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粪石书局（第二部 出书版）副店剋星 下 BY 百弓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受到副店宠爱的感觉！」

采雪打电话回店里时激动地这麽说，结果换来雅惠无情的吐槽：「哇咧，这样就算宠爱，你们这些家伙太可悲了吧？」

和父亲相处的时间加长，某种程度上加重了宋奇伟的心理压力。

父亲每天都紧盯着开幕前的准备进度。书本上架、厂商接洽和开幕以後货物进出的流程等等他都有意见，让人觉得绑手绑脚无法施展开来，偏偏宋奇伟就是不习惯反抗父亲。

应酬的机会也增加了，很明显地父亲在替他铺通往董座的路，积极地帮他拓展人脉。和所谓的大人物吃饭时，他常想起敏恩说的：「你虽然可以盯着人看，但是完全没有连结。」

除了敏恩以外，普通人根本不会在意这种事。

如果这些人不在意我把他们当成什麽，那麽他们把我当成什麽了呢？举杯和谈话的空档，宋奇伟有时会有点落寞地这麽想。

一家连锁书店也许在大环境里并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业，但想到「董事长」三个字，宋奇伟还是有种不太确定的感觉。

某次，当父亲正在店长室里高谈阔论旗舰店往後的展望时，宋奇伟无意间忆起了一件孩提时的事。

当时他和哥哥还共享一间房间。虽然他也很怕寂寞，但点子是哥哥提出来的，他说要和弟弟一起睡觉一起念书，所以两人也共享书房。

某天晚上，两人就寝已经多时，房门却被悄然打开。之前从来没有遇过这种事的宋奇伟还没睡着，他屏住气息，动也不敢动一下。

然後一个人走了进来，听这脚步声，感受这气息，好像是父亲，但他跑进来做什麽？

宋奇伟闭着眼睛装睡，他能辨认出父亲站的地点，好像是在观察两个儿子的样子，父亲站在同一个地方安静了一会，接着才又走了几步。

宋奇伟偷偷张开眼睛，他知道父亲在自己身後，哥哥的床边，听起来是在帮哥哥重新盖好被子。这让宋奇伟幼小的心灵暖了起来，平常几乎不苟言笑的父亲原来是这麽温柔。

但是後来，满心期待父亲也过来关心自己的宋奇伟却发现父亲直接走出房间了，没有为他停留片刻。

暖起来的心顿时又冷了下来。

虽然他曾经拼命告诉自己，父亲没有过来帮他拉被子，是因为自己的睡相远比哥哥规矩，但是他永远挥不去那一瞬间受到冷落的感觉。

平常如果不去碰触，这可以是微不足道的幼年回忆，但是一伸手碰触就有被冻伤的危险，冰冷的感觉弥漫全身。

是不是因为他不懂要求，所以大家就以为他并不需要那麽多爱？

母亲虽然非常热情，但却是异常明理和异常霸道这两种极端的化身，她对事对物永远只有两种做法。

如果她觉得某种时刻应该尊重孩子的选择，她会开口询问，如果她觉得某些事非做不可，就会霸王硬上弓。

宋奇伟也不懂自己为什麽那麽倔强，小时候也是，现在也是，只要有人表现出想亲近他的样子，他总是先拒绝再说。

妈妈问他「要不要一起玩呀」，他一定会先摇摇头，抓着自己的小玩具或书本窝在让他觉得安心的角落，但是一旦妈妈和哥哥玩开来了，他又会不断望向他们两个人，心里想着为什麽他们不继续邀请他了呢？

虽然拒绝的当下不是那麽想玩，但是现在已经想了呀。

他知道这是他自己不对，有谁生下来就有义务无时无刻注意他的心情转变和意愿呢？所以当他感到受到冷落，也不曾有任何怨言。

他有时候觉得，父亲之所以对哥哥的出柜那麽生气，是因为太爱哥哥的关系。

「你如果变成我不希望的样子，只剩下弟弟给我，要我怎麽办才好？」也许这就是父亲的心思。

这也不是谁有什麽缺陷或他们的相处真的有什麽重大障碍的问题，但是人就是会有偏爱，掩盖不住自己真正的心情，就算是拼命告诉自己不可以偏心的父母也是一样的。

最近宋奇伟常常会怀疑，自己那麽追求按部就班，讲究把一件事办得完美，这到底是不是往对的地方使力，他曾经因为用这种方式努力得回自己想要的什麽吗？真正想要的东西。

每个人都有太多事要注意，得把自己分成好几个部分来给予，处在各种错综复杂的注意力和给予交织之下，总会让人觉得被分发到好多，其实又好少。

那种失落感总是让人觉得渺小。

其实并不大的自己和看起来就很大的董事长职位，那种未来，说实在根本不搭。把地位放得那麽高，其他的什麽都涣散掉了，宋奇伟真的宁愿当一个小小的副店长，掌握他曾经能掌握的东西。

但是父亲不会允许，宋奇伟也没有管道去表达他的不愿意。就父亲那一边来讲，这种沟通管道一直都没有打通过。

除了事业上的未来，其他方面的未来父亲似乎也替他想了。

李汝音组长，之前开会见到面她还没发作，工作第一天见到宋奇伟她就憋不住了，热情地伸出一只手，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几乎像在跟其他人宣告什麽一样。

「奇伟！你还记得我吗？我住你姑姑家隔壁，小时候有一段时间你寄住在那里，我们常一起玩，记得吗记得吗？」

宋奇伟当然不可能当着全店同仁的面跟这种冒失鬼握手，再说，他才不记得有跟这家伙一起玩过，也不觉得在那段时间见过面有什麽兴高采烈的必要，而且到底谁是「奇伟」啊？谁准她叫得那麽亲密？

所以他只稍微扬了一下嘴角，随後脸又冻成原来面无表情的样子，说：「不记得。还有，上班时间叫我店长。」

他尽量找钉子给不识相的李组长碰，不幸的是这个女人和父亲很熟，常常「伯父」、「伯父」地叫不停，父亲也不曾要求她改口。

据说这位李组长的父亲是公司股东，做的是图书中盘商事业。

「汝音跟你一样也是要继承家业的，在自己家公司里做了几年以後，她说想先了解下游店家的运作方式，就来应徵了。不靠特权，不搞空降，她可是一步一步当到组长的。」父亲是这麽说的。

显然父亲认为有如此干劲十足的组长来帮忙，旗舰店业绩一定会好上加好，还对宋奇伟说：「不错吧？汝音聪明能干，个性好，人也长得好看。」暗示意味浓厚。

但对宋奇伟来说，他真的宁愿不要这种太过强势又会带来很多不必要麻烦的员工。

李组长也并不是真的那麽讨人厌，她的确是聪明能干，有健美的讨喜外表，手脚又勤快，只是她常常有种「我不是新人，交给我不会有问题」的想法。热情是很好，但是太过鸡婆就令人伤脑筋，跟她沟通实在很麻烦。

「这份订单是你处理的？」

站在店长室办公桌前的李组长低头看了一眼，很大方地承认：「是，这些是开幕以後要放平台的书，我注意过本数的拿捏了，摆起来绝对好看，而且不会浪费货款。」

「我说过，平台的书单都要让我看过才能传真，我们还要顾虑开幕当月会出的新书和新的畅销书。难道每天早上开会你都在打瞌睡吗？」

「哪有？我知道开会内容，所以我不会订一些充场面的书，我订的书在我之前的店里都有固定销量。」

「谁说要用你之前的店当标准了？我已经说过多少次这部分我要处理，下次订书把资料拿到店长室就对了。」

「可是通常这麽琐碎的事不用店长亲自处理不是吗？难不成以後每笔平台书都要让店长看过才行？这样身为店长你也太忙了吧？我只是想替你分担而已。说真的，我觉得你揽太多事在身上了，奇伟。」

这哪是一个组长对店长说话的口气？这根本是两个平起平坐的人在对话。

宋奇伟很想骂她：不要以为认识董事长就可以试探我的极限。可是他终究没有骂出口，父亲的影子对他来说还是有一定的支配力量。

「没错，工作应该有适度的分配，但是这家店还不到那个时候，所以在开幕之前，请你尽量把所有琐碎的事都当作重要的大事，我说我要决定就让我决定。」宋奇伟盯着李组长的眼睛，不疾不徐地用沉稳的声音强调。

李组长抿了一下嘴，似乎想继续辩解，但又放弃了。

「好吧，我会尽量配合啦。」

那真是多谢。

「还有，这个月的休假日排好了没？全店上下就你一个人还没交。难道你到开幕之前都不想休息吗？还是又忘了开幕之前假要由我来排？」

「喔……那个啊。」说到这里，李组长很难得地停顿了一下，随後为难地搔了搔头。「伯父一直怂恿我跟你划一样耶，他大概觉得我们一起休假就会手牵手到附近公园散步或干嘛吧，哈哈……」

「是吗？」宋奇伟提笔记下，当作没听到任何不寻常的事。「我知道了，你可以出去了。」

但是李组长并没有转身，反而走几步上前。

「欸，我知道当旗舰店的店长压力很大，加上我们没有副店，几乎全部的事情都要你来扛，简直是累死人。不过你也不要那麽严肃嘛，把工作分给其他组长，或是休息一下都好啊。旗舰店是要开很久的，可不是只要拼开幕这一个月。」

「组长，我没有时间聊天。」

「这才不是聊天，我是担心你会累出病来。」

「我不会，谢谢你关心。」

李组长大叹了一口气：「你啊，真是超级逞强耶。好吧，我老实告诉你，是伯父要我带你出去走走的，不过也不全是伯父的意思，我是说，我可不觉得自己被逼了喔。说真的我很中意你啊奇伟，看到你一点都没变我真的很高兴……」

「我有对象了。」

「……啊？」李组长露出很标准的惊讶表情。向一个人掏心掏肺地表露真心时被这麽一句不客气的话击中，很多人都会吃惊。

宋奇伟一开始暗自满意地想着「果然还是这句话有用」，不过随後他逐渐意识到自己脱口说出这句话有多诡异。他想起了之前使用这句话的许多场景，大部分都无关紧要，但是有一幕有了一点变化。

当初，他也是这麽对敏恩说的：「我有对象了。」

他之前总是用这句话应付自己无意间招来的苍蝇蝴蝶，他之前知道这句话是假的，假得千真万确，今天他却不那麽确定。

宋奇伟的脑中浮现戴敏恩高瘦的身影，有别於其他所有人，像把所有步调都放缓一样的温顺微笑，还有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

被动摇了。

之前面对敏恩时采取的立场和态度，在再次说出「有对象」之後开始不再稳固，虽然这种现象只发生在他自己心中，他还是有点不安。

他所谓的「有对象」，已经不再只有他先前一厢情愿的作用了，「有对象」三个字被说出来以後，似乎像指南针在寻找磁极一样，指向了某个确切的地方，正在信誓旦旦地对他说：你是有对象没错。

宋奇伟几乎被脑子里突然浮现的这些思绪吓坏了。

「有对象？你是说……喜欢的人吗？」

不识相的李组长继续好奇地追根究柢，让宋奇伟被卷入更大的矛盾里。

喜欢的人？他才不想讨论这个问题，不能像之前一样在模糊地带游走就好吗？喜欢……一定要用这麽强烈的字眼吗？结果，他烦恼的表情似乎反而更轻易地说服了李组长。

「唉呀……一看就知道是真的哪。」李组长很可惜似地叹了一声。

这让宋奇伟更慌了。

是、是吗？他、他看起来真的一副「就是有喜欢的人」的样子吗？

「那你怎麽不告诉伯父呢？害他帮你白作媒，害我白期待一场。」

「因为……时候未到，很复杂。」我在说什麽？我到底在说什麽？早知道不要说有对象，直接说不喜欢你不就结了。

「这样啊，你这个人还真复杂。好吧，那也是你的自由啦。唉……真可惜，奇伟一看就知道是很好的男人耶，枉费我为自己的真命天子守身如玉到现在，竟然三番两次受到同样的打击，啧啧。」

李组长边抱怨自己桃花总是不开，一边说羡慕宋奇伟看上的女人，终於走出了办公室。

宋奇伟张开自己紧握着笔的手心，正冒着冷汗。

後来看到手机来电显示是敏恩，宋奇伟开始在心里和自己拔河。

经过和李组长那段诡异的对谈之後，他对敏恩说话的口气难免会有点尴尬，如果被敏恩听出来，那他真不知道该怎麽反应才好，偏偏敏恩有时候就是敏感得不像话。

可是如果不接，越是逃避某些事，好像就表示对某些事越在意，他才不要敏恩那麽想！……他也不要自己跟着这麽想。

反正，就是几句寒暄而已。拿着手机，宋奇伟开始对自己心理建设。

之前也都是这样不是吗，戴敏恩打电话来，嘘寒问暖问个几句以後，他就会告诉那个呆头鹅：「我在加班很忙，下次再说。」然後敏恩会体贴地说再见。

也就是说，这次也只要撑过几句寒暄就行了。没错，几句寒暄，大概三十秒，时间咻一下就过去了。

……还是接吧。

「喂？」

「还在忙吗？嗯……店长？」敏恩还是不习惯宋奇伟新的头衔。

「对。」

「你已经加班很多天了，身体不要紧吧？」

刻意忽视因为被关心而漾起的温暖，宋奇伟冷冷地说：「有什麽办法？开幕很重要。」

「这样啊。伤脑筋，本来还想跟你借个十分钟的。」

「十分钟？我可没时间听你闲扯。」

「不是闲扯啦，我现在就在旗舰店附近的便利商店前面，就是一出店门左转，过两个马路那一间，我们可以见个面。」

现、现在！

「现在都几点了？」宋奇伟低头看表，「十点五十！你到底在想什麽？」

「你上班的时候不好意思打扰嘛，我是想，如果十分钟的话，你说不定就腾得出来。」

「你……」

宋奇伟完全被一股气哽住，都还来不及说「你给我等着，我现在就下去扁你」，他就披上薄外套往外走了。

更奇妙的是，会不会被敏恩发现他的口气很尴尬，这种问题竟然如泡影般消失了。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为什麽戴敏恩能想出这种全世界最烂的见面时机，还笨到付诸实行？

便利商店前的骑楼，熟悉的高瘦身影马上就抓住宋奇伟的眼光。几个星期不见以後，对这个身影的熟悉程度反而更深，难道是自己在不知情的时候反覆温习过的关系吗？

刚刚气势满点地出门，现在真的要见到敏恩，活生生的、会走动的戴敏恩，越走却越犹豫。

偷偷稳定呼吸，不可否认他是有点紧张，故意望着四周稀疏的车潮慢慢踱向目的地，掩饰自己无法安定下来的心情。像这样自己前往某个地方和敏恩见面，还真有种答应了什麽的感觉。

是不是上当了？

没想到就是这麽不巧，才刚走进骑楼，敏恩也才正要笑着上前，便利商店的自动门「叮咚」一声打开，李汝音走了出来，宋奇伟像猛然撞上一道墙一样顿住了。

「奇伟？你也出来买东西啊？肚子饿了想吃宵夜吗？」店外的巧遇让李组长很开心，扯着嗓门打招呼。

「……是啊。」宋奇伟反射性地这麽回答。在敏恩面前被亲腻地叫「奇伟」，感觉格外别扭。

「那刚好，我等你买完一起回去吧？我有卡可以打折喔，还可以积点数。」

宋奇伟看了一眼李组长手上一大袋的零食泡面，说：「不用了，你先回去吧。」

「唉哟，这个没关系啦，才刚结过帐，跟店员说一声就好啦。」

宋奇伟很没耐性地瘪了瘪嘴，眼光不小心落到敏恩身上。敏恩站在原地看着他，没有任何想过来打扰的意思。

宋奇伟这细微的眼神变化却不幸地被李组长捕捉到，她回头看了一眼敏恩，问：「还是……你另外有事？」

宋奇伟心中一惊，开始本能地往店内走。「没有，只是买东西而已。」

李组长很快跟了进去，特地到柜台去跟店员说明她手上的东西都结过帐了，才走到宋奇伟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