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根Davidoff（出书版） BY 尉宁非

这答案，满意吗？

第二十根香烟--我，即将回去，实现我离开前的承诺。

辗转这些日子，以为自己可以逃开，没想到，结果还是回到了原点，面对最直接的痛。

一个人待在家里，突然间发觉这透天的屋子大得让人害怕，夜晚一到便害怕寂寞缠身，空荡的屋子，连喘息都会回荡在四

周。

没让Dragon他们知道我回来的消息。只是，他们还是会不定时的传讯息给我，在我回台湾之后，讯息仍不间断的传送着，

每一通都写着相同的话。无奈的关闭电源，独自躺在沙发上看着让我感到陌生的电视节目，在国外这么久的日子，几乎让

我遗忘了中文该怎么说，连听见熟悉的话语，还会让我不适应。

浅浅的笑着，看着一台播映着影集的频道，Porsche庞大的身躯占满了沙发的另一角落，趴在上面，脚掌安稳的箝住一个

抱枕，那神情似乎很享受。

也许吧，随着我流浪了这么久，难得可以这样舒服的过日子。

摇晃着烟盒，叮叮咚咚发出空虚的声响，香烟，快没了。要出门去买吗？算了，我还不急着出门，还是等等再说吧！抽出

一根香烟，如同毒瘾发作的吸取着那浓涩的气味，放开含在唇边的香烟，瞬间，不经意的瞥见右手腕突出的刀痕......回

台湾之后，它不再抽搐的发疼，这样的感觉对我来说，有点不好，该怎么形容？就好像是已经习惯了事物，忽然的溜开。

嗤嗤笑了几下，继续适应着我快遗忘的语言，继续看着不知所谓的节目。

今天，是个晴天，外面的冷风也不再狂妄的吹扫，是个适合外出的天气。

套上一件灰色翻领毛衣，翻找出一条不算正式的西装裤，扎上皮带，穿起驼色休闲鞋，抓起小方桌上面的钥匙，对

Porsche招招手，带着牠一同出门。

许久没驾车，有点不太上手，生涩的发动引擎，暖几分钟，随意按下CD电源键，我的心震动几拍，一股排山倒海的情绪瞬

间涌上，手指仍停止于半空，收不得，也进不得。

熟悉的韵律声，一个音节，一个音节流泄而出，时而轻缓，时而浩气磅礡，偶时让人怅然，偶时让人揪心，一阵一阵的音

符浅浅跳出，勾撩起藏在心中，更多难以开启的记忆。

这时的我才意识到，我开的是哪一台车。火红色的Z3，她最喜爱的车。这车怎会出现在这里？第三十八号布拉格交响曲，

重复播放着......好熟悉，好熟悉，熟悉到让我几乎忘记自己早已泪水干枯，还想挣扎的落泪。

身体疲累的靠在椅背，握紧方向盘的指节泛着白，紧闭着眼，许多锁在心底的往事，一幕一幕掠过眼前，飞梭而过，我还

来不及看明白，仔细，便溜开。

两年了，我还是这么想你，一点也不曾抹灭。我竟还担心着怕记忆你记忆得不够深刻，其实，我一直都没忘记吧！抚平心

里澎湃的激昂，架上墨镜，抿着犀薄的唇，踏上油门扬长离开。

远离市中心，在眼前扩张的是陌生的乡村，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知道该怎么走，只能凭着浅淡的口语印象不停的驱策着，绕

过一弯弯绵延的山路，旁边的陡峭无视于眼，更是加紧速度狂飙，每个弯道都发出刺耳的滑音。

愈来愈茂密的山林，愈来愈高的海拔，我不自觉的开着，心底有一种声音轻轻的对我说，在眼前，就在眼前，只要我够专

心凝望，便能瞧见......

是什么东西在我眼前？倏的，眼角扫过一团白，猛然踏上煞车，后座力之大，让我半身重重的往前撞击，弹回。心在鼓动

着，跳动着繁杂的频率，体内的鲜血急速输送着，掌心沁出汗水，冰冷的冬季里，我的额鬓竟冒着汗，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滑过脸颊。

急促喘息着，一声声呼吼的骇人。我--瞧见了......急躁的吸入一口新鲜之气，充塞的肺叶鼓满，顿了会，打定主意--不

管怎么逃避，该要面对的始终躲不过--伸出微微发颤的左手打开车门。兢兢业业的踏着有些抖怯步伐，拨开挡住前路的枝

枒，阳光斑点的落在脚下的泥土上，摇曳晃动的覆上眼，每跨出一个步伐，便要深深的吸气再往前迈进。

脸颊边刮过许多细小的树枝，搔得微刺，稍微停住脚仰首看着为茂密蔽盖的苍穹。终于，我来了，阔别两年的日子，我们

总算见面了。两年，其实也不过恍过一瞬，眨眼间就过了。

跨过腐朽的枝干，映入眼前是一片幅围宽广的平坦，不远地方郁郁苍苍大树晃摇着，隐约之间阳光又透了进来，在大树一

端打磨闪耀的白色大理石静静的躺在泥土中，靠近了几步，蹲下身子，让风吹得冰冷的手轻扫过，扫落了凋零的枯叶，粗

糙的沙尘。

席地而坐，看着拨扫干净的岩面，深深的用凿子刻下几行的文字，上方中央黏贴着一张我忘也忘不了的容貌，靠着身后的

一棵老树，仔细的端详清楚，天际里的亮光刺痛我的眼，瞬间泛起泪光，眨了几下，让眼瞳适应这炫亮的光芒。

指尖轻轻顺着凹痕移动，岩石上还保有着一种沙砾感，粗糙得很像你的手，嵌镶入岩面的照片中的那张笑脸，让阳光照耀

得更是璀璨，令人荡漾，一直以来你的笑容总是这么祥和，深陷的酒窝让你带在颊边的笑脸更为灿烂。你总是一直用这笑

容迎接着我，就算连现在也不例外。

「我去做了一趟旅行，去了几个国家，一路上有悲有喜，还有，我在法国的时候还养了一只狗，很骄傲，跟你很像，尤其

是那一双眼珠。」柔缓的笑着，不知现在自己的笑容看来怎样，是否还是那么僵硬呢？

寒冷的风吹过，扬起额前稍长的发梢，也吹过冻得微红的脸颊，淡淡的就像她的碰触一样。

我对着她的坟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近况，学习着她对我说话的语气，模仿着她的方式，对她报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

「两年，我们离别了两年，而我也逃避了两年才敢来见你，你恨我吗？因为我是这么的懦弱，因为我违背了对你的约定，

因为我没有勇气对你说出藏在心里，挣扎许久的话，你恨我吗？」如果你给我的答案是肯定的，我想，我身上背负的伤痛

会减轻一些，可是，你早已不会再给我任何答案了，所有的答案现在都必须由我自己去发觉。

「旅行的终点站在意大利，去到你出事的地点望了一下，我没有到许愿池许愿，因为我相信我在有生之年绝不会踏上那里

。」手肘撑着微曲的膝盖，侧脸凝视着坟上。

Ni-G说，去意大利一定要到许愿池那边，丢下一枚铜币，诚心许下心中愿望，但是，第一个心愿必定是--重回罗马的心愿

。思及此，再定眼紧凝着坟上瞧，你完成愿望了吗？

眼神牢牢的盯住白亮的坟，怅然的苦笑着。

「我很想你，无时无刻不想着你，有一剎那我甚至惊怕自己会把你遗忘，就像我遗忘记忆一样，我经过的每条街道都会不

时的张望，看是否能寻觅一抹你那熟悉的影子，天空若下着雨，我会想着你现在是否陪伴在我身旁......」哑然失声，所

有脱口欲出的话语全都成了无声的叹息，只能让双唇一张一阖的掀动着。

「你知道吗？我真的如你所愿，我再也流不出一滴泪，连要为你哀悼的泪水也没有......我很痛苦，甚至想就这么死去也

好，可笑的是，我竟然连死亡的权利也没有，我必须活着承受自己带给自己的罪！

「你说，如果我死了，你会代替我继续活着--」笃定着一种心态，用坚定的眼神凝睇着坟上刻划的名字。「我现在对你承

诺，我会继续活着，用我的眼睛代替你看这世界，用我的心好好的感受这世界的未来，直到有一天相遇了，我会仔细对你

诉说，我没给过你任何的保证，如今，我在你坟前立誓，许给你一个承诺！」这一生当中我未曾如此坚定，我也诧异于自

己的决心。

「我逃了这么多年，不管是对于你付出的感情，还是我自己的心，我都一并的逃离，而今我决定正面迎接自己的心......

」说出口的话很不着痕迹，却也很深的烙在心底。「我不能肯定我会不会再爱上别人，我唯一能对你说的是--不管我爱上

了谁，在我心底一定为你保留一个位置，谁也夺不走，占据不了......」

天又刮起一阵强风，婆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遮盖我的声音，说出口的话随风飘远，远远的，远远的没入风里。心有

点累，身体有点倦，轻轻靠着的大树吹过一阵阵夹着暖意的凉风，微微的吹抚着，也渐渐揉去了我心底残缺的伤口，点滴

倾涌的血液似乎在这瞬间凝结，结起一层厚厚的痂，血口，刀痕，溃烂，正逐渐的修复。

微闭着眼，聆听着这茂林里的声音，隐约间有个不同的响声传入耳里，偏了头想看个清楚，那人处在逆光下，我端瞧得不

甚清晰，仅能由那模糊的形体判断出是个男人。

那人更靠近了些，直到阳光抛却在他背后，我才看见来访的人。原来不只一个人！

「什么时候？！」浑厚低沉的嗓音简短说着。

我逸出一声笑，这么些时日不见，他依然惜字如金，吝啬的不肯将话说得完整一些。

Dragon一双大手趁我不备结实的往我肩上捶，险些让我岔了气，咳了好几下，有点不甚愉快的表情赏给他，算是一种招呼

。

「这见面礼可真有重量。我还真无福消受！」酸了Dragon一下，往Umbra那边瞧，他还是终年的墨镜，黑衣，一点也没有

改变。

我想，我们之中改变最多的人，是我吧！在历经这么多事之后，多少也不同了，收敛起自己年少时的不驯，蜕变出一张老

成许多的面容，连我自己也感受到了！

忽地眼光飘往Umbra后面，他颀长的身影之后隐盖着两个陌生脸孔，有些不适的详看着，在我还来不及发出疑问时，那两

位陌生的老人已早先一步站在我面前。

鬓边泛着花白的老人双双在我面前蹲下，满脸盈笑，眼光流转的直盯着我瞧。

睁着双眼，我怔忡着，这妇人柔嫩的掌心缓缓的顺着我的脸，我的眼，我的眉，瞪大眼瞧着离我咫尺妇人，她有种说不出

的温煦，和蔼，纵然风霜满布的她还是这般祥恬，瞬时之间，臆测出个大概--一切都在来不及反应之间，妇人拉起了让我

用袖口隐藏的伤痕，泪水自她眼眶里流下，一滴滴晶莹剔透，一滴滴都是我渴望许久的光辉--她的手指来回的抚过触目的

伤疤，滚热的泪水墬落在殷红的缝痕上，烫着了我。

「怎么这么傻。」妇人语带哽咽说着。「Enigma若是知道，定是比我更加不舍。」

身体震了下，全然的傻眼，我毫无反抗之力！霎时间，眼眶刺痛得让我无法看清影像，眼前蒙上氤氲的雾气--泪，是眼泪

？

「我失态了，抱歉！」紧忙抽回自己的手，不安的交叉握着，转念一想，又觉不妥，报上自己的姓名，伸出看似完好无缺

的左手，礼貌性的握了一下。

全然无预期会在这里碰上她的父母，这是巧合吗？

约略与她父母说着一些经过，以及在国外的一些情况，没有多提什么，所有不该提及的全让我用简单的言语带过。对谈之

间我一直保有着一段距离，不敢太深入，心里的伤才刚要复原，很多事情不容许我太快碰触！深怕那一个错误，便又把我

毁灭。

时间过得有点迅速，天边的刺亮渐渐消弭，火热的晚霞一层层的递迭着，交错出一种朦胧的色彩，出神的望着，树枝间的

隙缝透出了一团火红的大球，用着极慢的速度往下隐藏，黄昏的风开始冷了起来，我抖动了一下，回过头继续交谈着。

末了，她的父母牵着我的手，安和的拍击着，我只是一径的笑。

「有空就来吃顿饭，暂时我们都还会在台湾。」

哑然无言的我只能点着头，眸底映着她们一折折的细纹还有微笑。她的父母，连一点责备的言语也不曾出口，小心翼翼的

保护着我，深怕我受了伤。

此时的我，才如梦初醒一般的惊觉，原来，一直以来所有的罪恶都是我给自己的，从来就没有人责怪于我、没有人要我这

样对待自己、更加没有人拿事实来残害我。所有的一切，原来全都是自己给予的，原来，我一直活在一个懵懂的框框里，

划地自限。

说穿了，其实，这么些年来的哀恸，都只是因为自己的放不开、不敢面对、闭眼逃避--呵，真傻，我这才看透事实！目送

着他们远离的背影，我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灿烂，似乎，这两年间的疼痛，全都在这笑容里面融解了。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瞅了Umbra一下。

「去哪里啊，该不会又要逃了吧！」Dragon眼神不怀好意的看着我。

「逃，我累了，也没力气了，不想逃了！」浅漾着笑声，双手交叉的搭在颈后。回过头，凝望着在晚冬夕阳照耀下的坟，

泛着斑斓的波纹，不知是我错眼了，还是光线的因素，我竟瞧见那照片里的脸孔，似乎眨了个眼。

用力的呼吸，甩动身体。踅着脚步走往Dragon面前。「而且，我也饿了，去吃饭吧！」

我的手搭上他们两人的肩膀，踏着一致的步伐走出这片密林里。当视线快要消失时，我最后一次转身--最后，我要对你说

，我爱你--眼神专注的遥望快要消失于眼底的坟，在心底轻轻的这样说着。似乎又想起什么的样子，我看了一下Dragon，

他察觉到我的眼神，低下头看着我，也似乎想起了什么？

「你请客！」

「你请客！」我们同时说出这句话，在一旁的Umbra无动于衷的继续走着。

疼痛弭平了，内心的伤口逐渐复原！我知道很多，也学习到了很多--人生要历经的挫折与伤痛太多了，可是，我们总要学

着站稳脚步，继续往下段路程出发，不断的走下去，问心无愧，理直气壮的走得坦荡。不管现实是多么的狰狞，我们也不

该逃避，毕竟不论怎么闪躲，终究还是会面对的。

Ni-G的死，给了我很多学习的机会，我学会了坚强，学会了对自己诚实，学会了全力以赴的面对自己的未来......太多太

多了，一直以来我都是依赖着她，如今，我该是让人依赖的时候了。

最重要的是我学会了--珍惜与勇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