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厉衡无法忘记遇见柳睿的那个月夜。当时的他只是一位隐居在殷山的地仙,或说是一尾修行八百年,尚未度过第九次天
劫的豹精。
那夜仲秋,龙君敖缙在殷山上设宴邀请各路天仙,说是要借山顶的风水,以满月助长修为。这种上仙的法会,等级低下
的地仙不能参与;而厉衡的任务,便是带领那些与他同山修行的地仙们,守备山顶的安全。
九重天外亦不乏权利倾轧,龙君更是冲突中的风云人物,单说就近一百年来,行刺的便不在少数。尤其是与鳞仙素来不
和的羽仙一族,其族长金翅更是时刻想要以敖缙的心肝为食。鳞仙对羽仙有著与生俱来的畏惧,而羽仙的天敌,却又是
那些生有利爪的兽仙。这恐怕也是敖缙选择厉衡来负责守卫的原因。
说起厉衡,也并不仅仅只是一尾想要修行成仙的黑豹精。稍有些资历的仙人都知道,它是假死过一次的。
厉衡的前身也是一尾黑豹,曾孤身对战要将殷山划为猎场的千名御林军,最後因伤了真龙天子而获天刑,削去千年道行
,一点魂魄打入六道轮回。大罗金仙之中有人可怜他,便买通阎王,让他带著记忆依旧轮回到殷山。
於是这一世,尝够鲁莽苦楚的厉衡依旧修仙,而性格之中更多了几分内敛与成熟。
然而此刻,无论多麽沈著内敛的人,都忍不住要被此刻山顶上舞动的一道白芒所吸引。
那便是敖缙的子侄,蛇三公子柳睿。
柳睿乃是敖缙三妹与地仙蛇妖之子,因犯了“血统不纯”的禁忌,在龙宫平辈中不甚得志;而也正因其父拥有女娲一族
的血统,才让柳睿成为今晚拜月仪式的主角。
申时刚过,各家的天仙们陆续乘法宝飞来;唯独柳睿骑了匹尘世间的识途老马,一路衣袂翩然,倒是更有一段书生的风
流态度。
当时厉衡正在山脚下巡查,他看惯了法宝,如今却瞧见一骑青衫瘦马,心中便有些好奇。也不遣别人去盘问,自己紧走
几步迎了上去。
柳睿见了来人,也将马勒了,要从怀中摸出请柬来。
及至近前,厉衡才发觉马上之人生得有多麽好看。
形容不过廿二三岁,细柳似的身架,柳叶似的眉,脸颊虽瘦削,却也覆了层薄红。其余处处都是生得极好的,直鼻丰唇
,尤其是一双黑眸──来时天已向晚,那瞳仁里便映了几点星光。
虽然天仙不分男女大多容貌姣好,然观而忘俗之人,厉衡算是头遭得见。他在马前怔了片刻,直到那份薰了旃檀香的请
柬戳到了自己眼前。
“请柬。”
柳睿未曾下马,只倾身将东西递出去。很多仙人羡慕他有双漂亮的眸子,只是鲜有人知道他视力不好,也就是堪堪辨得
近物轮廓的程度。现下夜色深沈,他也自觉尽量少些动作,由著老马上山,不再多生什麽事端。
可惜厉衡并不知道这层缘故,只以为柳睿也是歧视低己一等的地仙,因而不下马来。而夜色中,柳睿也没看清眼前之人
,只知道合该是个地仙。龙宫内的教养,确实反对与低己一等的人交往,如此他也不
厉衡也不恼,只将请柬上的名号默记在心,便拱手放行。
就在二人擦身而过时,厉衡嗅见了一股甜香。抬头望去,原来是柳睿折了枝丹桂插在鬓边。豹子的眼力极好,此刻虽是
夜里,他却依旧能清楚看见那金黄可爱的十字小花是如何坠在柳睿的青丝之上。
方才因为等级差异而产生的些许不快,此刻又被这略带了些孩子气的作为消弭了去。只留下一个名字,开始在厉衡的脑
海中反反复复。
柳睿、柳睿。蛇三公子柳睿。
02
柳睿是在酉时上的山,莫半个时辰後,浑圆的金月终於从彩云中跳脱出来。虽是满月,然而山中林木葳蕤,便将月色遮
去了大半。至於上仙们的聚会,地面上的人更是无法窥见。
这时候一个头插羽毛的地仙从怀里取出一面银镜,其他精怪就“呼啦”一下子围到了他身边。原来山顶的一面光滑石壁
上早就已经被下了法术,能将当夜山顶上的事如数反映到这面镜子上。
厉衡刚刚走近,正看见了柳睿向著首座上的龙君敖缙行礼。
龙君是一位高大俊魅的男仙,一顶九龙吐珠金冠、一袭金鳞衮袍便是他的特征。倒不是别的仙家不敢如此奢华;而是寻
遍天上地下,怕也不会有第二人拥有那种霸道与华丽的气质,叫人只看一眼就失魂落魄,忍不住要臣服在他膝下。
“原来这就是龙君大人,当真是气宇不凡!”地仙之中有人赞叹。也有人开始注意起那个一直立在龙君身边的青年仙人
。
“这不是一个羽仙麽?”有人叫道。
厉衡顺著他们的指点看去,那果然是一个穿著朱色氅衣的羽仙,生得如花精一般好看。只是眉宇之间隐约透著一股戾气
,神色也远远称不上愉悦。
羽仙与鳞仙本是天敌,除非千年一次的玉皇早朝,否则几乎不可能在天上约见,眼前这个羽仙,显然应该是龙君在某一
次冲突中俘获而来的战利品,因为姿容妍丽而被充做了侍从。
厉衡将目光依次在山顶诸位上仙之间一一扫过,最後还是回到了柳睿身上。
这时候的柳睿已行完了礼,走到山顶的龙池边脱了披风,露出一件银白深衣。衣服上如龙君一般绣出了鳞片,衬著细瘦
的身形倒显得秀气。
地仙之中已经有人开始对著柳睿评头论足,而厉衡则注意到,立在敖缙身边的那个羽仙却对柳睿露出了不屑的神情。
“南雀,你去鼓瑟。”龙君敖缙指著手边的瑟架吩咐羽仙。
被称为南雀的羽仙眉头一蹙,却很知趣地没有反抗。他走到架边团膝而坐,双手轻抹,便有优越的音色流泻出来。
这时候另一个敖缙身边的仙人朗声颂道:“仲秋祭月之仪开始───请祭器!”
山上山下顿时完全安静下来,地仙与天仙的目光集中在了蛇三公子柳睿的身上。只见他双目轻阖,踏著水波缓步走向龙
池中央。
待他到了池心,头顶上便是那一轮金黄硕大的满月。这时分散在龙池四周八方的祝祭也开始了呗唱。在一片此起彼伏的
咒语声中,柳睿将双手伸向天空,随即就有一束月光自九天滑落下来,正蹿进他手中。
厉衡看见柳睿将眼睛睁开了,一面温柔地注视著掌心的这一束月光,另一边则咬破了手指,沾著血液去触摸那本没有形
状的光柱。
说也奇怪,那沾了血的月光就在柳睿的指尖凝结,慢慢成为一柄闪烁银光的宝剑,柳睿仗剑在湖面舞动起来,揉合了柔
美与力度的剑舞,不仅仅是为了给观赏者带来愉悦,更有著更深层的用意。
敖缙身边,南雀的乐音并没有停歇。而就在柳睿造出祭剑之後,乐声一转,忽然变得激越。
於是司仪的仙人又喊:“各路仙家,待接天光。”
03
此话一出,原先林立在池水四周的天仙们纷纷席地打坐,祝祭又吟唱了一会儿,半空中竟然滑落下来数十道金黄色的亮
光。
这次是连山下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的奇景:月光如雨向著山顶倾洒,夹带了神仙修炼所不可或缺的天地精华。柳睿便轻
盈地去迎接那些坠落的月芒,利用手中的祭剑,将它们一一折射向正在打坐的上仙,以助其修为──这便是此次法会的
真正目的了。
被眼前这瑰丽景象所打动,无福消受的地仙们啧啧惊叹。
随著月芒的不断坠落,厉衡看见柳睿的额角开始落下汗珠。依照他的身形,寻常耍弄一套完整剑招恐怕都嫌费力,更不
用说再加上施法所需的消耗。月色下那原本清濯的面庞似乎愈发苍白了去,而人也就更显得缥缈了。
看来柳睿是在尽全力完成这次祭点,为了那一群根本不把他当作同族的天仙。然而这样的努力又能够换来多少尊重?
只不过是暂时成为一枚有用的棋子儿罢了。
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厉衡慢慢将目光从柳睿身上移开。
月色下,几乎所有的天仙都在打坐,场面显得安静而肃穆,唯有敖缙依旧持酒端坐在高处。俯视著这些臣服在自己足下
的仙人。
以他大罗金仙人的身份,根本无需借助这种手段增进修为。此刻他一手托腮,似是在沈思,目光却斜斜地瞟向了一旁,
显然有比法会更加有趣的事物吸引了他的注意。
厉衡顺著他的目光往左边看,正见到羽仙南雀那张精致却怨气冲天的脸庞。
年轻的羽仙依旧在鼓瑟,但本应清越的乐声却夹杂了浓浓淡淡的杀气。
看得出,他并不喜欢蛇三公子。
池面上,柳睿已经舞了小半个时辰,体力开始匮乏,所幸此刻落下的月芒已少了,他便挽了一朵剑花,暗示自己要收势
歇息一会儿。可谁知那南雀居然在这时候唱起了反调,故意将瑟鼓得愈发急促起来。
祝祭是跟著乐声呗唱的,此刻听了这加快的乐声,便也自然而然地加快了颂念。本已减少的月芒再次如雨般落下。柳睿
又惊又怒,立刻想要向敖缙求援。然而龙君非但无意阻止,反倒将一种玩味的目光投向了南雀。
南雀并没有注意到龙君这束目光,倒是心思细腻的柳睿看了胸中一堵。
原来自己这个子侄,竟然还不如一个羽仙来得重要。
心知求助无用,柳睿咬了咬牙,竟丢了祭剑往半空中一跃,立即有一团比月色更加明亮的光芒将他包裹进去,瞬时形成
一个椭圆的外壳,仿佛一枚硕大的蚕茧。
透过灵镜看见这一幕,地仙们纷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厉衡也有些紧张,而紧接下来的异象却让他瞪大了眼睛。
光亮的茧壳很快裂开,破光而出的依旧是柳睿没错,但他的下半身已经还原成为蛇形。
那是一条将近两丈长、披覆著夺目银鳞的长尾,宛如镶嵌著半天星斗一般璀璨闪光。
柳睿便以这半蛇的姿态乘著气流腾在半空,舞动著明若银镜的长尾,将那数不尽的月芒挥洒向池周围的仙人。月芒与蛇
鳞的银光交织在一起,宛如火树银花,宝雨缤纷,照得半边天空如同白昼。
南雀的捉弄却在无意之中将法会推向了最高潮!
这时山脚下即便不用灵镜也能够看得清楚,地仙之中发出一阵阵难以抑制的惊叹声,厉衡的心也随之狂跳起来,连带著
血液都要沸腾的热度。
记忆中的两世,他都没有遇见过能让自己如此心醉神迷的人物。而此时此刻,厉衡唯一能确认的想法就是:要他,要得
到他!
而就在整座殷山都为之激狂的时候,瑟音却毫无预兆地停了。
“敖缙,纳命来!”
南雀一手掀翻了瑟架,从怀中拔出一柄短剑转身刺向上位的龙君敖缙!
04
法会上的局势突然产生了变化,许多犹自打坐的天仙们来不及反应,南雀的匕首就已经抵在了敖缙的咽喉上。
“都不许动!”南雀哑著嗓音逼退两旁侍卫,一手勒了敖缙的脖子将他带著往後退。“谁过来我就杀了他!”
一向高傲的龙君这时却不恼怒,不仅不急於脱身,反而挑了眉毛暗示侍卫们退下,看来其实并没有真正将南雀的威胁放
在心上。
这也难怪,一个被人从医馆中揪出来的羽仙俘虏,本身又会有多大的威胁?
这分明不是一场绑架,而是一条恶劣的金龙在戏弄一羽自不量力的麻雀而已。
山脚下,省清了局势的厉衡也没有任何行动,反而喝住了一些沈不住气的地仙,叫他们不要去破坏了人家打情骂俏的气
氛。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乐於见到这一幕,又或者说有人正在寻找机会,能给那个生存在一群鳞仙之中的那个羽族异类以致
命的打击。
架著敖缙向後走了几步,南雀再天真也明白自己绝不是眼前这麽多鳞仙的对手。他只是想要以敖缙为挡箭牌寻找一条下
山的路,让自己得以安然退回到羽仙的地盘。然而他刚一转身,就忽然觉得脑後一凉。急忙回头,正见到柳睿那条银色
长鞭一般的蛇尾凌空抽来。
狠辣的一鞭,发出劈啪脆响!
南雀对武艺本就不甚精通,只是凭著出其不意偶尔占据了先机,如今遭遇这猛然的一击,自然连躲闪的机会都没有。他
只是闷哼一声,人就离开了敖缙两三丈的距离在地上滚了几圈,顿时昏厥过去。
“龙君!”耗尽了全部气力的柳睿也软倒在池水边,咬牙切齿地喊道,“南雀不除,後患无穷!”
然而恢复了自由的敖缙对他的话充耳不闻,金色的龙鳞衮袍无情地拂过柳睿的面颊,快步向著南雀走去。
他在乎他,龙君只在乎这个与自己敌对的羽仙。这是一个早就已经不需要证明的事实。
读懂了龙君对自己的冷情之後,柳睿清濯的脸庞变得愈发苍白。屈辱、不甘、愤恨与悲伤混杂著浮现出来,最终消失在
默默垂下的凌乱长发之间。
隔著宝镜看著柳睿的落寞,厉衡心中竟然也共鸣一般泛起阵阵揪痛,恨不得将他带到自己身边好好疼惜,若是自己,绝
不会让这个冰雪一般剔透的人尝到哪怕半点痛苦。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整个天空忽然昏暗了起来。
厉衡抬头,月光竟已被黑压压云朵一般的东西遮住了大半,那快速移动的,充满了振翅之声的显然是无数只飞鸟,为了
一个显而易见的目的而聚集起来。
鳞仙遇上宿敌羽仙,通常的情况只会是一场鏖战。
“全部跟我上山,一定要保护龙君周全!”这一次厉衡没有再迟疑,他命令所有地仙立刻赶去山顶。虽然是以保护雇主
的口吻,而更多的牵念,其实早就已经给了那个银光闪闪的蛇三公子。
山顶上因为失去了月光而变得晦暗不堪,参与法会的天仙们纷纷以法术点燃火种照明,然而光明同时为他们带来了惊讶
与骤然升腾的杀气。
数百名戎装的羽仙在黑暗中突降山顶,措手不及的鳞仙们仓促地将丹田之内的精华尽速导和,却又因为心声不宁而走火
入魔,一时之间未战先衰的便不下一成。
敖缙虽然不意於敌手的到来,却还是不动声色。他一面命令手下侍从迅速反击,同时将南雀紧紧地揽进了怀中。
05
看著漫天而来的凶恶羽仙,柳睿胸口一凉。他心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而自己死也不能落到那些长了翅膀的暴君手中。
从来没有哪一个被羽仙俘虏的鳞仙会有如南雀在麟族的待遇;而从囚营中侥幸生还的鳞仙们也偶尔会将自己残了鳞片、
伤痕斑驳的尾巴展示给柳睿看。
刮鳞之刑对於鳞仙来说是一种极致的痛苦,每揭掉一片鳞就意味著的一次钻心的疼痛。更有不少意志薄弱的仙人因为不
能忍受而嚼舌自尽。
想到这一些,柳睿禁不住遍体生寒。
他的尾巴不论在蛇族或是龙族之中都是最美的,从前觊觎他的羽仙便不在少数。然而那时他尚有足够的能力自保,然而
这一次的奇袭,他却几乎不抱希望能够全身而退。
即便现在变回了人身,一时半会儿双腿还是麻木得而无法行走。於是他干脆保持著蛇身,团在一起警惕著周围的动静。
果然很快地,就有羽仙发现了他的存在。
柳睿深吸一口气,将浑身的气力慢慢积蓄起来,然後顺手抄起地上散落的兵器。
短兵相接,在晦暗的夜色中激起一连串的火光!
柳睿虽然气竭,然而毕竟拥有一般鳞仙皇族的血统,与一般的羽仙单打独斗,倒也能够维持一个微妙的平局。然而在黑
暗之中,他的那条银色长尾竟然如此夺目,以至於越来越多的羽仙深深地为了它而著迷,恨不得立刻将这个鳞仙绑回自
家仙巢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