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粪石书局（第二部 出书版）副店剋星 上 BY 百弓

无法在这种情况下说不愉快，宋奇伟只好点头。

「要不要回家？」妈妈问。

知道妈妈很忙的姑妈又插嘴了：「才不要呢，小伟还要继续住，对不对呀？」

根本不对，但是宋奇伟还是点头了。其实很想念妈妈的，但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妈妈走了以後，他躲到落地窗帘前，用窗帘的布擦乾差点流下来的眼泪。他每次都梦到这些情景，妈妈消失在门後，然後他用窗帘擦眼泪。

几天以後，本来以为这种日子过不完了，甚至有这辈子都要这麽孤单的感觉，哥哥突然出现在姑妈家，大叫着「才不要继续上课呢」，热切地寻找他的身影。

终於有人找他了，有人在这个冰冷的大房子里找到他，见到哥哥时，他才哭了出来。他好像一向只在哥哥怀里哭。

对他来说，不管自己成长得有多坚强茁壮，哥哥都是不能失去的最特别的人。

简伟祥这个男孩子到底从自己身边抢走了什麽，他有没有意识到呢？

山崩前的坡地，又悄悄滑落了一些小石子。

也许是药在发挥效用，夜里敏恩出了一身汗，很不舒服地睁开了眼睛，动了一下身体，本来又要继续睡的，但是模糊中似乎看到宋奇伟的身形剪影，背对着自己躺在木头地板上，身上只盖了件薄被子。

坐起身来，按了按柔软的枕头，再看看微弱光线下的木头地板，怎麽看都觉得不舒服。

为了不吵醒宋奇伟，敏恩轻轻地摸下床，移到宋奇伟身边听着他的鼻息。

睡得很熟的样子。虽然没有出现在楼面上，但是今天一整天也是拼了命在工作吧，会睡得这麽熟也不奇怪。

静静地看着背对自己的宋奇伟，心里有种冲动涌上来，不是那种强硬激烈的冲动，而是一种温暖轻柔的冲动，想把他包进手臂的范围里，把脸颊贴在他的头发上，类似那样的冲动。

随着相处时间的累积，敏恩越来越觉得看似自信坚定的宋奇伟其实少了某种东西，最近更是有种那东西正在不断流失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激起了他想给予的冲动。

想填补那凹洞，想把他拉近自己怀里，把自己的某种珍贵的东西交到他手中，甚至推进他的心中，让他不要辛苦地维持表面的坚强。

敏恩俯身轻轻吻了宋奇伟的头发，然後把他抱起来放到床上，仔细地盖好被子。

宋奇伟姣好的脸蛋就在眼前，敏恩想起了店里的女孩说的黄金钟，听到钟声的人彷佛置身天堂。他淡淡笑了，真的需要好好感谢宋奇伟给他这种天堂般的幸福感觉，想亲吻宋奇伟的嘴唇，又担心感冒会传染，只好稍微节制吻在唇边。

清晨时分，宋奇伟又做了一个梦。也是真正发生过的事，从前的回忆。

从小学开始他就是个下巴一定维持充满自尊的角度的小孩，因而有很多人看他不顺眼，有一天他被那些讨厌他的孩子抓住，带到校园角落。

本来只是相互叫嚣，後来对方被他激怒，拿出小刀威胁说要刺他，逼他道歉。当时的宋奇伟被愤怒冲昏头，一心只想着不要在气势上输给对方，差点就真的被刺伤了。

还好哥哥即时出现。

印象中哥哥总是笑笑闹闹，对事对物不太认真，但是那一次哥哥的表情吓到了宋奇伟。他把那些坏小孩打得落荒而逃，有些人因为他脸上明显打算认真拼命的表情，还没交手就退怯了。

哥哥是为了自己才认真的，这一直是让宋奇伟最感到幸福的事。他在哥哥的眼中有分量……有意义……

坏小孩都走了以後，他带着残馀的恐惧和满心的依赖投入哥哥的怀中。

这个梦进行到这里，好像会跳跃到某个时间点，後续接着发生，但是他不愿意去想，刻意逃避那一段剧情。而因为那一段被逃避的剧情带来的不祥感觉，这次他抱得比从前都紧。

或许因为快要醒了，所以有办法选择哪一段可以梦，哪一段不要梦吧。抱紧哥哥以後，前所未有的安心感灌入心里，宋奇伟的嘴角出现微笑，他就在那幸福的感觉下睁开眼睛。

眼前是白底蓝色条纹的睡衣和一片广阔的胸膛，惺忪中宋奇伟还有点茫然，趴在这片胸膛上汲取难得可以享受的温暖。

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把全身的力量抽空，毫无顾忌地依靠在谁身上了。

现在环绕着他的这份温暖竟有和黑暗一样的效果，他觉得好安全好自由，没有什麽东西可以伤害他。

虽然是在冬眠，但是一点都不觉得孤单。身边的物质不再是僵硬冰冷的泥土，而是柔软温暖的关爱。

爱吗……

过了一会，他才稍稍察觉事情不对。面前的人是谁？

昨天晚上的记忆像在海边悠闲散步的人一样懒洋洋地爬回脑子里，让他认出了眼前这件睡衣──是自己借给戴敏恩穿的。

也许因为刚醒，美梦的馀韵还残留在脑子里，惊讶的感觉没办法顺利通过每一条神经，宋奇伟一动也不动，还是贴在敏恩胸前，他整个身体都还沉甸甸的，这种恍惚状态带来的慵懒一瞬间让他不想用烦人的想法打扰自己。

两个人都是侧躺，敏恩的位置比较高，他一只手从宋奇伟背後轻轻揽着他，另一只手大概搁在脑袋下方当枕头。

敏恩的身上有沐浴乳的香味，在有如熟睡般平稳的呼吸中宋奇伟闻了出来。另外有一种味道，像某种清爽的菜肴又像香浓可口的起士，不会太难闻，而且意外地有种让人放松的功效。这应该是人体的味道，敏恩的味道。

宋奇伟闭上眼睛，压下想要更加贴近好记住那味道的欲望。

手是贴在敏恩身上的，而且就当下的情况判断起来，他猜想自己醒来之前应该抱得相当使劲。

一只手里轻轻抓着敏恩的胸前睡衣，一只手绕过腋下贴在敏恩背後。手掌、手臂、鼻尖、嘴唇、大腿小腿和胸前都可以感觉得到敏恩的体温，这似乎是一种想要把空隙从两人中间挤出去的拥抱。

自己是那麽热切地拥抱着戴敏恩这家伙的吗？

想到这里，虽然动也不动，但是宋奇伟知道自己心跳加快了，脸也热了起来。不过即使脑子里有种种波动，他仍然像睡着般躺着，就像意识被关在不能动弹的躯壳里一样。

从放在他背後的手某种微妙的力道感觉起来，他觉得敏恩已经醒了，只是舍不得起床。敏恩的鼻息和身体的温度，都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脆弱的小动物般被珍惜保护着。

还好这个角度敏恩看不到他眼睛已经张开。

不如就装作不知道吧。还有点睡意的脑中闪过这句话，宋奇伟马上就说服了自己，因为如果要起床面对的话他完全没有把握。

不久，敏恩突然动了。宋奇伟闭上眼睛，装出仍然熟睡的样子。

敏恩应该是回头看了一下时间，他的动作很慢很轻柔，回头的动作很僵硬勉强，只有盖被发出一点沙沙声，放在宋奇伟身上的手没有移开过。

过了一会他又重新躺好，低头想找个能看到宋奇伟脸蛋的角度，这让宋奇伟紧张了起来。

敏恩盯着他看了几秒後，开始像在对他说话一样，用早晨乾涩的嗓音说：「我看……我就先起床吧，别占用浴室耽误你的时间。」

好，这样最好了。宋奇伟在心里赞同着。

就在敏恩开始慢慢起身，宋奇伟觉得终於可以松了一口气时，嘴边突然出现湿软的感觉，在宋奇伟发现那是什麽以後，那湿滑的感觉还在，才刚刚在消失而已。

被确确实实地亲吻了。

虽然不是情欲十足的吻，但也不是蜻蜓点水，敏恩的嘴唇贴在嘴边，像是要确认印在他心上一样停留了一段时间，然後才退离。

敏恩离开以後，宋奇伟脑子里那种温暖的触感却挥之不去，好像和敏恩拥抱过後得到了某种暖暖的保护膜一样。他睁着眼睛呆看着前方，耳边好像还听得到自己如打鼓般的激烈心跳。

第八章

敏恩盥洗完毕後走出浴室，床上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两床被细心折过的被子，被单和枕头似乎还被刻意抚平过，简直是饭店房间的整理方式。

茶几上有一套一样整整齐齐折成长方形的制服，并不是敏恩昨天换下来的那一套，但尺寸一样。

敏恩在小套房里换衣服，稍後在店长室发现一双鞋和昨天换下来的衣物，全部都安排妥当和自己平常上班用的袋子放在一起。於是敏恩穿上鞋，提着脏衣服走了出去。

从电脑室到一楼，会经过的地方灯都已经被打开，其他的灯则还在昨夜残留的睡意里休息着。照明的路好像在指示敏恩往外走一样。

一楼柜台里一个人都没有，但铁门却是半开的。敏恩回头看了一下一楼深处，才牵动嘴角，顺着宋奇伟的愿望弯身走出去。

今天大家见到敏恩好像都特别开心，几乎有种看到夥伴历劫归来的感动。很多人都在他背上拍了两下，有时候像在说「做的不错」，有时候又像「以後好自为之吧你」。

伟祥关心昨天的状况，其他人马上七嘴八舌抢着替敏恩绘声绘影地说明，听得伟祥脸色有点惨白。

「连今天要到的货也拆完？你还有力气吗？」显然伟祥觉得敏恩大概去了半条命。

「昨天晚上发过烧，不过一早起来已经好多了。」敏恩用手背碰碰额头，感冒应该是好了没错，大概昨天晚上睡得很温暖的关系。

「我看……你今天就学点柜台吧。」伟祥决定还是让敏恩在柜台里好好休养一天，他比较不会良心不安。

接近中午时分，敏恩拿着纸钞到五楼换零钱。把纸钞交给竹君以後，在置物柜室门口等竹君把零钱交给他，碰巧宜臻打开置物柜室的门，这让敏恩想起了昨天的事，於是他留住宜臻，想问问看昨天到底发生什麽误会。

「你是说昨天晚上吗？」宜臻笑容可掬地问。

「对，其实我是希望你来帮我开门。」

宜臻像在勉强回忆一样稍稍抬起头望着上方。「但是我直接走了是吗？」

「对，所以我想你好像误会我挥手的意思。」

「没有啊，那时候太黑了，我没注意到你有挥手。」宜臻眨眨眼，自若地说。

「那……为什麽？」

「为什麽吗？嗯……我不知道，只是觉得『应该要这样才对吧』，用直觉判断就行动了。」

听到这麽超然的回答，敏恩一时之间不知该怎麽评论才好，他发现自己点了点头，说了声「是吗是吗原来如此」，就让对话不知不觉结束了。

因为应该要这样，所以昨天晚上被迫留下来了。怎麽听都觉得被陷害得不明不白，还好昨天有宋奇伟照顾，否则就真的要度过一个寒冷又委屈的夜晚了。

现在回头再想想，就打从心底觉得有没有宋奇伟真的差很多。

想到昨晚的幸福就什麽都能释怀了，所以可以允许自己随随便便就被宜臻说服││这种事是因为有宋奇伟才发生的吧。

昨天晚上把宋奇伟抱上床後，敏恩昏昏沉沉地看着他，谁料宋奇伟突然身体一震，像在黑暗中摸索一样抓住他的手臂。这种情形让敏恩联想到从高空猛然往下坠的梦，他把宋奇伟圈进怀中，想用自己的臂膀替他吸收那一瞬间出现的恐惧和不安。

「哥……」他记得宋奇伟在无助的梦里是这麽叫的。

接着，宋奇伟在自己怀里放松了，无比安心似地沉进自己的胸膛。

这麽安详幸福的宋奇伟让敏恩好心疼，他知道宋奇伟一醒来就要换上另一张脸孔生活，并且断然拒绝任何想要分担的人。

低头用嘴唇轻轻摩擦他被发丝覆盖的前额，敏恩觉得自己心里涌起了某种鼓动，某种新的力量，而他完全知道这股力量应该用在什麽地方，他也只想用在那个地方。

当怀中的人嘴里念着其他人时，闷烧的忌妒多让人难受啊，梦里呢喃的最深沉的秘密和梦想，敏恩多想占有那个位子，拥着宋奇伟时，他甚至觉得那位子本来就是他的。

没错，因为这个男人是他的，所以只有他能回收那份扎错根的依赖。

一有这样的体认，他就开始觉得口乾舌燥，心痒难熬。

再吻一次宋奇伟的前额，他决定在还不是时候的时候压下所有冲动。

……是啊，竟然把那股冲动压下来了呢，自己果然是个值得托付的男子汉。

想得陶醉的敏恩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拿着一本书翻了起来──他平常拿书的反射动作本来就是翻开，不是查看书背或盘点数量。

「喂喂喂。」佩蓉的声音把敏恩拉回现实，「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吗？」

「我……」敏恩瞄了一眼手中的书，「……看书？」

「店里不能看书。」佩蓉叉着腰说。

「书店里不能看书？」

「店员，」佩蓉用重音强调，「在店里不能看书，要看店里的书只有脱下制服当客人，或是借回家看。」

「可以借回家看？」敏恩露出讶异的脸。

「可以啊，请干部签借书本就行了。」

借书应该是店内最受欢迎的一项福利政策，大家都经常借书。

只要妥善填写借书本，让干部审核签名，当然还要遵守一些规定，就算是最新的书也可以借回家先睹为快，按时还书後还可以再借。

敏恩没有对其他干部不敬的意思，但他借书时总是找宋奇伟签名，每次一看到他拿着借书本，大家就知道他在找副店。有一次林组长好心说「我来签吧」，还被敏恩婉拒，据说她因此怀恨在心，吃掉了敏恩分到的铜锣烧和珍奶(店长请客)。

宋奇伟并不喜欢帮敏恩签借书本，他觉得这是敏恩接近他的藉口，但是店里没有禁止店员找特定干部签名，所以脸色再难看他还是得签。

一楼的同仁们曾经对电脑室人员发誓她们看到了红鹳舞：副店看到敏恩拿着借书本接近後转身就走，敏恩跟在後面甩都甩不掉，两人的举动简直就像两只拷贝彼此行动的红鹳，而副店最终还是在观众聚集起来之前签了。

林组长则是看过敏恩站在书柜转角处，眼神热切地盯着前方，朝他盯着的方向看去，才发现副店站在後台电脑前，板着脸查询书本的库存。

「这本不行。」

副店这麽一说，十步外的敏恩马上拿了另一本书过去，被副店瞪过後又回到十步外。规定上安全库存量太少的书是不给借的，别的组长会稍稍通融，但副店不会。

据说林组长张口结舌，冷静下来以後还威胁琼文去破坏气氛，因为她觉得敏恩和副店的行为根本是打情骂俏，她看不顺眼。

像这样，敏恩一个星期至少会借一到两本书，一次借一本，确实读完後再去招惹宋奇伟(每次都话题性十足)。对宋奇伟来说，敏恩越来越像刺进手指里的木屑，怎麽挑都挑不掉，让人心烦。

这一天，打完下班卡，换下制服，敏恩又跟竹君要了借书本。

「又要借？」竹君说。

「对。」

「副店在一楼。」

「谢谢。」敏恩会心一笑。

拿着借书本和要还的书，敏恩先到二楼悠闲地挑了一本新书，在柜台填妥借书本，才到一楼去找人。

敏恩从黄组长的口中得知宋奇伟在地下室查库存，向组长道过谢，他弯着修长的身躯走下地下室，才走过转角就看到宋奇伟站在走道深处瞪着他，警戒心很强的样子，脸上有淡淡的红晕。应该是听到了脚步声吧？

「你又想做什麽？」

敏恩笑着晃了晃手上的东西。「还书和借书。」

「没看到黄组长在一楼吗？」

敏恩无法理解为什麽宋奇伟能日复一日让他更加心向神驰，也不知道喉咙深处升上来的莫名热流到底是什麽，怎麽会如此无法陈述、难以名状，却又让他难熬不已。

他润了润乾燥的喉咙说：「你很忙吗？我等你忙完。」

知道敏恩不会退缩，宋奇伟终於放弃沟通，走上前不耐烦地抢过借书本和书。

「这本新书库存很够，琼文查过了。」

「退远点。」察觉敏恩就在身边，张臂就能紧紧抱住自己，就像那天晚上一样，宋奇伟心底掩不住一阵慌乱，立刻板起脸来。

「可是这里半个人都没有。」敏恩四处张望了一下，他大概以为宋奇伟总是叫他退开是因为顾虑旁人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