,是你当年愣头愣脑跑来时打在大腿上的。这一颗,是打在左臂上的。”说着一指我的右腿膝盖,“这是当年你找我
那颗该死的子弹叫墙压折的。还有这里,这里,这里这里——这些,全都是因为我受的伤——”
我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孟华的声音开始颤抖:“荣哥儿,在你心里,我究竟是甚么呢?”
我的心整个揪起来:“这话该我问你,你总说是我哥哥,在你心里,我只是个弟弟罢了。何况,也不是真的弟弟,不是
么?”
孟华看着两只手上的子弹笑的很黯然:“原来,我们都是用同一种方法来表达自己。但是看到相同的方法时却不相信。
”
我愣了一下:“你说甚么?孟华哥?”
“我说甚么?”孟华看着我,“我说,你用甚么样的心态来保留这颗子弹,我也是。”
我手一软,整个身体斜靠在树干上,我说不出话来。风吹过来,落下了几片花瓣。
孟华抬头看着树梢的繁花,用无限落寞的声音说:“要不是你,我不会知道自己是被需要的……但我清楚,你就像是方
家镇,是一辈子回不去的地方了。我只能一边回忆一边寻找……怎么可以有人像你这样,爱的那么善良那么微小……我
不希望因为我让你失去自己,你明白么?”
我没有回答,他继续轻声低语,如同说给自己听的:“我不能毁了你,我不配拥有你,我不能叫你改变自己……我不能
要求你理解我支持我甚至是——和我走同一条道路。”
我苦笑,在他面前,我从来就没有自己,何来失去:“但你曾经那样问我——”
“是,我问你就是希望你明白,我的一切都不会再有私人感情。同时,也是自己告诉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孟华转
头看着我,伸手捏起落在我肩膀上的花瓣,“你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不安……让我觉得自己是在一步一步毁了你……
我的所有热情和志向都给了我的理想,我能给你甚么呢?我一无所有。”
“这是刘懿洲说的么?”我突然笑了,但是眼睛开始氤氲。
“他只是说,不能给你,就别妨碍别人给你。”孟华也笑了,他的眼睛同样开始迷离。
我的鼻子发酸:“可这些,你从不对我说。”
“荣哥儿,若是我说,自你说你总是要我的那天起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忘记你,你大概是不信的吧。”孟华转过身去,他
的身子微微发抖,肩膀抽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