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柳睿不情愿地将药吞下,厉衡这才松了手,又後退两步,留出一个疏远的距离。
“我喜欢你,不是为了让你伤害自己。”他道,“我绝没想过拿伤口来做什麽文章,若我的爱令你厌恶如斯,那我厉衡
也不是什麽不知趣的人,从今往後,决不会对於你再有造次之举!”
他口气坚决,听起来是真的做了决定。
这番话分明就是柳睿想得到回答,然而此刻他却没有觉出半点满足。面对著厉衡骤然严肃的脸色,他只勉强回答了一句
“那样最好”,便再也说不出什麽话来。
这天晚後,两人依旧一里一外的睡了,待到次日熹微,柳睿醒来洗漱时,却发觉厉衡的被褥早已冰凉。
他以为厉衡只是去晨练,然而之後的早膳与修行,豹君也一直没有出现。柳睿这才不情愿地忆起昨日敖缙带来的那些事
。於是一直到了中午,整整半天他都没与任何人说过一句话,胸口这时候才有了一种空荡荡的疼痛,以及隐约懊悔的感
觉。
厉衡一早起身,为的是赴敖缙之约。
卯时初刻,红香殿内,南雀灵童尚在红绡帐内酣眠。敖缙则已经在外间张起一层结界,领著厉衡入内说话。红香殿内依
旧能够听见院里鸟雀啁啾,然而一入结界,甚至连风声也无。
“厉先生。”敖缙转过身来,“本王之所以前来,为的是一事相求。”
厉衡抱拳道:“在下蒙龙君厚待,若能力允许,定然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这话听来虽激昂,然则内涵委婉。敖缙也不去与他客套,直接道:
“为了南雀,本王将有一段时日不回天宫。鳞族事务,虽有几位耆老看顾,然而万一羽仙来犯,只恐怕做不了多少抵抗
。因此本王望你能尽数升为天仙,好将部分天兵交由你操练。”
忽然担了重任在肩,厉衡情知这未必是好事,便推辞道:“厉某并非鳞族中人,何德何能当此重任。”
然而敖缙心意已决,并不容厉衡周旋。
“非我族类又有何不可?”他用余光去看结界外那可爱灵童,“经历了这麽多年岁,本王方才悟出,并非只有同族之人
才能同存共荣,而同为一族之人,也未必就能够始终一心。”
厉衡自然明白他的弦外之音,随即联想到了自己对柳睿的情感。若是昨日柳睿没有狠心拒绝,那麽放任感情继续发展下
去,恐怕会比这一双龙凤的更加纠葛难断。
像是看穿了厉衡的心思,敖缙忽然低语道:“本王知道你喜欢柳睿,也知道他却对你无心。”
这利落的一句话,刺入厉衡之心,令他一阵黯然。
敖缙继续轻笑了一声。
“曾经,南雀於我,不过是一个消遣。”他道。
“鳞仙本就冷血,大多不能立时领悟到自己的爱憎之心。直到我错杀了他,才知道他对我来说,是多麽重要。”
他说这话,其实是在暗示柳睿对厉衡并不至於厌恶,或许只是一时间无法正视自己的情感而已,也就是说厉衡还有机会
。而机会的前提自然是成为天仙,成为保护鳞仙的一员猛将。
厉衡自然明白他的用意,却没有立刻做出回应。然而寂静之中,依旧能听见他的呼吸起伏不定,内心似有所动。
敖缙接著说出了真意:“你若是愿意为本王所用,本王定当厚待。到时候就算柳睿不情愿,本王也能……”
他话音未落,厉衡倒忽然有了反应。
“不!”他一字一顿,说得坚决:“我会令他心甘情愿。”
得到此番回答,敖缙丝毫不觉意外,他再次将目光投向内室。床上灵童依旧好眠,於是他又低声道:“……如此,不如
让本王助你演一场苦肉计。”
21
将近午时,柳睿方才看见厉衡自红香殿的方向出来。他心中一沈,不由自主地迎了过去。然而等走出四、五步又忽然止
住,一面匆忙掩饰了关切。
厉衡步履有些沈重,额上也隐约可见汗珠。然而见了柳睿,却依旧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道:“吃午膳了没?”
柳睿点了点头,又偷偷看了看他的脸色,终於忍不住问:“可是龙君找你有事?莫非做了惩罚?”
厉衡摇头,道:“哪有的事,是龙君临走前亲自为我注入五百年修为,以利我早日飞升,灌注修为耗费了些心神,如此
而已。”
“五百年功力?”柳睿咂舌,他岂不知一口气灌注五百修为耗费多少心神,一时忍不住道:“龙君此时未免太操之过急
,骤然失去五百年功力,即便是大罗金仙也……”
听他一味只顾担心著敖缙,厉衡心头忽然窜起一股寒意,冷不防反问道:“如此难道不好?反正你也不想与我相处,不
如让我早早去了试炼,一了百了。”
他这句话,一半在理,而另一半倒更像是在赌气。
柳睿著实恍惚了一下,方才明白这是厉衡对於昨日二人决裂的回应,他也不去反思自己是不是有错在先,只觉得一颗心
刚从等候中逐渐苏生过来,此刻又猛然变得冰凉。
印象中……厉衡从未这般冷漠,他又怎能够如此冷漠!
怒急攻心,柳睿本就无心迁就,这下更是立刻拂袖道:“你既然就要去试炼,那我便不奉陪了,告辞。”
说完,竟是头也不回地往行宫外而去。
然而未出十步,身後便是沈闷的撞击之声。
柳睿愕然回头,竟是厉衡挺拔的身躯倒在了走廊上。
“豹君大人只是行功过激,加之体内修为暴涨,身体上有些不能适应,只要调息几日,外加服用一些补气的丸药,一旬
之内便可无恙。”
寝殿内,医官为厉衡号了脉象,证实他只不过是气息紊乱。行宫丹房中本就有些贵重药丸,此时便取了一些出来。
得知主君无恙,宫内的随扈们便相继离去。最後只留了柳睿一人依旧坐在床边上出神。
过了不一会儿,床上厉衡的嘴唇甕动了两下,似是口渴。柳睿便倒了杯茶,扶著厉衡喂他喝下。
感觉茶水缓缓注入了口腔,微涩的香气迅速唤回了厉衡的神志。他只是蹙了蹙眉,立刻又觉察那湿润又离开了自己,心
中顿时有些失落,本能地想要睁开眼睛。
看出厉衡即将醒来,柳睿这才想起方才的龃龉,面上依旧觉得挂不住,於是便要离开。然而甫一起身,袍袖却被醒来的
厉衡紧紧攥在了手中。
“别走……”他的声音透出倦怠,“午时之事,是我言语重了,你不要走。”
说也奇怪,柳睿原本一心的懊恼,竟在这一声道歉之中烟散了去。他的脚步并没有停下,却又回头补充了一句:“你一
天没吃东西了,我去拿点粥来。”
端来的是黄!鸡汁粥。厉衡这会子仍有些无力,便由柳睿一勺一勺的喂了。因为午时的冲撞,彼此都有些尴尬,於是二人
只有默然相对,倒显得默契。直到一碗粥菜见了低,厉衡才幽幽地提了一句:
“下个月初一,我便要去天雷谷。”
柳睿吃惊:“这麽快?”
按照他的计划,起码是还需得半年功夫方可尝试。
22
厉衡再次点头:“龙君灌了我五百年功力,只需调息得法,不日便能运用自如。”
听他这麽一说,柳睿便也不再争辩,只是掐指一算,又说:“下个月初一於你尚可,但与我相冲,不妨改择初二那日,
於你我皆是大吉。”
厉衡忽然抬头看了看柳睿的脸,轻笑道:“入谷试炼理应只有我一人,你若肯在外面等候我便满足了。”
柳睿瞪眼道:“我受命前来助你升仙,自然应当随你入谷,再说,我乃天仙,功体修为绝不在你之下,你不必担心我会
成为负累。”
“我并不是担心这些。”厉衡叹了口气,似乎有些话尚在犹豫当不当讲,“……即便是作为……朋友之间,我亦不希望
你受到无妄之灾。
柳睿一怔,随即明白这“朋友”原本应还有另外一层深意,脸色不由自主地红了一红。嘴上却依旧顽固道:“天雷不会
主动攻击天仙,你不用顾虑我的安危,此事不必再议,除非你将我拘禁。”
他言辞坚决,倒更像是在争取著一份权利。厉衡知道他吃软不吃硬的脾性,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暂时不与他再做争执
。
这日之後,厉衡又调养了三日便行止如常,由於敖缙所要求的日期迫近,柳睿也不敢怠慢,於是依照往常安排继续修行
。
算上之前雄黄的事情,他们两人也已经有将近月余不曾一同练功。柳睿原本以为厉衡的修为,多少会因此退步。即便是
敖缙输给他的功力,若是不懂得如何善用,依旧於事无补。
然而出乎柳睿的判断,二人入洞坐定行功方才一个周天,他便觉出一股强大浑厚的力量,自厉衡掌心涌出。
这著实令柳睿感到吃惊“因为若把他这千年来的修为比作江河,那麽此刻厉衡的便是海洋,虽然其中也有属於敖缙的部
分真龙之气,但更多的气息还是为地仙所特有。只能解释成为厉衡原本的实力。
也即是说,从前的厉衡,一直有意隐藏自己的实力。直到敖缙将期限提前,才迫不得已全力以赴了。
而这其中的理由,似乎不说也十分明朗了。
黑暗之中柳睿红了红脸,随即联想到另一个问题。
厉衡能力不俗,而按照麟族的传统,地位严格依循能力划分,以厉衡的实力,地位早就应该在他柳睿之上。然而回想这
几天的相处,厉衡依旧对他十分尊重,甚至很有些“言听计从”的意味。对比那龙宫里惯常的冷眼冷语,柳睿即便嘴上
不说,心里面的确也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感觉。
与此同时,他也不禁担忧起来:若是叫厉衡果真成了天仙,混迹久了,是不是也会逐渐如其他人一般看待自己?
不想则已,关心则乱。瞬间的思潮导致内息紊乱。柳睿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犯了低等错误。真气走岔的感觉如同向脉管内
注入水银,正当他痛得几乎要立身破功的时候,却被厉衡牢牢扣住了十指,顺势将人带向自己身边,低语道:“别胡思
乱想……不要动。”
慌乱间,柳睿只觉得一阵温暖,少倾,走岔的气息缓缓归於平静。他立刻收摄心神,端坐吐纳,然後才慢慢睁开眼睛。
眼前,是厉衡略带了关切的眼神。
“你的功体早已在我之上,我对你已经毫无助益。”犹豫片刻,柳睿还是忍不住说出了事实。
“那又如何。”烛光下,厉衡的神情恬淡,“我不喜以功体或武学将人分为三六九等,你便是你,在我看来,独一无二
。”
23
试练的时机原本排在下月初一,厉衡虽然这样说了,但面对柳睿的冷面,最後却还是作出了妥协。
试练谷距离宫有一段距离,天仙虽能瞬至,但地仙辈里,即便是用五鬼缩地之功也需得数个时辰。慎重起见,他们还是
在初一傍晚动身。
试炼谷虽然也在人界,却隐蔽在崇山峻岭之中,正直冬日,山中寒气逼人。厉衡倒不介意,然而柳睿却显然无法忍受。
於是这夜,他们便投宿在山村野店之中,虽然简陋,待客房里升起了暖炉,倒也勉强称得上舒适。
“你确定还是要去?”
灯下,柳睿再一次这样问道。越是靠近试炼谷,紧张的气氛越是浓郁。他知道这一整天自己的手心都在出汗,是凉的。
“你不该这麽问。”厉衡镇定地回答他,“你应该很快就能够完成任务,然後回到龙宫,而成为天仙,也是我长久以来
的夙愿。”
这话刺痛了柳睿,他便又不由自主地切齿道:“若是你一意孤行,死在试炼谷里,那我的任务岂不是永无完结之日?”
他纯粹是反唇相讥,却没料到厉衡反而不恼了,更忽然放软了口气靠过来道:“只要有你在身边,什麽都不觉得可怕了
。”
这话乍时听起来甜蜜,却是一语双关,但无论哪一面都叫柳睿禁不住要颤抖起来。
他原以为厉衡不苟言笑,没料到偶尔作弄起来,也是如此令人咬牙切齿。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一句语带双关的戏言,厉衡再次巧妙回避了入谷的话题。
明日,他必定入谷,而且,必定是一人前去。
次日清晨,冬日的山区中尚是一团漆黑,炉中的炭火早已成灰。因为感觉寒冷,柳睿便浑浑噩噩地醒了。
因为约定了试炼的时间是从午时开始,所以他并不担心错过时辰。然而这一睁眼,却令他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睡
过了头,因为厉衡已经披挂整齐站在了床前。
柳睿知道是自己熟悉了厉衡的气息,因而对他的到来毫无警觉,心中立刻觉得不太服气,便也立刻要起身来。
这一动不要紧,他居然发觉自己竟被捆住了。
捆他的还不是普通绳索,因为随著挣动,那绳子居然束得越紧了。
“你不要再挣扎了。”厉衡道,“这是捆仙索,专门拘束天仙。”
柳睿方才彻底清醒了,厉声问:“你要干什麽?为什麽把我捆起来?”
“自然是不希望你与我同去试炼。”厉衡坦然道:“不是怕你拖累。而是不希望你因我而有所闪失,这里也暖和,你便
先将就一日,我若无事,明日早晨便来寻你回去,而我若不能回来,这捆仙索的能力一日之後便会消失,那时你便回返
龙宫,相信龙君也未必会怪罪於你。”
说罢,他顿了顿,忽然换了种眷恋的口吻:“性命交关,就连我也没有十成把握。如此走了,未必可惜……”
这一句话,顿时激起了柳睿的警觉。
“你……你要做什麽?”他小声问。
厉衡却丝毫无视他的抵触,径自俯下身。
“我若不在,这世上不知还会不会有人敢这样接近你……”
他低语喃喃,一手轻拢著柳睿的额头,“有谁不会被你冷言冷语的外表吓到,又有谁会时刻想著你、包容你,把你当作
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宝贝……”
他句句恳切,柳睿虽也知道厉衡属意自己,却从未设想过会听见如此浓挚直白的情话。
24
莫非厉衡把他当作独一无二?当真……以他为最爱?
柳睿无法形容此时究竟是何感受,只听见自己心跳加速、而骨头也发出酥痒的感觉。
他在恍惚中回想,似乎以前在龙宫,敖缙心情好的时候,曾经听到他称呼南雀为“本王的宝贝”,而後便是一串争执,
热闹而温暖。
而那个时候,自己只能够远远立在角落,一个人冷冷清清。
那麽现在,厉衡要把这种奢侈带给自己,自己究竟要不要接受?
柳睿心中正有些荡漾,然而一片黑色的恐惧与空虚却又随著理智笼罩落来。
厉衡不是就要离开了麽?他这一去,或许再无法归来,那麽现在提什麽“许诺”,什麽“情意”岂不都是一纸空文?
明明自己都无法预知明日的生死,厉衡却选在这时再次表白,又究竟有著什麽目的?
带著困惑与淡淡的悲伤,柳睿回过神来,却正发现厉衡那英俊的面庞贴近了自己,唇上随即觉得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