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匪石 下————舜华

作者:舜华  录入:05-01


他手上一用力,石寒枝脸色便成了灰白色,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正以为自己要马上断气的时候突然觉得脖子上一松,恍惚间又听见唐经惊呼一声。他睁开眼睛,看见又一个人站在面前,而唐经则正从地上狼狈地爬起身来。


唐经伸手擦擦嘴边的血,望着来人阴恻恻道:“孤鸿兄,唐某在这里审问犯人,不知哪里触犯了你?”

石孤鸿紧紧盯着他,“你这是在审问么?你刚刚几乎杀死他。”

唐经鼻子了冷哼了一声,“不给他一点苦头吃他怎么肯招?我看孤鸿兄是念着过去的旧情罢?”

“我怎么想关你何事?”

唐经眯起眼睛看着他,见了对方冷如冰箭的眼神,突然嘿嘿一笑,“正好唐某也审问累了,后面就交给孤鸿兄了。”说完便甩袖而去。

屋子里再度寂静了下来,石孤鸿望着石寒枝染满鲜血的手腕处与脚踝处,心里一沉,握紧拳头站在那里,痛到几乎要窒息。

“是谁废了你?”他哑声问道。

“东方朗。”

石孤鸿心中一颤,他知道东方朗极恨魔心谷,却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如此残忍。再一想,石寒枝如今的境遇不正是自己一手促成,自己又有何脸面说别人残忍?当时只是想帮助叶轻风,也想顺便替自己父母报仇,却万万没有想到最后一切会落到石寒枝身上。


蹲下面对着寒枝,涩声问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石寒枝冷冷道:“我是魔心谷谷主的儿子,十八年前被人抢走了。三年半前我娘终于找到了我,此后便开始偷偷教我魔心谷的武功。一个月前她将我接回了魔心谷为重阳之战做准备,一切就是这么简单。不知石公子还要审问什么?若是想知道魔心谷的地点,请恕我无可奉告。”


“你……”石孤鸿心里又痛又气又乱,“这些年你为何要一直瞒着我?难道是怕我向你报父母之仇?”

“怕你?我几曾怕过你来着?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事事向你汇报!”

石孤鸿闻言霍然起身,“好!我本也对你的事不感兴趣。”说完转身冲出屋子,“砰”一声房门被关上,带起一阵冷湿的风,吹得屋子里的石寒枝瑟缩了一下。


石孤鸿冲出小院,茫然往自己的房间走着。他不久前听说了魔心谷送回八大门派门人尸骨的事,心里更加为石寒枝担忧起来。想来想去,实在不明白为何那魔心谷主为在这个时候故意激怒八大门派,难道她竟然不关心石寒枝的安危么?


又想到那小院外看守竟如此严密,若是想要进去救石寒枝简直比登天还难,不由开始心急如焚。虽然心里恨石寒枝欺骗自己,但无论如何不忍心看他被人如此折磨,时时刻刻生死都悬于一线。可是又怎样才能救出他来呢?


一边想得出神,一边伸手推开自己房间的门,黑暗中寒光一闪,一阵剑风已经袭面而来。石孤鸿急忙拔剑防守,堪堪避过对方的攻击,这时已经看清偷袭自己的人正是追石令主。


追石令主一边出手一边怒声道:“你这个叛徒,今夜本令主便要了你的命。”

石孤鸿本就为了石寒枝的事心神浮躁,此时又遇上折磨自己多年的大仇人,怒极恨极之下招招疾刺对方要害,誓要将满腔怨愤发泄到对方身上。这两个月来他武功大进,已非昔日可比。两人打斗了几十招之后追石令主渐渐落了下风,他望着石孤鸿杀气腾腾的脸,眼中不由露出畏惧之色。


石孤鸿出招间毫不留情,几乎每招都用了十成功力,而且均是昙花剑法中的拼命招式,逼得对方节节败退。

这时看出对方露出一个空档,石孤鸿剑锋一转,真气贯注剑尖,那剑气便直直射出,击向对方的心口。追石令主见石孤鸿竟然达到如此境界,不由惊惶失措,正想逃脱,谁知那剑气飞射而来,正中他心脏要害,立时鲜血横流,倒在了地上。


想起从前所受的种种屈辱,石孤鸿大吼一声,剑锋一挥,一颗人头便已滚落在地。那人头在地上转动了一阵停下后,黑暗中两只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狠狠瞪着石孤鸿。


石孤鸿望着地上的人头,再看看自己身上染满鲜血的衣衫,突觉头痛愈裂,狂叫了一声便奔出门外,恍惚中看见一个蓝色人影迎了上来……


(二十二)故人家在桃花岸

夜里石寒枝正在小屋里闭目养神,突然房门被人打开,黑暗中一个人被推了进来,伴随着一阵铁链的哗哗声。那人怒声喊道:“放开我!你们不要血口喷人!”


石寒枝闻声一惊,那喊叫着的人居然是石孤鸿。

房门“砰”一声关上,房里立即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石寒枝听见楚思远在门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亲眼所见的还能有假?你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轻风没有一剑杀死你,已经是顾及以前的情分了。你还是好好反省罢。”


随后便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然后是院门关上的声音,石孤鸿用力朝房门踢去,却因为脚上铁链的束缚而不能得逞。他在屋子里发了一阵狂,精疲力竭后终于颓然坐了下来。


此时天边已有了曙光,屋子里也渐渐明晰起来。石寒枝见石孤鸿衣衫破碎,浑身是血,心里一紧,一句话脱口而出,“到底怎么了?”

石孤鸿缓缓抬起头来,怔怔望了石寒枝几眼,突然呵呵笑了起来。石寒枝见他神情古怪,担心他神智又出了问题,便温言问道:“你为何浑身是血?”


石孤鸿闻言止住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衫,面上突然闪过一丝快意,“我杀死了追石令主,我总算报了仇。”

“什么?”石孤鸿吃了一惊,“就是刚才么?”

石孤鸿点点头,“他本想来杀我,想不到反而被我杀死,嘿嘿,他的人头落地后还瞪大眼睛盯着我,好像不肯信真的死在我的手里。”

石寒枝心里突然一慌,试探着问:“那你……又为何会被……”

石孤鸿闻言面色立时惨淡下来,先是苦笑了几声,之后突然狂笑起来,满面悲愤绝望之色,“想来是如今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只是就算要除了我,也不该用这样蹩脚的方法。我真的想不通,叶轻风杀我的方法至少有一百种,又何苦如此糟蹋他自己的名声?”


他转向石寒枝,盯着他一字字道:“楚思远一口咬定看见我强暴叶轻风。可笑!真是可笑!难道我自己会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

石寒枝虽然早有预感,此时还是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猜想楚思远等人很可能并没有诬陷石孤鸿,只是石孤鸿却一心以为自己被喜欢的人利用诬陷,心里的痛苦绝望可想而知。


石孤鸿见他眼中流露出怜悯之色,心里很不是滋味,闷声道:“你不要用那种眼光看着我,这一切本是我咎由自取。而且我害你若此,如今遭了报应,难道你不该拍手称快才对么?”


拍手称快?石寒枝苦笑了一下,他以前确实常常这么做,为的是让石孤鸿恨自己,让自己能够毅然斩断与他的纠葛。其实心中又何尝真的快意了?


他见石孤鸿眼中全是血丝,唇边胡渣也长了出来,一片青黑色,显得极为憔悴不堪,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想要出言安慰,却又不知能说些什么。


要不要告诉他真相?石寒枝心里犹豫起来。根据石幽影所言,若是石孤鸿发现自己曾经犯下那样的罪过,在极度的愧疚与自我厌恶中会彻底发狂也说不定,这也是自己忍耐了这些年都没有告诉他真相的一个原因。如今可值得冒这样的风险?


又想到叶轻风,若是他真对石孤鸿有情,势必不忍心如此对他。这样一想,或许叶轻风本也确实是一直存心利用石孤鸿,此时想藉着此事摆脱他也说不定。


两人坐在黑暗的屋子里各自想着心事,任黑夜变成了清晨,清晨渐渐又成了黑夜。

次日夜里,一直保持沉默的石孤鸿突然开了口,声音沉静低沉,听不出半点情绪。“我如今心灰意懒,生死本已不再放在心上。若说有遗憾,那就是觉得对不住你,虽说因着许多巧合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然而事实上确实是我连累了你。其实你早在凤凰台上便认出我了罢,否则你不会突然收招,被我钻了空隙。”


石寒枝在黑暗中静静望着他,道:“生死由命,我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当日我们立场不同,你无需为此事内疚。倒是你,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要为一次感情的受挫就要死要活了么?”


石孤鸿摇摇头,“你错了,我想了这么久,一切早放下了——又或许我本来就没有对这份感情抱任何期望,所以放弃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痛苦。我只是觉得疲惫,厌倦了人与人之间的倾轧利用,感受不到半点活着的乐趣。黑道肮脏邪恶,正道虚伪狡诈——这世间哪里才是净土?我苦苦追寻的原来不过是场空罢了。”


石寒枝见他神情平静,语气淡漠,明白他确实放下了许多,心里暗暗为他感到高兴。然而想到此时两人均是命在旦夕,却又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这时突然听见房门上一声脆响,随后门被人推开,黑暗中一条纤细的人影闪了进来。

那黑影径自跑到石寒枝面前,将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这才压着嗓子道:“冷大哥,我是水淡月,我是来救你的。”说话间手起剑落,割断了他手腕上的铁链。


石寒枝虽觉意外,此时却也无暇细问,他本能地想要直起身来,却双脚一软,重新瘫倒在地,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是个残废了。

水淡月连忙俯身问道:“冷大哥你怎么啦?”石寒枝在黑暗中摇摇头,将目光投向石孤鸿,“可否请姑娘帮他解开铁链?”

水淡月顿了顿,终于还是过去也帮石孤鸿解决了身上的铁链。她见石孤鸿有些茫然地坐在地上,愠声道:“你走是不走?不走就在这儿呆一辈子罢。”


石孤鸿缓缓抬头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后便起身过去抱起了石寒枝,又跟着她出了房门。

院子外地上黑压压躺着一大批人,看装束均是看守的弟子,所有人全都一动不动,大概是着了水淡月的道儿。三人循着偏僻的小径走了一阵,一路避开岗哨,终于出了天机园。


一路飞奔下山,到了渡口见一条乌篷船泊在岸边。这时水淡月停住脚步朝二人道:“你们乘船沿江而下,到桃花镇渡口下船。然后去碧玉绣坊去找老板娘碧玉,她会为你们安排住处。你们在那里先避一阵子风头,我暂时不能离开天机园,省得被人怀疑,过一阵子我再去看你们。”


说完又朝石寒枝柔声道:“冷大哥,你好好养伤啊!我很快就会去找你的。”说完朝石孤鸿狠狠瞪了一眼,便转身离去了。

石孤鸿将石寒枝放在船篷里,自己划船顺着江水而下。一路倒也平静,走了约五六个时辰,将近正午时分到了桃花镇。极目望去,一条小河蜿蜒而过,岸边栽满桃树,叶子已经有些枯黄。沿岸水上人家炊烟袅袅升起,几个孩子在水边嬉闹着。


石孤鸿戴上斗笠,将石寒枝用船上的披风裹好抱在了怀里,然后便上了岸打听着朝碧玉绣坊走去。

碧玉绣坊在一条青石小巷的顶头,两面临水,大门朝着巷子敞开。两人看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美丽少妇坐在门口,便走上前去。

那少妇见了两人,看了看附近没有可疑之人,朝二人做了个手势,引着两人进了内院。

少妇引着他们去了后面一个狭小的院子。进了一个房间关上门后她才开口道:“奴家名唤碧玉,两位公子的事水姑娘交代过了,这阵子就委屈你们先住在这里。若有事但请吩咐,不过千万不可出院,这小镇上有一些八大门派的眼线。”又交代了几句便开门出去了。


石孤鸿打量着房间,屏风后大浴桶里装满了干净的温水,桌子上放着适合冷食的点心,床上是簇新的被子床单,椅子上放着两套新衣。看得出那碧玉是个非常细心的人。


经过多日囚禁,两人都是又脏又乱。石孤鸿沉默着帮石寒枝脱去衣衫,轻轻将他放在水里,见浴桶足够大,便自己也脱了衣服走了进去。

看见石寒枝手脚上的创口,石孤鸿心里一阵刺痛。那伤痕是利剑所致,伤口极深,恐怕石寒枝此生再不可能行走了。伸出手用布巾默默帮他擦拭着瘦削苍白的身体,心中纷乱如麻。


洗到隐秘之处时石孤鸿的手微微顿了顿,不经意抬头看了石寒枝一眼,却见他双目紧闭,雪肤被热气熏出淡淡的红晕,菱形的红唇微启,唇角略有些上翘,不经意间颇有几分挑逗的意味。


大约是感觉到石孤鸿动作的停顿,石寒枝缓缓睁开眼睛,见对方正直愣愣望着自己。他面上一热,恶声道:“看什么看?”

石孤鸿急忙别开目光,草草洗好,然后把石寒枝抱到床上。

看了看椅子上的两套衣衫,一套白色一套青色帮他穿好了衣衫,犹豫了一阵还是拿了那套白色的给石寒枝穿上。

石寒枝望着石孤鸿手中的那套白衣,心中百感交集。石孤鸿最恨的就是白衣,因为冷洲临死时穿的衣服就是白色。如今见他没有露出任何情绪,是否表明他已能放下过往,走出噩梦?


那是一袭白底紫边的长衫,极为合身,倒像是为石寒枝度身定做的,衬得石寒枝清绝出尘。石孤鸿盯着他看了一阵,突然开口道:“你长得很象天机道长。”


石寒枝抬眼飞快地望了他一眼,便又重新垂下眼睫,“他不是死了么?你又几曾见过他了?”

“这……我见过他的尸体。”

“哦?”石寒枝面露好奇之色,“他死了十八年了,尸体不是早该腐烂了么?”

石孤鸿摇摇头,一边拿起另一套青衣穿上,一边向他简单讲述了自己发现天机道长尸体的经过,只是略去了古琴以及看见东方朗对着尸体自慰那一节。


穿好衣服后他拿过点心坐在床边喂着石寒枝,偶尔有碎屑粘在石寒枝唇角,石孤鸿便轻轻帮他擦了。或许是因为大难不死,又或许是心里疲倦,两人停止了无谓的争吵,表面看起来竟是从未有过的宁静温馨。


这样躲在小屋里过了几日,水淡月却始终没有现身。每日那碧玉都会送来食物以及洗澡水,照顾得甚为周到。

因为内力尽失,石寒枝的病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每次都靠石孤鸿输送真气来缓解。孤鸿见他一日比一日虚弱,心里焦急无比,根本无暇去想叶轻风的事,这样一来,满腹的愁思反而渐渐淡了。

(二十三)但愿长醉不复醒(上)

这夜皓月当空,清风习习。两人正坐在床边聊着天,石寒枝的面色突然惨白,浑身颤抖起来。孤鸿见他寒毒又发作,急忙输真气给他。

寒枝喘息了一阵,渐渐陷入昏迷,口中喃喃喊着:“娘……娘……”

孤鸿一怔,这才知道寒枝为何近日来偶尔露出愁容。他看着寒枝苍白的面容,心里又急又痛,情不自禁伸手紧紧将他搂住。

过了片刻寒枝终于醒转过来,他见孤鸿正焦急地望着自己,强笑着道:“我没事,一时半刻死不了的。”

“我……我知道。”孤鸿展颜道,伸手将石寒枝抱到窗前的椅子上,让他呼吸夜晚的清新空气。两人一抬头,一颗流星正划过长空,留下一道璀璨的轨迹。


石孤鸿见石寒枝唇角含笑,便低头问道:“传说向流星许愿可以实现,你刚才可是许了什么愿?”

寒枝摇头,“我才不信这个,若是流星可以实现别人心愿,它自己又岂会在空中孤单来去?”抬头笑笑,望着孤鸿道:“我的心愿我自己会努力实现,不需要依靠别人。对了,你的心愿又是什么?”


石孤鸿呆了呆,久久默然不语。寒枝苦苦一笑,“看我多傻——你的心愿自然是与叶轻风和好如初。”

石孤鸿缓缓摇头,沉声道:“那夜他任凭我如何质问都却不肯回答,由着楚思远将我送到牢中。既是存心陷害,又哪来的和好如初?或许他与我结交本也为了利用我,我虽不悔被他利用,一切却也到了放下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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