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我呆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如果说完全没有一点失落,那绝对不是实话。
寒夜相依,呼吸与闻,世间何乐大过于此?而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待回头再寻,眼前却已成空。正是今朝离别君莫问
,白首相见未可期。
可惜当时任谁也不知道,面妖走之前回头的那一眼,奚刀如三岁稚子依靠山石而眠,竟然就是留给他的最后模样。便真
就应了那句话。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唉~~~~
“我不说话不代表我听不见!!!谁在一边乱放旁白?!”我终于耐不住大吼了一句!有人噗嗤笑了一声,影摇身移,
从树丛后翩翩而出。
在顽疾发作之前,我暗自掐了大腿一把,人说君子温良如玉,此人面相绝对符合,可惜我实在已经听说亲历过他太多的
事情,无法再被欺骗或是自我欺骗。
不待我开口,于镜先问,“难道我刚刚说得不对?”
我勉强笑笑,“掌门开玩笑吧。我和奚刀不过萍水相逢罢了,散了也是缘尽。”
于镜摇摇手指,“不对不对。奚刀此人和你的缘分绝非仅此而已。但你若不寻他,怕是真就被我言中了。”
言中?当真今朝一别,白首不见?于镜看我眼神有所松动,口吻也柔和多了,说他可以帮助我寻找奚刀。不过不是现在
。
他解释说,目前他手头有非常棘手的事情一桩,近日要完成,就连现在出来见我,也是冒着风险的。
我倒奇了,什么事情让平心崖的于掌门都要冒上风险?少不得是天怒人怨。我没问,想来就算问了他也不会说。
所以,现在他帮不了我,他要我在此地等他数日。
我本想下山去找找,比如我和他初见的湖边,再识的半月潭,晋山的枯井下等等,可于镜一句话又打消了我的念头。
如果你走了,他又回头来这里找你,那该如何?
可是,我仍然迟疑,如果他是因为我没个招呼就去看热闹而生气离开,就不太可能会回来找我。万一,他不是不愿见你
,而是因为仇家寻来,或者发生了什么事故暂时避开呢?于镜很有耐心地跟我分析。这倒很有道理。
奚刀异眼已殆,他无法再寻我踪迹。若他真是生我的气,他气消了或者会回到这里来。如果真是仇家上门之类的,那么
摆脱之后,也最可能回到原处寻我。
这么一想,我安心了些。于镜叮嘱了我几句不要乱跑,就要离开。
我忍不住拉了他一把,“天下之大,你有什么办法帮我找到奚刀?”
“异眼啊。”于镜理所当然地说。
“你有异眼?”轮到我呆了一下。
“怎么可能。”于镜摇摇头,“我倒是想啊,可惜异眼千年难成。”
那……?
“看来你还是信不过我啊。”于镜这么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画卷,对我扬扬,“虽然我没有,但何掌门有啊。再休
养些时日,他的异眼差不多就可以用了吧。”
只有我对着他手头的画卷发起了呆。
这画卷,这画卷不是已经被我偷出来给了曾影了???
于镜似乎看出我在想什么,“别呆了,真的画卷怎么可能轻易给你们偷走?云钗那丫头也知道拿出的是假的,就那人不
知。如今想是已经打开了画卷吧。要不是手头要事不能离开平心崖,我真想去看看闭峰门如今的盛况啊!”他长叹一声
,似是十分遗憾,“十三冥童外加七十七祸衣,我可是把平心崖现押的所有妖魔都放进去了。”
冥童,夭折小童怨恨所化,性暴烈,善妖法,甚为记仇。单只倒好对付,如果数只冥童齐唱咒文,那伤害异常巨大。我
听花妖说过,曾有某小门派试图捉冥童,后招来三只冥童报复,一夜从江湖除名。可算是硬伤害的典范。
祸衣,虽为小妖,却是最不受修道者待见的妖物之一。它不喜移动,也不主动伤人,落地既潜,极难捕捉驱赶。祸衣的
问题在于,它能招来奇祸异灾,一只就可以叫一大家人连年霉运。可说是软伤害的顶峰。
就算是平心崖,对这些妖物都感觉棘手,这些妖物极难消灭,只能封印起来留待以后。不过如今,于掌门倒是一劳永逸
把它们都解决了。十三冥童,七十七祸衣,够狠!
“你你你怎么……”我想问你怎么知道,又想问你怎么做得到,又想问你怎么下得了手。但舌头就是打结不已,说不清
楚。
于镜确实七窍玲珑,指着自己就问,“我是谁?”
“平心崖掌门于镜。”这我还是清楚的。
他点点头,“那你还有疑问吗?”没了!
于镜行色匆匆,似乎真是有什么急事非办不可。
这倒又让我起疑,如果他真的如此忙,为何又突然跑来找我?
难道在他眼里,我找奚刀这事和他正着手的事情分量相当?
这不太合理,我找奚刀,只是私人原因,于镜为何要掺和进来?
不论如何,于镜要掺和的,总不会是太好的事情。
可是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于镜究竟要从这事里得点什么好处,而我除了在此等待之外也确实别无它法。只能独自守候
。
大约是植物成妖的缘故,我很是能静心,可以对着大地坐上一整天都不摇晃一下。
你要说我纯粹是在发呆也可以,差不多一个意思。
有时候我也忍不住产生点幻觉,好像奚刀的声音突然响起了,又好像隐隐约约看到他的影子了。定睛凝神去看,又不是
,只是风声或是草木摇晃的影子。
我有时候也会想到李梳和小黑。心里还是担心,但我没有去看看他们情况的勇气。
我怕他们正快乐地在一起,而我却是孤零零的。
原来有人陪伴,哪怕只是很短的时间,都是那么叫人愉快。
我一边告诫自己,人哪,都是害妖精,沾不得啊。
一边,却又在希望,奚刀很快就会在我眼前突然出现,就跟以前那几次一样。
日子过得很快,在不知不觉间,日出日落就好些天。
有一日,我照例坐在草地上,一会想想小黑,一会想想奚刀,间或想想于镜,云钗,偶尔想想何筒啊李梳啊曾影啊闲杂
人等啊。
日近正午,突然觉得天色不对。明明是正午艳阳,却乌云滚滚,在天际汇集交错。
开始我还饶有兴趣地看着,天象万端,这话真不错。这厚厚的云啊纠结了一会,越看越像只眼睛了。不光如此,那眼睛
里还隐隐亮光,就像是人眼的神采一样。
我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突然一道霹雳从眼中迸发而出,直劈下来,远方轰隆巨响,像是劈中了什么东西……
突然反应过来,不得了!天罚来了!!
于镜要我原地等待的要求早忘到天外边去了,拔腿就往雷劈之处跑去。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我为什么,我为什么当真以为不会有事情发生!
难道就是因为奚刀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我就真的相信一切都可以解决的?!
什么时候开始,我就相信了他,而且丝毫没有怀疑,相信他几乎到了相信自己的地步!?我心里泛起的是气苦,还是愤
怒,还是痛苦,自己也分辨不清,只知道一味赶往平心崖山顶。还没有抵达山顶,便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号!
不,这不是哭号,是嚎叫,野兽的嚎叫。
明明是天眼退去的晴空万里,突然气氛迥异,天空看上去很低,就像直接压在头上一样。我惊异地抬头看去,发现不对
,不是天空很低,而是有一层空间,似乎出现在天空之下大地之上。
那一层就在离地极近的头顶,黑云翻滚,电闪雷鸣,隐隐可见妖魔身影,一晃而过。我没见过那样的地方,不是我熟悉
的地方。
我加紧了步伐,听见山顶白玉台上朗朗的声音,是于镜,“妖魔道,虽然是幻像,倒真没想到会在人间再看到。”
这是妖魔道?传说中无数上古妖魔藏匿之处?
这声音顿了一下,又说,“你当真痛苦如斯,魂魄自裂,连远在妖魔道的身体都触动了?”没有回答的声音,只有呜咽
声,不是哭泣,而像负伤野兽的垂死喘息。
淡淡的影子投射在那层低空幻象之上,是巨大的凤,青玉墨喙,漆黑羽毛,金色花纹游走其上,是小黑的本体,我曾借
何筒的异眼一观。
妖魔道的异空间映射着小黑的原身,我抬头就可以看到,冠绝古今的凶兽,骄傲的凶兽,如今羽翼凌乱,奄奄一息。
我想世上没有什么法术能伤它至此,是他自己伤了自己。
“你了解人么?”于镜的声音又悠悠传来,“人皆有天命之星,星命同落,便是常理,虽是正午,我想你也能看到李梳
的命星。”
兽声立止!
“魂魄或是在阴阳路徘徊,或是他压根没死,或是别的什么,你自己想吧。”于镜的声音飘飘忽忽。
空中风云变幻,本来掩盖上空的妖魔道突然间消失,正午的阳光直射入眼,刺痛!
于是眼泪就掉下来。
25
我呆坐在半山腰,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好。
于镜的话,带着三分玄机七分随意。但细想来,这事确实透露着奇怪。
只要是天罚,就算李梳法力再如何高强,也是无法扛过去的吧。
天罚之时,雷劈贯穿三千里长空,怎么可能有假?
就算天罚有假,可天罚留下的灰烬却做不得假。小黑自是明眼人,于镜纵然神通广大,要骗过他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天
罚必然是真,而李梳肉身湮灭,也不假。
可是星命同落的事情却没有发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如于镜所说,李梳现在魂魄徘徊阴阳路,又或者处在什么特别的状态中吗?
于镜若是肯多说两句,兴许能猜猜看,然而之后他未多发一言,只是衣诀飘飘沉默着离开。此时我也无心管他,只抬头
看着白玉台。正午的阳光猛烈,白玉台一派灿烂,光亮太盛我看不清楚。哈,我从来都没看清楚过。
就像我以为我对于小黑来说是不同的。
因为李梳看到的小黑原就是假的,是他装出来的。
真正的小黑,是在我面前的那个,他的喜怒哀乐,不会在我面前隐藏,乖张任性,放肆妄为,不顾别人死活,他都毫不
在意让我看到。可即便如此,又怎样?
到了现在,就算我想去看小黑的情况,身心却都疲惫到了无法移动的地步。
就算我看过小黑妖毒缠身的丑陋模样,看过他初褪妖毒的倨傲相貌,看过他在龙涎里匍匐的残缺肉体,也看过他冠绝古
今的凶兽之身。
就算我比任何人看过的他都要多。甚至比李梳看到的还要多。可即便如此,又怎样?他并不要我。他要李梳。我得走了
,我必须走了。这个平心崖,我是一刻也呆不下去。这个人世,也不觉得有啥好留念。
双腿自动行进,身边的景物哗啦啦地向后退,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站在平心崖下某个小河湾边。稀松的槐树,黄
不拉几的草地,却眼熟。
对了,这里就是我成妖前的地方。
当时我是多么兢兢业业,半点不敢马虎,就为了成妖。结果呢?
什么炼化成精去烦恼,什么游走人世不染尘,都是TMD上天骗我!!!!
我留在这里的话,现在还是个开开心心的花痴。
如今呢?就算是个成了精的妖,却满心郁闷,又有何用?
这不是我第一次想到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之类的问题,也不是第一次想到人世无可留恋,不若回归大地。可上次,还有奚
刀一个拥抱挽留我。而这一次,连个留我的都没了。越发觉得凄惨。只有在想到奚刀的时候,离世悲凉之气才稍微减弱
。
奚刀怕是唯一我还牵挂的人。可是连他也抛下我了。
就算我心里还有挂念,还想去寻他,此心此景,也无力去做。
我想着,不如就在这里退变原型,做回我的狗尾草,结根而盘忘却世俗,先过了这个冬天,到来年开春再回到人世寻他
不迟。
这么一想,我觉得好受多了,立刻寻了个土地还算湿润,日头好的时候也能得点阳光的地方,仔细地把占着地儿的植物
移植出去,按照开花的好看程度由近到远种在四周。再除除石块什么的,给自己腾了块蒲扇大小地方。
心里默念,“别了,小黑;再见,奚刀。”
然后盘腿而坐,凝神静气,就要回归狗尾草本体。
一阵青烟过去,原本席地而坐之人已经不见踪影,河边开阔,他能遁向何处?
只余刚才盘腿之地,一颗孤零零的狗尾草而已。本来是应该这样的。
实情确实现在地上还杵着我这么大个人。
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呢?我居然无法化回原身了?
试了好几次,我最多只能退化到面人的地步,就无法再向下退变。
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情。只听说过妖物想要化人形很难,而化成人形之后再退回本体,那不就是噗地一声外加青烟就行
了?
为什么我连打回原形都做不到?
我呆呆坐在河边泥地上,越发自怨自艾,三千世界,不能化为人身的妖物是千千万万,不能回复妖形的怕是只我一例。
难道上天待我真如此之薄,连逃避现实的机会都不给?
我哀怨地望天,从天罚到现在,最多才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而我的感觉却已有如三生三世那么长,长到不知道接下来
该做什么才好。
好容易我想起于大掌门要我呆在原地,说会来找我,帮我。
想了想,还是算了,于大掌门帮人的后果,看看李梳和小黑就知道了。
那就是个把肥的帮瘦,瘦的帮死,好的帮残,残的帮灭……的过程。
对天摇摇头。我本一大好青年,他帮了之后,指不定变成啥天怒人怨的东西。
所以我只能呆看晴空,正午阳光依然灿烂,天劫仿佛根本没发生过,真正是碧空万里,剔透如上好水晶。不,不完全,
左下边有一黑点。
而且移动地很快。已经很近了,不是个黑点,似乎是……
“奚刀啊!!!!!!!!!!!!”
后来,平心崖的弟子们说,天劫不愧是天劫,稀奇得紧。
正午天劫雷劈时,巨响从天而降,由上至下震得全平心崖弟子耳膜鼓动,嗡嗡作响。虽然大家有所准备蒙了耳朵,还是
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回复听力。
但没料到刚恢复,又是一声巨响,这次反其道而行之,是从下而上,杀得大家措手不及,将弟子们刚刚回复的脆弱听力
二次摧残。
平心崖弟子纷纷表示,只见过二皮脸,没听过两重雷!天劫甚不厚道!
于掌门喝茶轻笑,扔了一本《XX的YY和ZZ》到众弟子面前,道,两重雷算什么,这文中的雷都可以论斤卖了,拿去学习
学习。弟子围观后,体无完肤者众。
始知古语所言不假,天做雷,犹可生;人做雷,不可活。
当然,我绝不会承认我鼓足全身力气包括法力那一吼有这么大动静。
应该是因为在第一次雷鸣之后,短时间内平心崖弟子的听力已经受不了任何挑战。所以即便那人惊得差点一头从天上栽
下来,我也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当他终于安然双足落地的时候,我真有热泪盈眶的感觉!
果然是奚刀!我就知道是他,就算只是天上一个黑点我也知道是他!
他一切如昔,连他那可能是为了吓我故意又改回去的不对称脸都让我觉得亲切。
我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只是扑上去紧紧抓住他的一只胳膊。
我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开心,他的出现简直就是在地图上穷途末路时候突然发现可以航海!熟悉的淡淡茶香,轻轻落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