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平知道的话会杀了我吧!"
进对苦笑的悟露出暧昧的微笑。
原本早该遗忘的感情,忽然又涌上了心口。进静默地阖上眼睛。
到了夜晚,雨势还是没有减缓的迹象。
深夜,回到寝室的进从裤子口袋拿出折成两半的信封。上面贴有绣球花的邮票。邮戳来自西阵。
抵达工作室后,进便发现织江的信和几封业务信件一起混在信箱中。
他在靠窗的床缘坐下,谨慎地拆开信封。
几张日本纸掉了出来。分别是淡红、紫和青。绣球花的颜色。花语是见异思迁。如同字面解释,绣球花会随着土质改变颜色。好似花真会染上泥土的颜色般。
"前些日子谢谢你了。一夜无眠后又赶着回家,希望你的身体吃得消。"娟秀的蓝色墨水字迹在白色日本纸上写着问候词句。
进闭上了眼睛。
有花的香味。
织江的发梢也带有甘甜香。柔顺清爽的乌黑秀发。
进静静回答。
"田岛小姐本人。"
京平恨恨地咋舌。
"那家伙。明明叫她别多嘴的。"
"这不是田岛小姐的错吧?你为什么不主动告诉我?"京平垂下肩膀,叹了一口气。
"我是怕你知道后,又会产生不必要的联想。""不必要的联想?怎么个不必要法,又是如何产生?""所以说……"
京平一时语塞。隔了一会儿,他神情苦涩地解释:
"……像是男同志不太正常,没有办法帮我生孩子之类的……。因为老妈曾经这么说过……。我怕你又开始否定自己……""这些不都是事实?"
"才不是!"
真挚的眼神定定凝视着进。
"我只喜欢你。"
进垂下视线。
"……可是,田岛小姐很喜欢你吧……"
"……"
没有反应。
"京呢?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京平低垂着眼。
"……我很同情她……"
"只有这样?"
京平抬起眼睛,断然地说道:
"我不会帮自己辩解。就像你猜想的一样,我们曾在工作以外的时间见过几次面。不过,那绝对不是交往。她说她恨孤单……""孤单?"
"嗯。虽然大学的时候,她曾在这里住了四年,可是亲近的朋友都散了,能马上取得联络的只有我一个。加上公司帮她准备的公寓又在江东区,她根本分不清方向……。工作结束后,我会陪她吃饭,买买东西。但是,只有这样而已。虽然今天她也约我了,我还是选择回家。"京平将进紧拥入怀,在他耳际热切地呢喃:
"我真心喜欢的人只有你一个。"
"京……"
"我不会对梓出手的。我发誓。"
两唇重合。舌头沿着口腔来回攀爬。虽是同性间的亲吻,可是进却没有任何不快感。
(我果然是同性恋……)
进侧耳倾听雨水打在窗上的声响,默默想着这件事。
京平熟练地移动重心,将进的身子放倒在床上。接着迭上自己的。
沙!
身体下传来纸张的摩擦声。
"嗯?"
京平抽出微微从进肩膀跑出来的纸。
"抱歉,好像压到什么了--"
进沉默看着东平张大眼睛阅读信件时的神情。
"一夜无眠后又赶着回家,这是什么……。该不会,你在那天……""……我不会否认……"
京平的眼睛张得更大。
进和织江并没有做爱。不过,两人同床共枕了一整夜却也是不争的事实。那时,很不可思议地,进居然没有想起京平。他的思绪满是织江的发香和体温。
"……我好歹也算男人……"
京平因冲击而全身僵硬。进露出自嘲般的笑容。
"你就以为我不会偷腥吗?"
"……"
突然,京平撑起上半身,狂乱地离开房间。急步冲下螺旋梯的声响惹来哈瑟一阵狂吠。不过,叫声很快便消失了。
被留下来的进仰躺在床上,慢吞吞地用手腕覆住眼睑。
"我喜欢你,只有你。"
"进真的是同性恋吗?"
"如果得到奇怪的病症,像是爱滋之类的,太一和萌的将来也会受到影响。"各种声音不断在脑中交织回荡。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了下来。
芦屋有乐町店的全体承租户和工程业者,一同在和多屋银座店的七楼剧场召开最后说明会。"DES GENSBIZARRES"当然也是全员出席。
"昨天晚上,田岛打了手机给我。"
趁说明会尚末开始的空档,躲在大厅吸烟的京平略微转动眼睛。瑞纪同样也衔着烟,沉声说道:
"才刚接通,她突然就向我哭诉。那家伙--"
京平顺着瑞纪的视线,望向了受理处。那里混着几位芦屋的员工,身穿套装的梓也忙着登记参加者。
"她好像一整晚都没睡。"
细长的双睁横向睨着京平。
"我和麻美正吃的高兴呢!"
"……抱歉……"
京平叹了一口气,蹲坐在红地毯上。
"干嘛?垂头丧气的。"
"没什么……"
"和进有关?"
"……"
京平无力地摇头。
"……他有女人了。对方叫佐藤织江,上次在芦屋见过,就是那个无法说话的设计师……"瑞纪扬起眉毛。
"他说自己好歹也是男人……"
"所以,你就打电话给田岛了?"
"……嗯嗯……。我还特别嘱咐,要她千万别说出住在这里的事……,那家伙居然主动告诉进……。我很生气……,不知不觉声音就大了点……"原来如此,瑞纪低语。
"田岛哭了一整晚。"
京平郁闷地抬起目光。
"……然后呢……"
"我叫出租车送她回家了。"
"抱歉……"
京平掏出裤子后口袋的钱包。
"车钱我付吧!"
"那个倒无所谓。"
说罢,瑞纪像个顽皮的少年,向下凝视盘坐在地的西装男。
"田鸣是认真的。"
"……"
京平重重叹了一口气,抱着自己的头。
"我真没出息……,明知梓弄错对像还……"
手持麦克风的芦屋员工,宣告说明会即将开始。
待在大厅的与会者开始移动。芦屋的员工站在剧场的入口两侧,分给每位参加者一个厚厚的资料袋。梓也在其中。
"京平。"
"嗯……"
京平和瑞纪捻熄变短的烟,走向会场。
进从资料中抬起眼睛。剧场设计是从外缘朝舞台倾斜,一直延伸到最低处的舞台中央。观众席上全是黑压压的人头,人数多达四百。为了方便看数据,观众席也有灯光照明。
最初发言的是芦屋有乐町店的总负责人芦屋征子,她站起身子,感谢所有出席人员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
之后,观众席的照明一暗,舞台里侧的屏幕开始播放,从一楼顺序映出开幕后的店内外印象图。大厅正面和外观都是由"DES GENSBINARRES"负责。
宣传部部长织田桐站在一旁。在入口拿到的纸信封中,也有相同的数据。
大概介绍结束之后,灯光再度亮起。接下来开始说明工程的进度。按照手边的简介,逐一说明细节。
负责内部改装的业者,将在六月三十日二十点在七楼剧场大厅集合。二十一点,进入解体工程。七月三日九点,商品开始上架--。
进聆听着按照页数的说明,时而窥视隔坐在悟身旁的京平。
虽然不很英俊,但深刻的五官却让人无法去恨他。喜爱日晒的好好先生。
京平半垂着眼镜底下的眼睑,翻阅着手中的简介。对面可见瑞纪茶色的发绺。
正在简介上纪录的悟意识到进的视线后,将脸转向他。什么事?精悍的面貌问道。进摇摇头,示意没什么。
视线回到舞台后,映出了梓的身影。她坐在舞台左下方的员工席,几名芦屋的男员工正在操控连接屏幕的计算机。梓就在那里。随着说明的内容转换,屏幕陆绩秀出不同的画面。
包裹在名牌套装下的梓显得清爽且华丽。相当引人注目。
脑中掠过京乎和她并肩而立的画面。进闭上了眼睛。
说明会结束了。混在人手一只厚重纸袋的离席者中,进离开了剧场。悟、京平和瑞纪也走在一起。四百多人一同行动,大厅被挤得水泄不通。尤其是电梯前面,更是人山人海。瑞纪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之后便消失了踪影。
三人在等待电梯的时候,梓穿越人墙走了过来。她轻瞄了进一眼,挨近京平身边。接着,以周围听不见的音量说:
"我有话跟你说,京平。"
京平露出严峻的表情。进不待京平回答,火速离开了现场。悟跟在他身旁。
"这样好吗?"
进点点头。才一回身,京平和梓已消失在人群中了。
"进……"
进对皱眉的悟苦笑。
"别这样。我才不在乎……"
进不知道两人将谈些什么。然而,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梓喜欢京平。要如何回答是京卒的自由。
"走吧,伊达。"
"进……"
进走向正好打开门的电梯。此时--
"唷!"
一位穿着西装、年约五十的男性,对两人打了声招呼。进下意识呆立在原地。
看到动也不动的进之后,悟赶紧趋步向前。
"请问有什么事吗?"
望着悟的笑脸,京平的父亲善行也露出一样的微笑,扬起右手的信封袋。
"我也是其中一员。"
"这个……"
悟苦笑了。
"失敬。我太孤陋寡闻了。"
"哪里哪里。有那么多承租户和业者,我看连芦屋也没办法一一记得。人数实在太多了。""嗯。"
两人环顾四周。虽然电梯几乎是直通一楼,由于一次只能搭载十几人,大厅还是人满为患。等不及的人开始走楼梯下楼。
进越过好友的后背,目不转睛看着出现在眼前的男人。剪裁合身的夏日西服,品味独具的领带。世人对中年男子的一般印象--无趣、缺乏美感,被生活和工作追着跑的悲哀人种--在这位活力十足的男性身上,全都看不到。他的气质和京平十分类似。
温柔的视线停在悟影子内的进身上。
"方便的话,我想和你谈一谈。可以吗?"
悟回过头,试探进的意愿。
"……好。"
进小声地回答。悟对善行行了一礼,静静地退开了。
"真是个好青年。"
善行颇有感触。嗯,进点点头,胆怯地将脸转向长相和京平相仿的男子。
"京平也来了……。要我去叫他吗……?"
"不用了。机会难得,我想和你两个人好好谈。那家伙随时都可以见面。""……"
进将拿出来的手机放回西服口袋。
两人放弃电梯,走楼梯下楼。一楼下面是美食街,意大利、法国、中华、京怀石、寿司店林立,一流餐厅的分店皆包含其中。
善行走进了法国餐厅。
因为不是用餐时间,所以客人不多。我们只是喝个茶,能否使用包厢呢?善行问。身穿黑色制服的带位员回道没问题。
包厢位于外场的最里侧。三面围绕着墙壁,仅有一边以下拉式的窗户区隔。眼底下可见从东京车站缓缓驶出的新干线。
从那里再过日比谷商业大楼区,隔着一座绿意盎然的日比谷公园,之后便是霞之关的政府办公区。再往北转,映入眼帘的即是树木和护城河环绕的广大皇居。
欣赏着眼前的美景,造再度体认列和多屋确实是日本的一等建地。据载,大正十三年九月的关东大地震,以及昭和二十年三月的东京大空袭,将这一带焚为荒原,幸好和多屋幸存下来了。威风凛凛的洋馆在一片焦土中彷佛鹤立鸡群。再过几天,这间老铺即将卸下招牌。时代总是如此递换着。
两人对坐在四入座的白色圆桌。
送来咖啡后,服务生顺手将门关上。包厢成了完全密闭的空间。
"上次真的很抱歉。内人说了许多……"
"哪里……"
"女人好像不管到了几岁,都还是惦记着儿子。"进垂下眼睛,用汤匙搅拌黑色的液体。他还是无法正视善行。
将汤匙放回碟子的手颤抖着,发出咯咯的声音。进一口饮尽咖啡,平日觉得苦涩不堪的味道,而今却变得像沙子一般。
善行从纸袋中拿出Design 21的平面广告。
"我都听说了。这个,是你们做的?"
"嗯……"
"你们四人会一直做下去吗?"
"……我不知道……"
善行再一次注视广告,露出和煦的微笑。
"你们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进垂下视线。善行将广告放回桌面。
"这是我的想法。京平为什么会喜欢上你呢?""……"
"我儿子,那个,他是同性恋吗?"
"不是。"
进反射性地抬起脸。两人的视线重迭。
"京平……他不是……"
一字一句都是竭尽全力才绞出来的。但是我就说不定了,进好不容易才按捺住想脱口说出这句话的冲动。
"京平……,也和女性交往过……"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选择你?"
反问的声音十分沉稳。进紧咬着唇。
"……对不起……"
"我不是在责备你。如果我儿子是半开玩笑和你交往的话,就算用打的我也会让他和你分手。可是,事情好像不是如此。他也快三十了,多少知道分寸。倘若他宁愿选择饱受社会歧视的恋情,心理上就该有相当的觉悟。"
"……"
进再次咬紧嘴唇。
"……我真的很对不起月香、太一和萌……。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的,我愿意尽力去补偿他们。"善行淡淡地笑了。
"男人是不会轻易将这些话挂在嘴边的。光会认错称不上是美德。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获胜率,也要战到最后的一兵一卒。过程远比结果重要。能够看出这层意义的,也只有男人了吧?希望子孙万代幸福的任务,留给女人来做就行了。"进什么都没有说,仅是抬起双眼。
一切的一切都和京平好像。深刻的五官、健硕的体魄。很难想象一年前,他才因椎间盘脱出而入院三个月。当时被认为极有可能半身瘫痪的他,如今又是何等的神采奕奕。
从五十多的年岁来考虑,他的复原力和斗志实在惊人。虽然发丝混杂着些许灰白,因为染成茶色的缘故,反而更显年轻。善行在代官山开了一间家具行,身上每样穿戴都极具品味,给人十分舒服的印象。京平上了年纪后,是否就是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