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玉敛精魂 曹子建初识公主
云扬宇魄 赵子龙勇探许昌
叁月初春,乍暖还寒。江南虽已是桃红柳绿,鶯飞蝶舞,北方土地上却仍是一片萧肃。
许昌城外的官道上,一匹信马疾驰而过。这种马大多挑自西南一代川马、滇马杂交而来的品种,外形虽不神骏,脚力却长,官家饲养多用于传递信讯。如今这匹,轡鞍鲜亮,一看便只是朝廷御用马匹,只是长途跋涉,棕黑的毛皮上粘着一层黄土,马鼻喷着粗重的白气,显是疲惫不堪,但马上那人仍不住挥鞭驱赶,马儿被催得急了,奋力撒开四蹄,踏在冻得硬了的土道上“咚咚”有声。马上的信使抽袖抹了把汗,不觉伸手摸了摸怀里那封羊皮帛纸。前方许昌城的轮廓逐渐清晰,他一甩马鞭,“叭”的一声,惊得道旁一隻低飞的衔泥春燕嗖地窜上了天。
那燕儿折翼一转,已从许昌城墙上滑翔而过。时为一朝之都,许昌城内街舍儼然,人群熙攘,数百家店铺招牌迎风而立,甚见繁华。城外虽连年战乱,但四起烽烟,似乎都被那高大矗立的城墙隔挡在外头一般,街上行人徐步,神情较之八方流离难民哀怨苦号,显得闲适许多,只在路过城东连延的皇宫深院,听闻里头不时传出的萧瑟钟音,脸上才显出羡慕之色。
许昌皇宫虽不及旧都洛阳皇宫规模宏大,却也是雕樑画柱,极尽奢华。洛阳一把大火将那座尽时百年的豪堰化为飞灰,只留下些焦木碎瓦埋入长草之间,想来数十万民工血汗、百姓财腴,也不过抵得方圆荒野、无痕余烬。待得此刻,许昌皇城由西向东延绵数百里,土木一新,漆味尤存,又哪里还会记起洛城风华。方才马上的信使急匆匆地跨进宫槛,甚至未曾注意到头上挂的那块“天下兴汉”的额匾已有些歪斜。宫侧的钟罄“叮咚”响了十二下,沉厚的声响回荡在宫墙里,微微让人感到有些发钝。滴水簷上的铜龟静静地蛰伏在那儿,低头凝视着这个偌大的庭院。信使刚迈上堂阶,就迫不及待地问门旁的卫士:“丞相可在宫中?”卫士一指宫西:“丞相正和程太尉他们在苑里赏春呢。”
桥下一带清溪蜿蜒而过,晶莹的溪水宛如一块光滑的绸缎。新采的桃花瓣儿从侍女手中的竹篮里倾落下来,悠悠的飘在水面上,盘髻下银铃般的笑声倏地荡了开来。只见一个蓝袍少年呼地从桥上掠过,手里拖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竿头系着一块附有粘浆的薄板,却是粘蜻蜓的玩物。那竹竿甚长,在桥面上晃来晃去,侍女们纷纷笑着跳开。其中一人躲得慢了,不想裙角正好被薄板粘上,那侍女忙“哎哟”一声,其余侍女笑嚷着叫道:“叁公子,这回可粘到只大的!”
少年这才一回头,露出一口细白的牙齿:“这可好了,我喜欢着呢!”
侍女们笑得更欢了,只被粘到的侍女脸上一红,赶忙俯身取下裙角的薄板,假意嗔道:“叁公子又拿婢子开玩笑。”
少年收回竹竿,淡眉一挑,笑道:“我可没开玩笑。你这一身彩妆,可比那蜻蜓漂亮多了!”
侍女们哄笑着打趣那位侍女:“听见没有,叁公子说你比蜻蜓还漂亮!”
少年顽皮地扮了个鬼脸,扯了竹竿跑下桥去,在西边掬了捧水,洗去额颈上细细的汗珠,那清秀俊朗的脸庞倒映在水里,被臂上袍角一衬,更显得淡雅如玉。却听得身后一个威严浑厚的声音道:“植儿,还不快过来。”
少年抹了把脸,回身踏前两步,已拉住那中年人的袍角:“爹爹,你怎么来了?”
中年人一刮少年的鼻子:“我这么多儿子,就数你最顽皮。不是说好在风露亭小宴的吗,还让爹爹亲自来找。”
少年眉头微微一蹙:“孩儿不是很想去。无非又是程太尉他们,客套事儿一大堆,烦也烦死了。”
中年人笑道:“尽说傻话。都是自己的长辈,况且今后带兵打仗,还多得仰仗他们给你出谋划策,现在多亲近亲近有什么不好。”
“带兵?”
“对呀。”中年人微微一笑,“你年岁也不小了,可不正是到了杀敌立功的年龄。你爹爹是统领天下兵马的丞相,征战南北,威名远扬。虽说是萌了你曾祖的一些荫德,当年却也是凭着一枪一马白手起家,时至今日地位,那也是戎马半生的结果。怎么偏偏到了你,整日里只晓得吟风弄月,岂不败了我曹氏的威名。”
说话的这中年人果真姓曹,单名一个“操”,字孟德,正是当今丞相。时值建安十二年(西元207年),曹操屯兵许都,挟天子以令诸侯,又在鄴城营造后方基地,不从者如吕布、袁绍、袁术者皆已灭之,北方沃土尽归其统,军威浩大,可谓四海披靡。曹操管眼前这少年叫“植儿”,自然是他的儿子曹植。曹操虽子嗣甚多,可偏对此子特别钟爱,常赞其“有天纵之才”,工诗善赋,与己颇有八分相似,也难怪对其青睞宠护。
曹植吐了吐舌头,道:“孩儿见惯了天伦之乐,爹爹试想,那家子弟无尊长,谁人父母无儿孙。可这一仗下来,却不知又要有多少妻离子散,人寰惨祸,莫过于此。”
曹操皱了皱眉,随即展顏道:“植儿有此仁心,实属不易。仁者之德,却为圣之本属。但历来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这些年来四方烽烟,诸侯之间互眈互依,谁也不敢怠慢。你不灭人,人必灭你。唉,世事多不遂人愿,古来如此,又岂是孩儿一人所独忌。”
曹植摇了摇头,还待说些什么,那边有卫士报导:“丞相,方才程太尉遣人来报,宴席已准备妥帖,请丞相移步风露亭。”
曹操点点头,朝曹植招了招手:“今儿先不谈这个,随爹爹去赴宴,也别让那边等了。”
曹植伸手搀挽住曹操的臂弯,站在远处的八名侍卫立即抢上前来,拥着二人朝鹅卵小径去了。
行不多远,只见一片碧色延绵,却是一凿大湖。湖中遍植荷花,莲叶接天,竟盖住了水色。十数点嫩红点缀其中,量虽不多,但形姿错落,亭亭玉立,与漫湖绿凉正是相得益彰,显是经过人工修剪;而一亭立于湖面,又略低于堤岸,只一径折曲玉栏相连,儼然有凌波之意。亭外宫女见曹操父子到来,纤掀竹帘,将二人引入亭内,原先侯在亭中诸人忙起身行礼。曹操哈哈一笑,摆手道:“大家都坐了吧。今日乃把盏行乐,就不必拘礼了。”说着当先在主位上坐下。余下众人见曹操坐稳了,这才纷纷入席。曹操笑着一指身旁的檀香木椅:“植儿,来这儿坐。”曹植应了声,却转身向另一位锦袍公子躬身道:“大哥先请。”
时曹操正妻卞氏生有四子:丕、彰、植、熊。曹彰常年在外征战,曹熊自幼多病,只有长子曹丕和叁子曹植留在身边。曹植所称之“大哥”,自是曹丕。他相貌不似曹植清秀俊雅,眉宇之间颇有煞气,听见曹植相请入席,微微“哼”了一声,在曹操左首大剌剌地坐了下去。曹植这才走到曹操右首的位置坐下。
曹操持起酒杯,朗声道:“今闻苑内荷花早开,故邀众位前来观赏。想那芙蓉本是夏初之物,今却与桃李斗艳,可谓奇事一桩啊。”
席间早有官员道:“荷乃祥瑞之物,‘荷’为‘和’,这夏荷春绽,正预示天下将和,四海归一。丞相多年的夙愿,怕是要实现了。”
曹操捋须一笑:“不错,统一天下,正是我多年的心愿。”说着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一旁曹丕忙举杯道:“那就恭祝父亲大人重复大统。”众人一起干儘自杯之酒。
曹操弄了弄手中玉杯,笑着道:“不过今日是赏花游兴,暂不谈国事。”他立起身,抬头望见亭上额匾,念道:“‘荷风四面’……好一个荷风四面。嗯,有酒不可无诗。今儿大家就一起凑凑兴,以此景为诗,如何?”
席间一官员道:“好呀。丞相诗才固然是天下皆知,连两位公子,那也是才情满腹,只怕把我们这些叔伯长辈都比下去囉。”
曹操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那边太尉程昱向身旁的官员使了个眼色,那官员持杯而起,在亭边绕了一圈,回身笑道:“我偶得一首。”
曹操放下手中酒杯,道:“哦,快快吟来。”
官员踱了几步,信口念道:
“ 亭盖红菡萏, 舒卷一茎香。
掩映妖嬈媚, 偏凝神仙妆。
叶展翻砌影, 花开散鹅黄。
凭水擎玉露, 倚栏饮琼浆。 ”
说着仰头将手上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四座官员皆指着他笑道:“好个‘倚栏饮琼浆’,你到喝得通派。”只曹操淡淡一笑,脸有不豫之色。那官员回头朝程昱看了一眼,程昱轻轻点了点头。这一切却叫曹植看在眼里,他已知程昱有意叫那官员吟出首差强人意之诗,待会儿好显出自己父子的威风。果听程昱站起身道:“还要看丞相和二位公子的生花之作了。”
曹操笑了笑,对丕、植二人道:“你们也来参一脚吧。”
曹植只应了声,却不答话。曹丕瞪了他一眼:“既然叁弟不舍得一展才情,那作兄长的只好当仁不让了。”说着他走到栏杆前,略一沉思,吟道:
“ 柳荫垂帘, 桃坞彻语。 绿叶吹凉, 玉容消寂。
丛縈寸藕, 波心宿憩。 鼓浪飞中, 跳鱼鲤立。
叠澜不惊, 射靄飞雨。 夜尤酣寐, 江初雾涤。
晓岸参斜, 露零沤起。 重承恩被, 神平不喜。
姿落平阳, 质存天地。 身陷污塘, 色放千里。
半川稟气, 粉融香溢。 跨徠日月, 我心不息。 ”
诗音刚毕,诸人皆拍案抚掌,大声叫好。程昱叹道:“好一句‘跨徠日月,我心不息’,果然是大志向、大气派。单此一句,就与别家的不同。”曹操也捻须笑道:“丕儿的诗才又进步了,不错,不错。”指着面前的酒杯道:“来,替爹爹把这杯酒干了。”曹丕脸上一喜,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袍角遮处,得意地瞪了曹植一眼。
曹操转头对曹植道:“植儿,你大哥已有了首妙笔之作,你可别被他比下去囉。”
曹植还未答话,忽听亭外侍卫隔着亭帘道:“稟丞相,东吴信使求见。”曹操眉头一皱,摆手示意众人入座,道:“传他进来。”只见竹帘动处,方才的信使钻进亭来,向曹操行了一礼,从怀里摸出帛纸呈了上去。曹操打开一看,不禁面露喜色,笑着对众人道:“东吴孙仲谋言欲与我联姻,不日内便有使者护送其女入都。”
程昱微笑道:“恭喜丞相,又可去一大患也。”曹操将信递予一旁侍卫,点头道:“不错。想来当今天下之势,北方已定,西凉马超年幼识浅,川蜀刘璋昏庸无能,所患者不过刘玄德、孙仲谋二人矣。今东吴主动修好,又欲与我结百年之亲。江南一定,刘玄德孤立无援,荆州唾手可得,何愁天下不平。”说着一指席间残酒:“此事当慎备才可。今天就先到这儿吧。程太尉,你随我回府议事,余人各归各位。对了,把荀尚书也叫到丞相府去。哼,当日一见孙仲谋,威武了得,方有‘生子当如孙仲谋’之感慨。不想今其女又要入都,到正要看看是长得怎般模样。哈哈哈哈。”曹操迈出亭去,走得几步,忽又回头对曹植道:“今天有正事要办,就先放过你。不过这诗,可是要欠下的。”曹植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道:“是。”却偷着向曹操扮了个鬼脸。曹操哈哈一笑,转身去了。
曹植与余人作别,一看日头,知道时间尚早,便独自一人往苑北而来。道旁树影婆娑,花香浮动,倒也怡然自乐。忽听身后有人唤道:“子建。”回身一看,假山后转出一人,约摸二十出头,素袍宽衣,皮肤甚是黝黑,手里还捏着把檀木纸扇,脸上儘是古怪的笑容。他快步迈上前来,用扇柄指着曹植道:“怎么样,是不是又大出风头了?”
曹植伸手推开扇子,笑道:“什么‘大出风头’?”
那人嘴角一撇:“丞相在风露亭设宴,自是要考较你兄弟二人的诗才。”
曹植笑着道:“你到清楚。我问你,方才赴宴,你为何不去?”
那人抓着扇柄挠了挠背,道:“你又不是不瞭解我,这种无聊的宴会,我才不去凑热闹呢。”
曹植一扭头:“你倒好,想不去就溜之大吉。明知不是什么好事,也不来与我共患难,还说是好兄弟呢。”
那人嘻嘻一笑,道:“谁叫你是丞相的公子呢,可也犯不着拖我一起下水吧。喂,不过话说回来,这次丞相又奖了你什么宝贝呀?”
“奖我……一道赐死令,砍了你的脑袋!”
那人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我死了,‘铁玉双才’少了铁才杨修,只剩玉才曹植,岂不无趣?”
曹植笑道:“就剩我一个人独领风骚,那可妙得很呢,又怎会无趣?”言罢微微一笑,续道:“还没等我把诗吟出来,酒席就散了。大哥倒是作了一首,到也不赖。”
杨修眉头一掀:“论才华,你大哥比你还差得远呢。你真应该把诗念出来,也好挫挫他的锐气。”
曹植低头看了看自己地上的影子,淡淡笑道:“我实在不愿再和他起什么事端。这两年来,他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差,视我如仇敌一般,时时小心,处处提防,一有机会就欲置我于绝地而后快,又哪里还有半分兄弟情谊。”
杨修道:“古来权位之争皆是如此。谁人不知丞相对你最是宠爱,你大哥虽为长子,但继袭之事毕竟以遗训为据,将来若你爹爹一句话,又有谁敢不奉你为尊?你大哥如此对你,自是担心你抢了他的爵位,也算是情理之中。”
曹植苦笑道:“我只想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对‘权力’二字视如粪土,又几曾想过要和他争什么爵位。”
杨修笑道:“你自己虽没有这个念头,旁人又如何而知?丞相的势力近年来是如日中天,待一统山河,废帝自立,那便是天子龙椅,又有谁不想去坐坐?就算你明言不欲此位,旁人听来,也不过是虚情假辞,到越发显得你偽心了。”
曹植轻轻叹了口气:“我生在权宦之家,那也是命数使然。余人只知钦羡,又哪里晓得其中身不由己的苦处。”
杨修笑道:“罢了罢了,这争权虞诈之事,只要静心处之也就是了,顺其自然最好。”他一拢折扇,“走,我们斗酒去,莫辜负了这等良辰。”
曹植一笑:“就知道你是来找我喝酒的。去就去,谁怕谁!”说着与杨修并肩而去。
两人在苑内把盏吟诗,待酒散兴尽,已是日沉西山。曹植别了杨修,回到自己府中。洗漱过后,微微有了些醉意,推开碧笼纱窗一看,只见一轮皎月悬在空中,晚风过处,院内翠竹龙吟森森,便走出屋来。只夜露一袭,脑袋清醒了不少,顿觉心头舒畅。他坐在莲池边上,从怀里摸出玉簫,放在嘴边吹起来。莲池内月影如银,簫声如泣如诉,飘然融入风中,万籟此寂,荡气迴肠。忽地岸边一隻青蛙“呱”地蹦入水中,曹植心头一震,眼前不禁浮现出曹丕看自己时的眼神,白日里的欢喜竟去了大半,呆呆望着池里划破的月影,良久方才叹了口气。却听身后有人道:“我的植儿什么时候学会叹气了?”
曹植一愣,回头惊道:“爹爹,你怎么来了?!”
曹操已换了件薄绸内袍,一把拉起曹植,笑道:“我怎么就不能来了。爹爹近日来一直公务繁多,抽不出身来看望我的宝贝孩儿。今天就要来讨杯酒喝。”
曹植笑着收起玉簫,一扯曹操的衣袖:“今天非把爹爹灌醉不可。”
曹操哈哈笑道:“口气到不小!”
两人相携走进院子的凉亭内,曹植取过两隻酒杯,为曹操和自己斟满了酒。曹操饮了一口,笑着对曹植道:“植儿的簫是吹得越来越好了,恐怕王城之内也难找敌手。只是我听到簫声中似乎有深深的愁苦,难道你有什么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