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深山老林难见人,那两父子相当热情,他们和奚刀相谈甚欢,甚至留下了地址,就在附近的镇子上,邀请我们有空
一定要去拜访。
又是一番寒暄之后,才离去了。
我们顺着那两人的指点向前,果然看到了一汪岩池。
有够奇怪,岩石上凹下一块,若是积水成潭,倒是合理,可是,那岩池的水却是乳白色的,细细闻来,还有一点点奶香
,完全不像是雨水。
开始看的时候,我以为那岩石上有一条横穿岩池的线,把岩池划为两半,靠近了才发现,原来那是石壁上一道细细的裂
缝,比发丝纤细,都要看不见了。
我趴在岩石上看那池水的时候,奚刀却在看四周。就像石匠说的一样,这周围散落着几个石像,有坐着的,有躺着的,
什么样子都有。
这是石匠说过的未完成品吧。
因为奚刀看得仔细,我也看了两眼,一看不得了!
这石像,用巧夺天工来形容绝对错不了。
我面前这个是年轻女子的雕像,嫣然含笑,顾盼生姿。“果然人不可貌相,那两个人貌似普通,没想到居然是这么高明
的石匠。”我感叹了一句。
奚刀摇摇头,你就没觉得奇怪?奇怪什么?若是没完成的雕像,扔在石场倒合理,这些个雕像,怎么看也是完美的作品
,为什么就被扔到这个地方了?
我点点头,是很奇怪,不过,也许是因为一次雕太多的关系?
奚刀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他面前那老人的雕像,“你有没有觉得,这些雕像有个共同点?”
“都是石头的?”
奚刀的脸黑了一下,又说,“仔细看去,他们都在干嘛?”
“干嘛?”我看看,这妇人,这老人,他们的姿势,好像都在,“洗头?洗澡?”
“对了。”奚刀笑了,“刚好那边有个岩池,你不觉得奇怪?”
“有啥奇怪的,走累了正好洗洗,味道还挺好的。”我说着,却被奚刀一把从身后拉住,“别!万一发生奶汤面这样的
惨剧就不好了。”
说啥啊?我正嘀咕。
正在这当口,一个声音从头顶上发出,“说这地步你都还不懂?”
我抬头看去,一只花白的老狐趴在岩石上,黑色的小眼睛正看着我们。奚刀丝毫没有吃惊的表情,似乎早知道它的存在
。老狐晃晃尾巴尖,算是打了个招呼。
“人要是进入这个岩池洗浴,就是那样。”它的爪子遥遥指了一下那些石像。
“哎?这么说,那两个石匠?”
奚刀总算开口了,“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石匠,就是两个人贩子,大约说这里的岩池里是神汤,骗了人来洗浴,然后拉走
石像卖掉。那么栩栩如生的石像,应该能卖出很高的价钱吧?”
“啊?!那他们还建议让我们走累了沐浴?”
“无非怕我们走漏了风色惹来麻烦,索性骗我们进入岩池,到时候也拉出来卖掉而已。”奚刀说得事不关己般轻松,笑
容迷人。
“我想你的石像一定能卖出很高的价钱。”我忍不住说了一句。
那边的老狐又开口了,“我受山神的嘱咐,在这里拦阻想要进入的人。可惜人都更相信人的假话,不信我这异类的真话
。所以后来我也懒得说了。”
我看着它一说话浑身哆嗦,胡须耷拉着,尾巴尖乱晃,心想着人要是信你的话那才怪了。不过,当我的视线又转回面前
那乳白色的岩池,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老狐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奚刀倒是开口了,“我是有听说过,这深山里有种叫契的鹿,一年才产一滴奶,它的乳液是供奉地龙的上品。我想这山
林的地下应该有年岁尚轻的地龙,为了不让它太常翻滚引发过激的地动,山神才不辞辛苦取了如此多的乳液放在这里。
而乳液经年累月,会通过这石壁上的缝隙下渗,而地龙,自然守在下面等待喂养。”
老狐点点头,“好像是这样的,年岁太长我记不得了。”
“只不过,地龙的饮食,对人类来说就太危险了。”
最后,奚刀严肃总结说,“你牢牢记住,山鹿的奶碰不得,就算是用来沐浴,也是会石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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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奚刀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哪些石像,我忍不住说了一句,“那两人,若是任由他们下去,怕是害人无数。”奚刀哦了
一声,没啥反应。
我提高了声音,“受害者已经如此之多,所以--”
“所以再多几个也无妨?”奚刀慢悠悠地接过我的话头。
“不是很可怜么,你看他们变成了石头,还被卖掉。”
奚刀摇摇头,他们若不是心有虚幻贪念,又何至于此?你便仔细看看他们的模样,自然能明白。那边那个大腹便便的胖
子,明显是油脂肥硕,行动不便,想是一生穷奢极侈,又贪念年轻健康的身躯,才被骗了来,说不定还交付了高额的费
用来被卖。而躺着那个大妈,皱纹掉下来都可以当门帘了,却系着求子锦囊来泡汤,以为之后就可以怀上小孩。还有这
个女子,明明已经生得如此好,不过是脸上有三四颗雀斑,便要来泡了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呃,如此灰黑的石像,你居然能看出雀斑~不愧是异眼的所有者!
奚刀叹了口气,上当的人,皆不能认清自己,不敢承认现实,不肯承担后果,既求全责备,又吝于代价。有何救援之理
?
那两个骗子,从人的角度当然是恶徒,不过从天理循环的角度,却是代天行罚,教训了有妄念之人而已。就像地狱的存
在一样。
地狱之有,人皆恶之;地狱若无,人皆恶人。你说地狱该不该有?你说那两人该不该留?
他的一席话,说得我瞠目结舌,我是隐隐觉得他的话有重大缺陷,但是我就是找不到在哪儿!
而且,奚刀又说,你有何必要为人担心?再没有比人更强的了,就算是地狱,千年之后人们也等闲视之,再不觉得威胁
。
那,千年之后岂不是再没有什么降得住人贪念的了?
当然不,奚刀摇头,天理不断,自然也更替出更能惩罚人类恶念的法宝来,我曾算过一褂,那东西千年后将借人之手现
世,甚至比地狱更猛。
是什么?股市。奚刀表情严肃,要知道进入地狱还有人能生还呢。进入它,哼哼~它之下数千小地狱,总有一款适合你
,而且每一个都叫你进得去,出不来--
千年之后的人世好像很危险,我无限同情之。
说起来,卦象还显示,千年之后,那东西不光华夏所有,似乎异邦也盛行,不过论到杀伤力,还是以华夏大地所蕴育,
借炎黄之手现世的最为凶悍,最能惩罚人的贪念!!!!!
啊啊啊!不愧是我深爱的华夏啊!真真严于律己!!!真真地大物博!!!
咳咳,被凉了很久的老狐咳嗽两声,把我们从千年畅想拉回现实。
“奚刀,我们就去看看吧,就看一看情况。”
老狐瞥了我一眼,“怪哉,他明明不是人,却比人更关注民生。你明明是人,却比妖还罔顾人命。”
奚刀笑得如沐春风,“你猜,罔顾人命的我,会不会在意一条狐命?”
老狐小黑眼睛转了半天,忙恬着脸补了一句,“我是说,你们绝配,绝配。”
奚刀慢慢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他,只是看着我,哼声最后化作叹气,我知他同意了。
老狐乐见其成,愉快地向我们挥爪告别,一摇三抖回窝补眠。它倒好,我们算是帮它做事。
不过,当我们走在来路之上的时候,我觉得奚刀的表情,又不象刚刚那么勉强。他不时停下脚步,仔细观察了另一侧的
山林,最后,他借口说有近路,领着我左拐右弯,不消几分钟,我已经完全迷失在深山之中。而奚刀走到一处山壁外,
便不肯再前进,寻了块石头就说要休息。我只好坐下来伴着他。天色很快黄昏,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在高大的杉树之后,
雾气开始在林中蔓延的时候,奚刀才又睁开眼。我正要问到究竟想干什么,他却叫我噤声,指指远处,叫我听。
听什么?我疑惑了。不过,很快,连我也听见,远处有什么叮当作响,然后是整齐的步伐声,似乎有很多人在向这边过
来。
不一会功夫,从密林深处,竟然走出了一大队人马。
前面所行之人应是侍者,皆身着生丝所织云霞长袍,不着头冠,黑发披散,前排二人手持明珠珊瑚灯,金丝为索,悬垂
腕下,昏暗之中露出红色微光,光芒所及,雾气一触即散。他们近些,我看得清楚些,除了第一排的二人手持灯,其余
侍者皆是兵器在手,剑戟森森。
最奇异的是,所有侍者皆一般高矮胖瘦,而且脸上都以金丝银线所制织锦蒙眼,不得视物。
然后我看见其后文车,两侍者一左一右驭异兽引之,异兽浑身黑气,同样以织锦蒙眼。这车舆不知何物所造,通体青光
,镂金为轮辋,丹画其表,一角系有百字铃,轻微铃声,响彻林野。
车以细密丝线为帘,其中应有光源,隐约可见其后有人。
连奚刀的神色,都慎重起来。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明明是杉木密布,行走艰难的山林,这一大队人马是从何而来?又是什么时候有了条足以让车
通行的道路?
更可怕的是,随着他们的靠近,一股萧杀之气骤起,压得人就要喘不过气来。我手心都汗湿了,很是祈求他们没有注意
到我们,赶快走了就好。
可偏偏,奚刀却似完全不觉得压力,在那异兽所拉的车靠近的时候,大声说,“等等!”
铃声顿停!
一直安稳前行的车队,突然被谁定身了般骤停,一动不动。那些侍者直挺着身子,一动不动,就像已经死掉一般。
只有那异兽的呼吸声,还隐约可以听到。一下,又一下,牵动我心跳的频率。车内的身影缓缓转过头来,隔着丝帘,看
不真切。
奚刀,我拜托你,我求求你,你千万不要招惹这个人啊,我的心都在抖!
奚刀上前两步,“兄台,敢问现在的时辰?”
气绝!
你拦下他就是要问时间????
那人不答,转过来的脸也没有转回去,似在观察他,良久,冷冰冰的声音从车里传出,“进来。”
这声音有如金玉相击,清亮入耳,决不难听,但就不像是人的声音,没有半点感情。一位侍者突然活过来似的,手脚灵
活地拉起丝帘,我一下子看到里面那个人。心脏抽搐了!
不,我抽搐不是因为他的容貌,而是因为那帘子一掀起,一股比刚才要浓烈数百倍的萧杀之气一涌而出,杀意蔓延,我
连跟手指都动弹不得,眼珠子都要凝固了。所以自然移不开眼,只能死死盯着里面坐着那人。
不过这人倒是……初恋这两个字很想从头脑里浮现出来,可是,那杀气太重太冽太冷,又把这两字硬是压了回去。只看
着眼前人紫衣玉带,黑发流泻,玉质金相,如雕似琢。冷峻英挺,皮相倒是----呃,杀气又浓了数倍,我不行了,
一点邪念也不能起!
奚刀闪身进入了车内,丝帘立刻落下,那萧杀之气顿时弱了许多。
看来那丝帘是宝物,专门用来抑制这杀气。
丝帘上投射出两个人的影子,熟悉的那个自然是奚刀,冷峻的那个就是车内人了,他们似在交谈,可我侧耳听去,连一
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有。
“这丝帘到底是啥制的?”我捧着自己被杀气伤到千疮百孔的心自言自语,没有半点回应,我发现那些侍者又恢复到死
人般的状态。
这场景当真十分诡异。
我战战兢兢,一会看看那异兽,一会看看那死掉般毫不动弹的侍者队伍,一会看看丝帘内的人影,心里期盼奚刀快点出
来。
幸好老天听到了我内心的期盼,丝帘再次掀起,萧杀之气如刀刃般锐,我的身心再次受创!幸好奚刀闪身而出,立刻挡
在我身前,让我得空换口气。
铃声又起,车队又开始前行。
丝帘内的人影却再没有丝毫移动,更别说隔着帘子再看我们一眼了。慢慢,队伍消失在了前方,浓雾过处,我发现,自
己还是在那片密林之中。
百思不得其解,那么大的一车队,刚刚究竟是怎么过去的?
一回头,发现奚刀的眼里有藏不住的光芒,他好像很兴奋。
我,我还在为民除害的道路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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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定神,我问道,“那个人是谁?”开口才知,自己的声音居然都在发抖。
奚刀笑笑,“你怕?”
我点点头,如果说承认自己胆怯也是一种勇气,我实在是勇气过人。
我是怕了,但我不确定我是为了什么而怕。
“他名为刑修,是世间萧杀戾气的化身,位极阴阳道,司天下之刑伐,兼除恶神厉鬼,人神鬼妖莫不惧之。你怕他,自
是应该。”奚刀眯起眼睛,看向迷雾深处。
“是仙人?”
“严格来说不是,人妖仙兽鬼皆有出处,他却自混沌而生,可说是天理循环的一节。”
不是很清楚,反正就是很牛很强很彪悍的意思了。
“这样的上仙神人,为什么在这个穷乡僻壤出现?”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奚刀的嘴角十分可疑地微微勾起,却闭口不谈,开始说起该去寻人了。
我知道奚刀不想说的事情,是怎么问都没用的。更何况这不是我最想问的问题。而我最想问的问题,没有出口,因为我
不知道该开口。
刚刚我站在车外望向内里,分明看到应在交谈的二人,突然很快地贴近,又即分开。就我看来,那突然的举动应该是—
—亲吻吧?
为什么呢,难道这两位是旧情人?
等等,我为什么要擅自加上“旧”字?
咦???我再愚钝,也知奚刀对我确有不同。
我不敢妄谈情爱,要知道痴恋妄爱只合傻子之间,不宜聪明之人,否则即为痛苦之源。李梳与小黑便是如此。
而奚刀心思细密远过于我,无法洞察他的想法。我只是始终觉得,就像穷人买不起奢侈品一样,身为妖的我是爱不起人
的,尤其是他。
然而,他却对人与妖之别视而不见,反而有与我长伴之心。
我很感动。可若真如此,为何他又会与那车内人如此亲密?
我不能问,无法问,只好把疑问吞进肚子里。
奚刀这下再不左弯右拐,引我穿出山林,直奔山外小镇而去。按照当时那对父子告之的地址一问,立刻就有人指引路途
,不费什么事情就到了一处高墙深院。我站在青砖墙之外,啧啧赞叹,没料到如此偏远的小镇子,居然有这么壮观的家
宅。由此可见他们靠着那歹毒的无本生意赚取了多少。
我先考虑的是如何溜进去,但奚刀说没关系,我们可是依照对方的邀请来的,于是大摇大摆从正门进入。门是朱漆新上
,悬着桃木刻符。
这倒是有趣,明明是恶鬼的住家,却挂着桃木驱邪,不知想驱除的究竟是什么。我叩响门环,却没反应。
迟疑了一下,我手上用力,门没上闩,应声而开,阴风一阵,从门缝中刮了出来,连带着几片落叶,飘落在我的衣衫上
,透着几分诡异。
奚刀似乎感觉到我的退缩,挡在我身前,大踏步跨进门槛,我连忙跟进,走了几步偷偷回身看去,朱漆木门正在身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