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我们的家不是在中都吗?为什么,要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呢?他们欺负爹爹,庭儿不喜欢。”
小小的孩子,声音突然低了下来,那样黑白分明的眼里,属于情绪的色彩是郁闷的。
“庭儿,中都不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家在云阳,这里才是我们的家。爹爹是在这里长大的,以后,这里也是庭儿的家,
他们不会欺负庭儿,有什么事,爹爹会替庭儿担下来。庭儿只要好好的做人,好好的读书就行了。”
“爹爹不要庭儿了吗?为什么爹爹一定要带庭儿到云阳来呢?为什么爹爹一定要娶个女人进门?家里有爹爹和庭儿不好
吗?为什么还要多个外人,庭儿不喜欢。”
小小的男孩子,脸上的表情很受伤。而叔父并没有象方才那样哄他,我所见,那个如雪般的男子,幽蓝色的眼里有着淡
淡的忧郁与迷惘。只有他的声音,如旧。
“爹爹怎么会不要庭儿呢?庭儿是爹爹的宝贝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改变。可是只有云阳,才是真正属于谢家人
的地方,只有依靠的家族的力量,才能保护你不受人欺负。庭儿,现在你还太小,有的事你不懂,可是爹爹要为你以后
做好打算。如果有一天爹爹不在了,庭儿也能过得很好,那才是爹爹的希望……”
“爹爹不会不在的,爹爹答应过庭儿,爹爹绝不会离开庭儿。爹爹不能骗人。”
“好好好,爹爹答应你,不离开你。你这孩子,怎么老是不相信爹爹的话呢?爹爹的信誉,怎么说也没有这么差吧!”
温柔的伸手,点了点怀中男童的眉心。温秀面容上淡淡的笑意越发浓了,只是笑容里面,似乎还是安抚的成分居多。而
他怀中的孩子,依然惶惑不安。
“爹爹老是不见了,晚上庭儿睡醒的时候,总也看不见爹爹。爹爹房间的门,经常闭着,就算庭儿把门推开,里面也没
有人……”
“傻孩子,爹爹晚上通常都不在家。找也是白找啊,夜深人静的,你一个人在那么大的庭院里走,岂不害怕?”
“可是庭儿想爹爹,为什么爹爹晚上经常不在家,爹爹在家陪庭儿啊!庭儿一个人,很害怕--”
低低的声音,小小的孩子撒娇的将自己小小的脑袋埋进叔父怀里。
“因为,有一个人,晚上也很寂寞,爹爹要去陪他--”
温柔的笑颜轻轻扬起,叔父的唇角,又浮现那夜我所见浅浅的笑容,带着春天一样的气息。只是那个孩子,却是一脸的
恼。
“庭儿对爹爹一点也不重要,庭儿要爹爹陪,爹爹从来不答应。”
小小的脑袋沮丧的低下,成功的博得了父亲爱怜的垂顾,轻柔而温和的声音象暖暖的春风一样,在我的耳际荡漾。同时
,我也见,那在叔父怀中撒娇的,小小的男孩子--带着一点点狡猾的眸光。
这孩子,似乎吃定他温柔的父亲啊!
而那个看上去异常年轻的,我的叔父,却是未曾察觉的模样,语气越发的温柔。
“现在有聆音了啊,你还太小,需要人照顾。光靠爹爹一个人,还是分身乏术。不能好好的照顾好你,爹爹很抱歉,可
是爹爹还有很多事要做,庭儿啊!你能体谅爹爹吗?”
“能啦,虽然庭儿好可怜。”小小的嘴角撅起,小小的脸上满是倔强。那孩子大声言道。“庭儿是男子汉,才不需要别
人照顾呢?再说家里还有大堂兄和堂嫂啊在啊!庭儿讨厌新来的女人,庭儿不要叫她娘!!”
“庭儿,你叫不叫聆音娘亲,爹爹就不管了。可是,聆音非常的聪明,你啊!对上她多半还是会吃亏,早点认命,会少
吃点苦头!再说庭儿还小,而谢奇和他那娘子都很粗心大意,他们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爹爹怎么放心的下他们照顾你
。聆音是个好姑娘,尽量好好和她相处。答应爹爹好不好?”
叔父还欲往下说,在他怀里的孩子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睡眼已是惺忪。可从我的角度看去,他的眸光依然水灵灵。
或许,那个孩子只是不想回答叔父的问题。
“爹爹,庭儿困了。”
“那你进去睡吧!”
“不要,庭儿要在这里陪爹爹。”
“好好好,那你就在这里陪爹爹。”
一会过去,那孩子象是睡着了,叔父解下自己身上的大衣,小心翼翼的披在他身上。
天依然是冷的,而他的目光,注视着那孩子的目光。
是暖的。
***
雪不知何时,又开始落了。
未久,地上堆起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天寒地冻,叔父依然静静地跪在地上,任凭凛冽的风飘飞起他单薄的衣袖。而他的儿子,正盖着他的大衣,在他的怀抱
里酣眠。
叔父把那孩子抱得紧紧地,怕那孩子着凉,可是他自己的身体,却在寒风里微微地发抖。
我本想出去,把手上的大衣给他披上,可脚步怎么也迈不出去。
瞧着叔父凝视那孩子的笑颜,我怔怔的。叔父看那孩子的眼神实在太温暖。而我的父亲,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眼前的
场景如梦,让我情不自禁有些憧憬。
没有人这样看过我,可看着这样温暖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孩子,满是慈和与温柔的目光,我从中可以得到一点幻想。
父亲也许,在我睡着的时候,曾经也这样温柔的看过我。
曾经有人说过,天下的父母都一样。也许父亲只是害羞,只是不愿意,在我面前表现他慈祥的一面。
怕惊了我的梦,我不敢动,即便我知道叔父在这样的天气里很冷。
打破寂静的,是一个温婉的女声。
“庭儿睡了吗?”
出现在我眼前的人,是位陌生的女子。她的长相极为平凡,只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无时无刻似乎都有星芒在闪烁,粲
亮如天上的繁星。
叔父看了看自己怀中的孩子,轻轻点头。
“聆音,你怎么来了?”
聆音?
她不就是叔父新娶的女子,位列“山东五姓”之首--赵郡李氏的大小姐。
虽然人们都说,这位名门出身的女子相貌平凡,可如今我看,这相貌也实在太平凡了些。而在她身边的叔父,有如谪仙
下凡,那样的飘逸出尘。
真是一对不太般配的夫妻,看得我直摇头。
而我眼里十分平凡的女子,和叔父在一起时却无一点的不自在。她将一件纯白的狐裘披上了叔父的肩头,叔父抬头看她
,女子淡然微笑。
“天冷,你也不会进屋去歇着。我想还是拿衣服来给你比较合适。”
出乎意料,叔父看着她,唇角的弧度渐渐大了,说出口的却不是感谢之辞。
“聆音,你气什么?”
我瞧瞧我该称作“婶婶”的女子,面容如初,温婉依旧。着实看不出生气的样子。
叔父怎么会这么说?
“我是在生气,气得是你信不过我。”
微微的扬高了声调,叔父朝她竖起食指,轻轻的摇头。年轻的女子看了看在叔父怀里熟睡的孩子,又放低了声音。
“聆音怎么会这么想?”
叔父闻言很吃惊,温和的蓝瞳清澄如水,淡淡地看着他面前女子,语调里不带一丝微澜。
“你回来绝不只是因为和陛下赌气,你回来也绝不只是仅仅只为想念故乡,想让庭儿认祖归宗这么简单?人家都说‘谢
郎’为人温厚,我却知道我家相公生性猾头,人虽善良却不会被人欺,做事也周到--说到底你信不过我李家,才回来
的,对不对?”
话中之意语咄咄逼人,听上去却无强横之气,仍是轻柔有加。这小婶婶看上去也不太简单,虽然听话我如堕云里雾里,
可我对她的看法,却有些小小的改观。
只是我听不懂,婶婶到底说得是什么。而和婶婶相反,叔父的话却无一丝恼,他的神色也如旧,而唇角的笑意越发的浓
了。
“我是信不过李家,聆音!你不也是信不过你家的家人,才嫁我吗?”
“可李家始终是我的家,李家人始终是我的亲人。聆音怨恨大哥为了家族的利益想将聆音给卖了,可是聆音始终还是李
家的人,相公这样不相信我的家人,聆音很难过。”
“傻丫头,世事多变,唯一不变的是亲情。我身上流的,是云阳谢家人的血,庭儿身上流的,也是云阳谢家人的血,你
念着自己的家,我又何尝不曾念着自己的家呢?不错,我娶了你,赵郡李氏即与我有了姻亲关系,可是这只是利益关系
--”
“不是,我不是看相公是中书令,才许嫁的。而且大哥虽然势利,可对相公却一直都很好啊!”
看到婶婶急急地摇头,叔父失笑。
“我当然相信你,可是你大哥却是看中我的官阶才应允的婚约。而他过去对我一直都好,是因为他知道我与陛下有一层
特别的关系。可是聆音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或是有一天我被贬官了,他还会这么欢迎我吗?”
“相公怎么会不在,相公又怎会被贬官?”
虽然一脸不想承认的表情,可我见到,婶婶的脸色渐渐昏暗,似是想起了什么。见状,叔父朝她笑,温和的眼色里有着
暖暖的光华流转,看得我心也放下了几分。
“世事难料!有什么事能说得准,我娶了你,就要尽心照顾好你。聆音,你是个好女孩,我怎能让你受委屈。有云阳谢
家的羽翼保护,无论将来我发生什么事,你和庭儿都能过得很好。你大哥也许不会如我所想那般待你,可身为你的相公
,我至少也得未雨绸缪,是吗?”
“相公所想的,不仅仅只有这些吧!”
“怎么说?”
“聆音觉得相公这么拼命,不仅仅是为了我和庭儿,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保护相公的家族。谢郎重情义,这话说得不
假,而谢郎心思之深,外人却不知。你做事,向来都不和人说明白。可是你为聆音的知音人,聆音也想为你分忧?可是
相公却总是距人于千里之外,相公不觉得一个人把所有的事情都担负下来,很累吗?”
我只看得到婶婶的侧面,神情很忧伤,那忧伤的对象象是我的叔父。而叔父默然无语,不答,可我却见到叔父的唇角,
有一线的笑。
那样温温和和,开怀又浅浅的笑容。
“我赵郡李氏乃山东高门,随太祖凤皇帝起兵定国,声势虽不如蓝家显赫,关系却与皇家最为亲近。相公择婚,怕是不
仅仅因为聆音想逃离家族的枷锁,也是出于这个原因考虑。”
“是吗?我的另一层动机又是什么?”
“因为相公要保护自己的家族,云阳谢家的名声实在太响亮,云阳谢家是南方士族的领袖,北地士族看到谢家人也要礼
让七分,谢家怎会不是陛下心中的一根刺?相公想借自己的联姻将与皇家关系最为亲近的李家,与谢家联系起来,好降
低陛下的防范之心。所以相公这次回来,一定要认祖归宗,相公,聆音说的可对?”
温言软语,这女子知我叔父甚深呐!惊讶地看着那个平凡无奇的女子,我顿时对她肃然起敬。
可是对叔父,我却越来越觉得他象迷,外表看上去他那样柔弱,可是为什么,在别人的言语里,他却是个与他外表截然
不同的人?
我好奇。
“聆音你说得不错,和李家联姻,至少能保谢家两代子孙无忧。只要李家与我谢家同气连枝,那谢家就不用担心灭族的
命运降临到自家头上。聆音,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其实我不必这么累,因为有陛下在,是吗?”
“有陛下在,相公又需要担心什么?陛下真心喜欢你,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
“聆音,万事无绝对。陛下如今宠我,自然我的家族也无事,可是你不知道,陛下一直都防备着我。谢默是权臣不是庸
臣,谢默是他的左右手不是他的玩物。有一天,当陛下的戒心大于对我的喜欢,或是有一天有人更能赢得陛下的欢心,
那时我该如何?纵然我不在,可家族的根基稳固,陛下无法动我的家族,你与庭儿生活才有保障。我不怕一万,我只怕
有万一。”
“我不相信有这种万一,相公,你没有说实话。陛下不会对你薄情,我虽与陛下相处不深,我看得出他恋你极深!陛下
会保护你的,相公我不懂,你到底在怕什么?你身为中书令,位极人臣,上有陛下为你护航,下有不计其数的忠心下属
。为什么你总是愁眉不展,为什么你老是这么杞人忧天?我不懂。”
叔父看着远处的白梅,目光悠远。
“聆音,我没有你所想象的那样柔弱,我不需要人来保护我。而你有点说错了,陛下不是因为喜欢我,才让我在朝中大
展拳脚。陛下为人君者最为称道之处,不是勤政爱民,而是用人不疑。他在朝中放手让我做事,不是每个帝王都有这样
的雅量,可是,陛下也不是对所有人都有这样的雅量。”
顿了顿,叔父又轻声言道。
“聆音,你再聪明也是弱质女子。庭儿还很小,我若不在,你们能如何?弱子寡母受人欺,你以为陛下会管你们吗?陛
下喜欢的是我,虽然照你所说,陛下真的喜欢我,可你看陛下可曾对庭儿有过好颜色,对你又何曾搭理过。你说,我能
不为你们的未来早做打算吗?阿兄虽与我有心结,但我始终是他唯一的弟弟。无论如何,我的妻与子,阿兄必会勤加照
应。再说,西颢与我中略,今年可能就要开战了。”
听话至此,我诧异的看向叔父。叔父说完只是冲着婶婶微微一笑,而他的神色镇定自如,可聆音婶婶的脸,却白了。
“你打算上战场吗?”
“也许,我要陪在他身边。如果他要亲征,我肯定会跟着他去的。”
我不知道打仗和叔父有什么关系。
可对于目前的局势,多少我也知道一点,我所生活的国家中略,为中洲五雄之一。西边的邻国“西颢”早年被“玄冥”
所灭,近年来虽然听闻西颢皇子萧景之重新起兵复国,并称帝,其势如破竹。可西颢的强大与否,与我中略宁朝又有什
么关系,即便打仗,又与身为文官的叔父有什么关系。
再笨我也知道,叔父职守与上战场无关。
可为什么婶婶会那样慌乱?叔父的话又有什么涵义?
没有人能回答我,待到婶婶抱着小堂弟走。我以为院落中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正想迈出去见叔父。
眼前却出现了一个人。
我想象不到的人。
那人是我的父亲,只是他的神色轻松得很,半点没有黄昏时我所见的严肃。
而叔父唇边,那一直浮动着的淡淡笑意,如今却带了几分浅浅羞涩和小小的兴奋。那双梦一样的蓝色眼瞳,看着我的父
亲,叔父依然微笑。
这两个人的关系,似乎与外人眼中的他们,有所差别。
父亲总说我还年少,而成人的世界,对如今的我而言太遥远。
似乎,真的如此。
他们的处事方式,我真的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