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在那里,我看着他的背影,我终于哭了出来。不是那种无声的流泪,不是那种压抑的心碎,而是如同孩子一样的哭
出声音,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孟华转过头来,他的脸上全是泪水。在我记忆中,他是绝少哭泣的,但我看不清此刻他的模样,我的眼睛已经模糊:“
孟华哥,若是我说,只要我看见桃花树就会想起自己是爱你的,你又会不会相信呢?”
他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抱紧了我,我的背顶在树干上,心里全是这种粗糙而钝重的疼痛。说到底,我还是当年那个小孩
子,把自己困在了树上。而今天,我终于再次跳下了树,树下有我愿意用生命去爱的孟华哥。
我们哭,我们拥抱,我们亲吻,我们用尽一切力气来表达以前说不出口的那个爱字。
五十五
我不知孟华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把我留在他身边做文书,我只知道,民国三十年粉碎了日本鬼子的“五一大扫荡”之后,
所有人,包括罗向明、春杏儿他们都在升官儿的时候儿,我的孟华哥又变回了原来的队长。而明明鬼子更的大规模扫荡
不是又来了么?
晚上我缩在被子里问他:“因为我么?”
“不要瞎说。升迁是组织决定的,你以为你是谁?”孟华的手微微一抖,这才吹熄了灯上床来搂着我,“不是刚刚洗过
,怎么又凉成这样儿?”
我赶紧让开他的手:“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孟华挪过来一点儿把我紧紧抱着:“暖和一点没有?”
我噗哧笑着推开他:“哥,现在是六月,也不怕热的?”
“就是热才抱着你,到七八月更舒服。”孟华呵呵的笑,但声音里说不出的落寞。
我不说话了,我知道,他不是不在意的。面对鬼子的残酷扫荡,为了扭转根据地的被动局面,边区按照中共中央北方分
局八路军总部的指示,实行了“敌进我进”、“向敌后之敌后发展”的方针,要求将敌后活动与正面斗争相配合,平地
与山地斗争相配合,地方军与主力部队相配合的反“蚕食”斗争方针,提出将主力部队分散深入基层和敌后,协助地方
大力发展地道战和地雷战等群众游击战争,并派出大批“武装工作队”,深入敌后负责恢复重建和发展我党在游击区的
各项工作。
不要问我为甚么清楚,我好歹也是文书。而且,孟华就是派入深入敌后之敌后的武装工作队队长。我心里难过,难免唉
声叹气。
孟华捏着我的脸:“我还没死,少来这儿装哀愁,把你那点儿文艺青年的样儿收起来啊。”他是笑着说的,但我听得心
酸。
“哥,这不是不公平么?”我拍开他的手翻过身看着他。
孟华抚摸我的头发:“组织的决定是从全局来考量,服从安排是军人的天职。”
我皱起眉头来:“少来这套……对了,今天接的文件-—”
“对,我今天都在外头儿忙着,文件精神说甚么?”孟华笑着看我。
我嫌恶的瘪瘪嘴:“说要整风呢。”
“整风?”孟华眯眯眼睛。
“年初的时候儿,中共中央不就组织了你们的高级干部一百二十多人在延安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有关着作和党的历史
文件么?”我瞪他一眼,“那个学习心得你可还写过一遍的。”
“还不是你写的,我照着誊一遍罢了。”孟华呵呵的笑。
我也笑:“好意思说,你这可是抄我的功课了。”
孟华笑得止不住:“以前老是你抄我的,现在算是还回来。”
我笑罢才道:“5月的时候儿,你们的毛泽东同志在延安干部会上作了《改造我们的学习》的报告,正式提出反对主观主
义的任务。”
“别老‘你们的你们的’,我听着别扭。”孟华捏我的嘴,我装作要咬他,他笑着缩回去了。
我只是笑,我知道,我坚持不入党,其实他是为难的,但我实在对党派啊理想之类不感兴趣。反正抗日是全民的,我心
安理得。
“就这一个?”孟华还是笑的。
“暂时是这样儿,但我个人观点,按你们党这么喜欢整风这么喜欢运动的历史来看,后面还多着呢。”我叹口气,“现
在还说要‘精兵简政’。只是具体的操作办法还没下来罢了,估摸着也快了。”
孟华没有答话,大概是细细琢磨“精兵简政”的意思。
我打个呵欠:“对了,边区那边儿也来了文件,要赶快推进民主改革,完善健全那个‘三三制’原则统一战线和新民主
主义的政治制度和政权体系,好让使边区各阶层人民的抗日统一战线得到巩固和加强,从而团结广大群众渡过了难关。
”
“你怎么说话和背书似的?”孟华又想笑。
我懒得理他:“换你天天看这些,只怕说得还不如我。”
孟华突然抱紧我:“为难你了,荣哥儿。”
我心里一软,叹口气由他抱着:“谁叫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走路还是个瘸子,也还剩两个眼睛有点儿用了——”
孟华堵住了我的嘴:“又瞎说!”
我不说话,我知道他是介意的,他的介意是怕我伤感。想到这一点,我就又是高兴的了。我从来不曾想过,以前令我黯
然神伤的残缺竟然变成了我们的快乐。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一旦与感情沾边,所有理智通通退散。
“对了哥,那个……”
“甚么?”孟华放开我,平躺在我身边,被子低下握着我的手。
“今天,春杏儿姐……来信了。”我转头看着窗外,今天没有月亮,黑漆漆的。
“哦,她说甚么?”
“我……没看。”
“嗯?”
“那是你的……私人信件,我怎么好看?”我闷声道。
“我的信不都是你看你回么?不然要你这文书来做甚么?”孟华呵呵的笑,不当一回事。
我心里却是不舒服:“难道你们甜言蜜语的也要我来看我来回?文书不兴干这个的。”
“诶?生气啦?”孟华哈哈笑着,翻身过来把手搭在我身上。
我扔开他的手,转身向里。
“真生气了?”孟华过来趴在我肩膀上,我把他抖下去,他又搭上来,我索性挺腰坐起身来看着他。
“我们就是工作关系,是同志情谊,你想到哪里去了?”孟华好气又好笑的把我拉下来。
我拧着不动:“你们可是组织介绍的,真是服从听话的好宝宝!”
孟华愣了一下:“你知道?”
“我该不知道么?真对不起。”我哼了一声。
“既然你知道是介绍的,那就该明白不是我的意思。”孟华叹口气,拉着我的手,“你在这里,我怎么可能对着别人—
—”
“可你也说过,服从是军人的天职。”我看着他。
孟华愣了一下,突然含义不明的笑了一下:“那你要我怎么办?”
我倒被他问愣了,隔了一阵才讪讪道:“我怎么知道!”
“原来你不知道啊——”孟华拉长了声音,突然翻身披衣下去了,摸索着点了灯,开始找桌上的东西。
我一时不适应光线,眯着眼睛道:“你找甚么?明天不行么?”
“找春杏儿的信啊。”孟华低着头很认真的翻找着,“要是有甚么要紧的耽误了可就不好。”
我皱起眉来,见他找到了舒口气的样子不由有些生气。再看他拆开来细细看着,竟是分外仔细的劲儿,隔了一阵居然是
笑容满面。我一口气憋在心上,索性睡下不理他。听着他唏唏嗦嗦找纸笔复信,我拉了被子裹住头。
但心里怒气下去了,反倒涌上些难受来。
我不是党员,对孟华的所谓理想所谓志向仍旧不感兴趣。我受过组织调查,对孟华哥一点儿帮助都没有。更何况,我还
是个男人,怎么看都是他的污点吧……
污点。
我总是不由自主就会想到和刘懿洲在一起的那个晚上。那个夜里,我的声音我的反应我并没有忘记,反而越来越清晰。
并不是我有甚么不满足的想要发泄,而是在孟华哥面前无比自卑和尴尬。甚至下意识都会逃避他的拥抱和亲吻,我总觉
得自己不干净。我试着把一切责任都往刘懿洲身上推,起初这样儿我确实好受些。但之后,再之后,我愈加难受,觉得
自己像个不负责任不敢面对的胆小鬼。但不管责怪自己多少次,我始终无法开口与孟华哥说这件事。
我们都如同有默契一般不谈刘懿洲。但现在突然说他,还说这样的事儿,已经不是羞耻的范畴了。我总觉得自己是错得
一塌糊涂,心里渴望说给谁来请求原谅。
但我知道,无论是谁的原谅,我都不可能原谅自己了。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我都不是一个合格的陪伴在孟华哥身边的人。
我将被子拉开一角,悄悄看着灯下的孟华哥。他的背挺直的立着,手臂规整的架在桌子上,手腕柔韧有劲,如同我们幼
时一起上学时那样儿。但他已不是九岁的华表哥,他是二十九的孟华了。
我的思想辽远的飞去,我想若是没有遇到他,我现在该是安安分分循规蹈矩的上学娶亲生子,这个年纪该是几个孩子的
父亲了。而他,我的孟华哥,多半是在报纸广播上才能见到听到的抗日英雄吧。我们的世界相隔如此远,现在却因为我
最不关心而他耿耿于怀的国家前途联系在一起,只怕这是我们的父母始料未及的。
听着他书写的轻微声响,我又不自觉的想到今天接的那个文件,整风么?整来整去也不知整了谁。党内的矛盾党内解决
,团结是前提……这些话我每天都在看,可能是我觉悟不够,我真的不明白。只希望,这一场运动与我们没有甚么关系
。
毕竟,走到今天,已经不是辛苦或是不易二字所能形容的了。
五十六
这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到孟华。他接了命令去冀中,之后又是鬼子的“肃正作战”,打的极其艰苦。好容易熬出
点儿样子,竟就是八月了。
热得一塌糊涂,每天跑进跑去送文件发信的,全身上下就没个地方是干的。晚上旧伤又疼,总觉得冷。捂了被子睡过去
,早上起来就打喷嚏。赤脚大夫说我这是热伤风,熬点儿草药喝喝就好。我一个人又实在懒得动,且不好意思麻烦别人
,这就拖下了。少不得一边儿擦着鼻涕一边儿写字儿,倒有些像小时候儿上学的景致,自个儿想着都觉得有意思。
那天一大早我刚起来,头抽抽的有些疼,也就不忙着洗脸,只管歪在床上发愣。就这当口儿,突地听见骆秭大呼小叫的
进来了:“荣哥儿,荣哥儿——”
我没回过神来,骆秭已经进屋扑在我怀里:“荣哥儿,快起来——”
我叫他压得胸口都疼了,忙不迭的推他:“大清早儿的,叫甚么呐?”
“你倒是快起来啊!”骆秭忙着给我拿衣服。
我叹口气踢他一脚:“你还压着我呢!”
“哦,嘿嘿。”骆秭裂着嘴笑笑,抓着头颇不好意思的样儿。
我一边儿穿衣服一边儿打量他:“诶?是不是又长高了?过来哥看看——”
骆秭一瘪嘴:“你也就在我面前冲大!”说着乖乖过来了,我伸手一比划,倒是与我一般高了。
“你行啊!”我羡慕的看着他,“我怎么就不长了呢?”
“谁叫你老跟屋里待着?”骆秭得意非常,“我早叫孟队拉你出去晒晒太阳打打鬼子,他就是舍不得。”
“甚么舍不得?”我穿好衣服转身收拾被子,“他老说我不会用枪跑得又慢,碍手碍脚的尽会坏事儿。”
骆秭哈哈一笑,表示赞同。
我哭笑不得瞪他一眼,转身出去打水洗脸。
骆秭跟出来蹲在一边儿看着我弄:“荣哥儿,快点儿快点儿!”
我抹了脸:“你就会催我,甚么事儿还没说呢!”
“哎呀,是孟队——”
我手里帕子摔在地上,惊得瞪大眼睛揪了他领子:“我哥,我哥怎么了!”
“你——咳咳,放,放手——”骆秭拍着我的手,咳个不停。
我这就放手,拍着他后背顺气:“唉,你倒是别大喘气儿啊。”
骆秭装模作样深吸几口气才道:“我是说,是孟队叫我来喊你的。”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哥找我甚么事儿?”
骆秭神神秘秘笑着:“咱们得快马加鞭,一路杀向马家庄!”
我一皱眉:“去向明大哥那儿?为甚么?”
“你猜?”骆秭笑得十分讨打,因此我老实不客气给了他头上一下
“诶呦,你猜一猜嘛。”骆秭摸着头只管笑。
“开会?”我皱着眉,“不对,开会都是去分区院儿。”见他笑着摇头,我低头收拾,“冀中哥就在,也不用特地把我
叫去啊……”
骆秭哼哼直笑:“给你个提示——马家庄除了罗队长还会有谁在?”
“总逃不过那些队长政委的——”我突然瞪大眼睛,“难道,你们的毛同志来啦?!”
骆秭差点儿摔在地上:“我说,荣哥儿,你能不能——”
我哈哈大笑着把水泼出去:“行了行了,开玩笑嘛。你们毛同志那么忙,怎么可能从延安到这儿来?要真来了,根据地
还不得翻天啊?”
骆秭不满意的噘噘嘴:“来了也不会像你说的人仰马翻……好啦,我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何况,你自个儿不也说,队
长啊政委啊甚么的么?”
我将“政委”两个字慢慢一咀嚼,顿时愣了:“春杏儿——姐?”
“对啦!”骆秭笑得分外开怀。
我皱皱眉:“她在那儿,我去干嘛?冀中的事儿可不是我一个小小文书管得了的。”
“不说了么?孟队也在。”骆秭还在笑,捧着脸看我。
我突然想到一个事儿,惊得把盆都摔了:“不会是,不会是——”
“是甚么?”骆秭帮我捡了放好。
我勉强镇定心神:“你就说,是不是,是不是……春杏儿姐要嫁——”
骆秭嘿嘿一笑:“那可不?不然孟队巴巴儿的叫你为甚么?”
我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
难怪这段时间孟华哥老去冀中,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回来又都是疲倦不堪,懒洋洋的无精打采。感情是这事儿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