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仁看了看天色,对曹操道:“丞相,吉时已到,不如这就开坛祭天。”曹操“嗯”了声,脱去斗篷,整了整袍甲,大步上坛,在香案前朝南拜了叁拜,高举帅令,朗声道:“天恩感惠,赐我铜雀于世,今筑高台以奉之。曹孟德率群臣祭拜,望天帝垂悯,助我成就霸业,上以匡正顺天,下以平乱安民,佑我族万世昌茂,国强庶富,四海归心,治道清源。”四方兵将齐声应道:“佑我族万世昌茂,国强庶富,四海归心,治道清源。”声动云霄,响彻大地。
众人随曹操一起拜下,曹操插好香烛,转身走到铜雀前,一扯绸幕,忽见红光一道,从台上冲天而起,映得半个天空鲜红一片。众人一声惊呼,随即欢声雷动。曹仁朗声道:“上供!”早有侍卫呈上供畜,再看那铜雀,曲首天歌,羽翼淋漓,通体隐隐透出红光,儼然王者之气,果然非人间应有之物。
曹操携众将下得台来,只感心情甚是欢畅。传令官报,东吴公主与使臣已到城门口。曹操笑谓众人:“走,我们接接去。”
曹植今日穿一件淡蓝绸袍,站在曹操身侧。他昨夜因辉月玦丢失的事烦心,直到快二更时分才入睡。但为方才气氛所感染,又见父亲心情甚好,精神也振奋了许多。只见远处驶来一辆鸞车,先有一将纵马上前,一张威武的国字脸,眉发皆以花白,尤其頜下长须,雪丝如银,垂在胸前甚见威风。他对曹操施了一礼,客套了几句,复又朝自己一笑:“叁公子今日好气色呀!”正是黄盖。
曹植还了一礼:“老将军昨夜睡得可好?”
“好,睡得可香了。昨日承蒙叁公子仗义相助,我家公主得以平安归来,去了老将心中好大一块石头,又怎么会睡不好呢?”
曹植笑道:“我看老将军红光满面,待会儿宴上可要好好敬老将军几杯。”
黄盖哈哈一笑,对曹操道:“宴还没开,叁公子到先向我下战书了。”
曹操也笑道:“老将军可要当心囉,我这孩儿看上去文质彬彬,酒量可是不浅哟。”
黄盖笑道:“哦,那我倒是要见识见识。”众人一起笑着拍马而去。
曹丕跟在曹操身后,心里老大不是滋味:“我是爹爹长子,也就是将来的继承人,你不先和我打招呼,却去跟叁弟说得如此亲热。”他横了黄盖一眼,忽又见后方鸞车帐帘深垂,里头坐着个人影,自是东吴公主。就听身旁许褚对荀彧小声道:“听闻东吴公主是个大美人儿,却不知生得怎生模样。”
荀彧道:“我又没见过,你问我做甚?”要问就该问那些有福先得一睹芳容之人。”说着向曹植嘴一努。许褚道:“对,对。”转头去问曹植,曹植笑而不答。曹丕暗暗“呸”了一句,“怎么好事都让他拣了去。”对东吴公主更加好奇。
行至台前,黄盖昂头看那台端直耸入云,不由赞了句好。曹操微笑道:“我已令人摆宴于台上,这就请公主下车登台吧。”
众将下得马,黄盖走到鸞车前,轻声对里面道:“公主,丞相请您下车登台。”
“知道了。”车里传出一声娇柔的声音,正和曹植昨日听到的一样。四周忽地安静下来。曹丕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只见一只有如白玉般的纤手从车里伸出,掀开了帘子。便有一双穿着鹅黄小鞋的脚跨出车外,接着一席淡黄绸衫,轻飘飘宛若柔纱,那婀娜的身段缓缓移到地上,腰、躯、腿无不恰合比例,当真增一分嫌长,减一分嫌短,虽然未戴什么佩饰,整个人如同笼在一层薄雾中一般。曹丕只觉头一阵晕眩,慌乱朝她的脸看去,却是大失所望。只见公主戴着一层面纱,遮去了容顏。黄盖道:“依我江南规矩,女子宴前不以真面目示人,并非对丞相不敬。”曹操笑道:“什么敬不敬的,当然是要依你们的规矩。只是看不见公主容貌,未免有些吊人胃口。”他这句话倒是说中在场人十之八九的心事。曹丕盯着公主窈窕的背影,不禁咽了口口水,心中迫切之情更甚。
只曹植自公主一下车起,便觉她面纱后一双美目一直在望着自己,眼中隐隐浮现出她那秋波流转的眼神,不由脸上一热,冲她点了点头。曹植心道:“昨日她化了妆,没看清她真正的样子,倒不知除了那双眼睛,到底生得如何。”
正想着,一行人已登至台上。这宴台设于祭台下方,不似祭台庄严肃穆,整个台面装点得富丽堂皇。四根镶金牙柱,拱起中央弧形吊顶,八条五爪金龙图案,正聚在吊顶上一颗斗大的夜明珠周围,曜曜生辉。台沿坠着金边罗纱,在风中轻轻飘舞,衬着四周圃里的五色牡丹,更添华贵。台中摆着叁列梨木镶玉桌,桌上放着数只雕彩白玉盘、几双浮纹象牙箸、若干隻金底沉铜杯。盘里是玛瑙葡萄、红玉山楂、水晶蜜梨,从金爵玉嘴壶中透出浓洌的酒香。即便众人之中大都见过皇室宫宴,此刻也不由为眼前的奢华所惊呆。曹操笑着一指诸席,道:“大家伙先入席吧。”请东吴公主和黄盖坐了上位,自己在主位相陪。余人按官职大小纷纷入座。那边钟瑟声起,仙乐飘飘,轻歌曼舞,加之地势位高,爽风习习,众人均觉心胸一畅,尤坐天宫仙府,不在人间。
早有侍女斟上陈年杜康酒。曹操举杯道:“今日有两件喜事,一是铜雀台筑成,一是东吴公主与黄老将军大驾。二喜临门,大家当放开畅饮,不醉不归!”说着向公主及黄盖道:“来,我先敬二位一杯,并遥祝仲谋兄多富多寿。”黄盖举起杯来:“承蒙丞相相邀,叫我等大开眼界。这铜雀台当真神仙府第也!”言毕望向公主。公主轻轻点了点头。黄盖道:“我家公主欣闻此台初成,又得揽胜景,愿助兴一曲,以谢丞相。”曹操喜道:“哦,那可要欣赏公主绝艺。”黄盖拍拍掌,有东吴侍女抱上一具瑶琴,放在公主面前。曹操看到瑶琴,略微一呆,却见公主伸手缓缓摘掉了面纱。
清风一送,酒香混合了周围的牡丹花香,将宴台裹成一团。然一时台上诸人,竟一齐屏住了呼吸。顶中央的夜明珠光华璀灿,台上各色器皿金玉相辉,即便圃中牡丹,也是天香国色,酣露染衣。然而这些和公主的绝世容光一比,无不黯然失色。公主的美,雍容中略带娇柔,羞涩里又见高贵,尤其那双美目,如拢北川之雪为白,如点蓝田黑玉为瞳,如覆徽州之墨为睛,更掬晨曦之露,朦朦乎敛神,脉脉兮含情。众人均一个念头:若真有天宫仙女,也不过如此而已。
曹植昨日看到的不过公主一双眼睛,他没想到五官一衬,更较芙蓉晓浴,灿烂若霞。她似乎见惯了旁人对自己钦赞的目光,也不在意,用手调了调琴弦,十指拨动,叮咚声骤而响起,琴声清越,如山泉流淌,春寒料峭,碎冰泠泠,又若清秋晓月,弯鉤似眉,冷色融融。众人心中一荡,只见人面春桃,黄衫夏雨,明眸秋月,冰肌胜雪,一时之间,竟分不清何是人,何是琴,是人抚琴流音,抑或是音化琴撩人。待一曲终毕,却无人喝彩,均不愿打破这余音绕境,耳畔仙音。
过得良久,曹操才带头叫了声好,四座赞声纷起。曹操叹道:“我闻仲谋兄养有好女,不想竟妙于斯。”公主福礼道:“丞相过奖了。我凭此曲祝丞相福寿无疆。”说着手指一拨,商音颤响,于耳不绝。在座众人皆窃窃私语,夸赞公主貌艺双绝,曹丕看得更是眼都直了。
曹操环顾四座,见曹植端坐侧席,心念一动,道:“公主琴艺之佳,叫我等今日大饱耳福。趁着有兴,植儿,你也为大家吹奏一曲,以添喜氛。”黄盖“哦”了一声,道:“叁公子也擅乐器?那可要洗耳恭听了。”
曹植没料到父亲会有此一命,但他的玉簫是随身携带,加上刚才听了公主的琴乐,兴头一提,也不禁技痒起来,欣然道:“那孩儿可要献丑了。”摸出华先生替他做的那支玉簫,下到台中央,瀟洒地在手里转了个圈,“呜呜”吹起来。
这是一种空灵的声音,从那根细细的竹管里透出,随着阵阵吹过的轻风荡漾开去,宛如碧波万顷,粼光微泛,仿佛要灌进每个人的心田里。人言“醉”,或品醇酒而味醉,或闻浮香而嗅醉,或观夕景而视醉,或抚丝绒而触醉,今闻簫声呜咽,如诉如泣,嘹如晨钟,沉若暮鼓,勾起往昔点点,或喜或忧,参苦参乐,皆是支颐思远,遥望云雾延绵,一时竟忘身处何处,飘飘乎若逐云回雪,到真是醉了。
忽然“叮咚”数声琴响,曹植心头一荡,曲调已转,簫音回拨,似被他收成一丝丝、一束束,细若游线,蜿蜒曲动。那琴声曼点,如碎珠溅玉,哗啦啦散落一地,却又被簫线粒粒串起,越聚越长。最后华光一灿,珠链已成,光芒灼灼,明丽不可方物。忽又被锋刃一割,线断珠散。那琴簫之音散了复聚,聚了又散,时千云卷雪,时涓流淙淙;时月色横江,时鸥歌阵阵。突然琴起簫和,一如翔凤吭鸣,一如腾龙吟啸,相依相偎着冲天而起,抖落星辰无数。曲调越拔越高,直听得众人如痴如醉。忽而两件乐器哑然而止,清音越出台厅,“哗”地散入长空浩宇之中,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曹植笑吟吟地走到公主面前:“多谢公主以琴相和。”
公主微微一笑,道:“方才听叁公子簫声悦耳,忍不住加入进来,还望公子勿见怪。”
曹植道:“公主琴艺高超,今日有幸与公主合奏,实是大快平生,巴望还来不及呢。”
公主笑道:“公子簫艺也是世间罕有。”
黄盖一抚掌:“你们两个一琴一簫,配合得是天衣无缝,真是那个……嗯,珠联璧合呀!哈哈哈哈。”
曹操捻须点头道:“难得难得,想不到琴簫合奏,绝妙竟于斯。我这植儿一向不服别人技艺,今日总算是找到对手了。”
黄盖道:“我家公主何尝不是。只听闻叁公子诗才横溢,我看着乐艺,在我们东吴也是技冠群英啊。”
众人听黄盖竟把曹植放到如此高的地位,纷纷应和着向曹植道喜。唯独曹丕越听越不是滋味,尤其黄盖那句“珠联璧合”,他恨不得把他从这高台上扔下去。
曹操目光何等锐利,曹丕咬牙切齿的样子都叫他看在眼里,有心让他有一展才华的机会,便道:“说到诗才,我几个儿子都擅此道,手下的一群文臣也不示弱。今日趁此良辰,便在这台上赋诗咏台,如何?”荀彧等人都听出曹操话里的意思,忙道:“新台初成,不可无诗。”曹仁道:“此去上层,视野极宽,当为作诗佳处。”曹操笑道:“那好,酒先温着,我们登台咏赋!”
侍女们在上层重设案台,备齐文房四宝。曹操道:“今日便来开坛赛诗。以此景应题,此台为物,谁能在最短时间内写出最精彩的文章,就是胜者,我自有赏赐。”
众文臣一听,无不跃跃欲试。曹丕横了曹植一眼,心里已暗下决心,力拔头筹,好在公主面前露脸。他对自己的诗才一向很有自信,环顾四周,脑中佳句已纷至遝来,不禁得意地在案前一坐。曹操令下:“比赛开始!”
曹植迎着颱风,被爽气一袭,心情更觉舒畅。见四面楼宇嵯峨,风物华茂,胸中不禁涌起一股豪气,提出一隻狼豪,蘸饱了墨,落笔行文,疾走如飞,好不畅快淋漓。公主坐得离他最近,忍不住斜眼看去,只见金玉笺上秀体小楷写道:
“从明后之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 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
见高殿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 立冲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
临漳水之长流兮,望果园之滋荣。 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
写到此处,曹植忽地抬头望了公主一眼,两人目光正好相碰。曹植微微一笑,续写道:
揽琴簫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 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
欣群才之来萃兮,协飞熊之吉梦。 仰春风之和睦兮,听百鸟之悲鸣。
云天垣其既立兮,家愿得乎双逞。 扬仁化于宇内兮,尽肃恭于上京。
惟桓文之为盛兮,岂足方乎圣明? 休矣!美矣!惠泽远扬。
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 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辉光。
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君寿于东皇。 御龙旂以邀游兮,回鸞驾而周章。
恩化及乎四海兮,嘉物埠而民康。 愿斯台之永固兮,乐中古而未央。”
写完一笔掷地,见公主轻轻对自己点了点头,眼里满是赞赏之色,也觉此篇属得意之作,更难得的是一路写来文思泉涌,下笔毫无滞涩。去看余人,大多还在冥思苦想,知自己是第一个完成的,此时呈卷,冠军非己莫属。只是顾及曹丕面子,不愿太出风头,于是提笔,想复而增删,不想杨修在侧,早见他完卷,抢过喊道:“叁公子已经写成了!”曹丕一惊,自己所作不过十之五六,已感速快,曹植竟先于己完成。曹操接过金玉笺,命荀彧当众诵念。荀彧先是流览了一遍,随即念了出来,声音抑扬顿挫,语调语速恰到好处,一篇原本就英华薈萃的文章更显得精闢淋漓,众人均觉此篇既应物应景,词藻华美,又暗喻双关,对曹操歌功颂德,气势磅礴,实属佳作。略一细细体会,更感用字妥帖,意境高远,妙处无穷。荀彧道:“看来是叁公子胜了。”曹操微微一笑,转头对曹丕道:“不忙。丕儿,你的文章呢?”曹丕低头看着自己尚未完成的文章,又看看荀彧手中的金玉笺,终地又羞又愤地道:“不用看了,叁弟文章,远胜于我。”曹操本想让曹丕有恃才之机,不至失了面子,不想又让曹植尽领风骚,却也为曹植感到欣慰,笑道:“既如此,我宣布,植儿的文章在最短时间内完成,又应景华美,当为第一!”众人皆为其喝起彩来。
曹植谦逊了几句,但见曹丕铁青着脸,心下不免有些揣揣,也怪杨修性子急,却是一片好心。曹操笑问道:“植儿,你这句‘揽琴簫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何解呀?”一句话窘得曹植答不上来。
黄盖笑道:“叁公子果然文采飞扬,这一等一的人才,主公必定十分喜欢,我东吴上下也无人不服呀。”
在场众人,对此话之意都心知肚明。不过一想,曹植是曹操最宠爱的儿子,今日又在公主与黄盖面前大展风采,还与公主有那么一段上天安排的缘分,实如黄盖所言,两人当真是“珠联璧合”,恐怕公主嫁与曹植,是十有八九之事。一些年纪大点儿的将臣都为曹植欢喜,年轻的羡慕他能娶到这么一位貌若天仙又如此文雅可人的公主。只有曹丕,感到自己手心冰凉,看着曹植立在台中俊挺的身影,心中又妒又恨。
曹操微微一哂,道:“我说过胜出之人有赏赐。植儿,你说你想要什么?”
台上气氛一下子凝固下来,大家的目光都集于曹植身上。谁都知道,此时只要他开口提出与公主的婚事,便是顺理成章地成了。曹植自己当然也清楚,他望瞭望公主,却见公主低着头,一双美目盯着案上的玉笺,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心念猛地一动:“我怎么忘了,她明明就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我又岂可趁人之危?”想到此处,当下昂头道:“爹爹言出如山,只是植儿一是想不到该向爹爹讨什么赏赐。我想爹爹只要允诺,将来我求爹爹一件事,爹爹要满足孩儿。”
曹操一愣,他没料到曹植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在场众人也都颇感失望。公主疑惑地看了看曹植,曹植对她微微一笑,复对曹操道:“这便是孩儿要求的赏赐,爹爹答不答应?”
曹操笑道:“植儿既然提出,为父岂有食言之理。你这赏赐可不小呀,等于是要去爹爹一块免死金牌。不过就凭你那篇《铜雀台赋》,也就值了。回头找人把它刻成碑文,立于台下。”他站起身:“诗也咏了,文章也作了,这肚子想来也饿了吧。我们这就下去痛饮百杯。植儿,你赢了爹爹的赏赐,待会儿酒桌上可不能赖哟。”一席话将方才的尴尬气氛一扫而空,众人拥着曹操父子、公主、黄盖下得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