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细表,福根早是双腿打颤,扑通跪地不住的给玉堂春磕起了响头。「师伯见谅,我是不懂事,闯下了滔天大祸,凭着师伯是打是骂,福根绝无怨言,还请师伯救我家师父。」
这福根原是许家的家奴,随了小姐陪嫁,因为人机灵可爱,被玉泽秋收做了徒弟,是以他和玉泽秋的师徒情分比别人是不一般。这厢,受了自己所累,玉泽秋进了大狱,心中早是悔得半死,只盼师父早些脱险,也就全然将自己的处境置身度外了。
连番乞求,玉堂春也不言语,扶起了福根,只在心中暗自惊异。
他倒是不知这信竟不是师弟所报,不免又喜又悲。喜的是师弟并非对自己情谊全无,悲的是,不知道这一番风波,师弟的安危旦夕。
赶忙回头吩咐六子上茶,安慰好各人后,便再次出门寻那溥旋。到底在心里打定了主意,此番若是见不着溥旋的面是绝不罢休。
一趟好行,玉堂春就到了王府,果然那守门的仆役将自己拦在了门外,说是王爷未归,不便留客。
听得这话,玉堂春也不多说,只在那门下寻了一处干净之地就坐等起来。
他料定溥旋根本没出门,只是不想见自己便由着门子胡乱打发。也好,你不见,我就等到你见为时,当下如那老僧入定,闭目慎言,静候了起来。
不时,一时三刻又三刻,那红日高照转了落日如血,一天晚霞换了星辰万千,这一番等候竟是枯坐了一天。心不浮气不躁,玉堂春只淡看了一眼天色,裹紧了斗篷又闭目而待,过得半夜,也是适逢天公不做美,竟纷纷扬扬的下起雪来。
须知,这北国冬日不比得南边,一宿的雪下下来冻死人那是常有的事。又冷又累,玉堂春暗地里叫苦,只往那门沿里缩了缩,不住的抖了起来。
按说,玉堂春此人极是圆滑,生平算来最无坚持恒心可言,可那是外话,有道是自古少年多菱角,想那玉堂春也有四方硬角的时候,只是人生无常,终才磨得个外圆内方。
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易,此番对峙,他是少年心性又起,倔劲和强劲鼓了个十全十,把个王府里的溥旋逼得是直跳脚。
一面跳就一面不住的大骂,直恨不得冲出王府把个老小子拽起来痛打一通,可到底,受了情字一累是先软了阵脚。不等天明,夜半三更就冲出了府门,可巧,玉堂春熬不住冻,晕死在那墙角。
溥旋又是心疼又是自责,无名火起也忘了手下轻重,倒是慌不迭地将玉堂春从酣梦里摇醒。
一径醒来,见了溥旋的面,玉堂春却是笑开了,只道说:「你来啦,这下师弟有救了。」便又晕了过去。
急忙慌乱将玉堂春抱进了府,溥旋是不得不应承下这玉堂春的请了。
二日伊始,经过一夜的调养,玉堂春精神百倍出了王府的门。想今日他是受了溥旋的特许,去那刑部大狱探视自己的小师弟,是以早早的就起了床出了门。
一阵好行,二人的轿子便停在了刑部的衙门口,不便同去,溥旋只嘱咐玉堂春早去早回,得了话请了准,玉堂春就跟着那狱卒入内了。
一行入内,可真真是如堕阿鼻地狱。且不说那鬼哭狼嚎,单单只是阴风扑面就已是让人胆战心惊,不敢细看,只低头随了那狱卒前行,不多时,便是几绕几进的到了一处幽僻门前。
那狱卒抬了手给他指地,随他看去,正见那靠右的一间牢里横躺着一个人。不是玉泽秋是谁,赶忙告谢,玉堂春抬脚就进了屋。
那玉泽秋自在昏睡间,不忍叫醒,玉堂春真是泪流难禁,细细的打量容颜,竟是苍白憔悴又形销骨损,轻手轻脚的将他搂在怀里,一摸那额角也是触体凉心。当下酸痛难忍,只不住的吻着玉泽秋的额角,呜咽的哭泣起来。
想他儿时也是如此,逢得小师弟挨了打受了罚,自己总偷偷的进他屋去看他。
那时,一众师兄弟们总暗地里笑话自己,可谁知,这一别经年物是人非,待到再温旧梦之时,竟是在这刑部大狱,一时唏嘘一时感叹,真是恍然若梦,又觉人生确真是啼笑皆非。
按不住心酸,又是从头细想,想来,第一次见得师弟便暗自喜欢了吧?那是几年的事了,好像还是同治爷在世。那时自己不过比师弟刚刚早到些年头,初出十三的毛头小子,却是少年老成。
也怪不得自己。自己幼时,倒也算得出身名门,祖上世代行医,在当地确是声名极旺。自己儿时天资聪颖,那四书五经不说是熟读千遍也是信口成章,可因此也有些个怪癖,恃才傲物,不把这世间种种人情冷暖、利害关系放在心上。
可没曾想,这世间万事图的就是个不顺心,也真是祸从口出。
那一年乡里办了个赛诗会,这本是些老学究奉承阿谀、附庸风雅之举,可自己小小年纪哪里揣度得出这些世情计较,只当是搏了头彩显了声名,可哪里知道犯了众怒,平白的惹下大祸。一夜间家亡人散不说,也累得自己远走他乡。
此后,便是修身忍性,不敢再张狂半分。
其后随着师父学艺,方才知晓这世间做人最忌拔尖,众生纭纭,万般皆苦,不若装傻充愣,求个平安。可师弟不同,初初见他,也是冬日,他随了他母亲前来拜师学艺。
他母亲出身原不清白,师父为人迂腐,嫌他辱没师门不肯留他,将他母子二人拒之门外。
那时,自己和一帮师兄弟们从窗沿下偷瞧,正见他七、八岁的年纪,粉雕玉琢的一张脸儿是被冻得透红,却在那门外傲然而立,既不哭也不求,冷冷的回看着众人,满脸倨傲,满身的倔强。
正是多年前自己的模样。想来,那时自己就对他情根深种了吧。
一行思虑,前生后世真个恍然如梦,分不清真假,只觉满腹心酸又惆怅无限。搂住了玉泽秋惘然不语,出神间,怀中人倒也轻微挣扎了起来。
低头看下,玉泽秋却不知何时醒来,正怒瞪着一双眼睛看着自己。
微微一笑,又微微的尴尬,玉堂春道:「你醒啦。我来救你出去。」
「少在这里猫哭耗子,谁要你救!」又是一骂,玉泽秋同往日般刁钻,只是重伤之下气息不调,这骂声里头就不免多了几分柔腻。
心中一荡,玉堂春正色道:「师弟,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你随了我出去,日后你高兴怎么骂我都成。」
「谁要骂你,你让我骂我偏偏不骂。」扭头气道。
玉泽秋在玉堂春的怀里撑着要起来,玉堂春哪里肯依他,只按住了他,又将他抱着起身。这时,两人才算正经照了个面,一面之下,玉泽秋竟是气红了脸,想他本是重伤未愈,脸色原是苍白之极,可这番气血上涌竟闹了个粉面含春。
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玉堂春只得软语劝慰:「何苦来这是,我知道你心里记恨我,可也不要因为记恨我把自己也捎带上啊。还是,赶紧起来让我看看都伤哪儿了?伤着筋骨没?若是伤了筋骨可就耽误不得啦。」
这厢一面说就一面去解玉泽秋的衣衫,玉泽秋却急了,拼出力气吼了一声:「你别碰我!」
这么一吼,玉堂春呆了一呆,知道玉泽秋这是打心眼里忌惮自己,知道自己素日对他的心思不寻常,是以自己本是一番好意都被他误会成了那下作之举。尴尬之下,难以解叙,他只得苦笑应承却不作声。
呆愣了一会,待得玉泽秋气息平复,玉堂春复才继续解开他的衣衫。
挣脱不得,玉泽秋脱口大骂。也不还口,玉堂春绷了脸的将他按在自己怀里,解了他的马褂、罩衫,最后才是内衣。
想他平日,对这小师弟总是诸多忍让诸多迁就,可今时不同往日,不能由着他的性子逞强,倒是显出了平日里头看不到的强硬。只将他按在自己的怀里,翻了个身这才细细的审视起后背的伤势。
说重也不重,纵横交错扭曲的印记满背皆是,绵延至下,隐隐交于股沟,不忍细看,慌忙从带来的包裹里掏出了散瘀活血的膏药。这一番细细研磨,又轻轻涂抹,玉泽秋耐不住碎声呻吟了起来。
觉得心痛,玉堂春低低问他:「疼得紧么?」
那玉泽秋却不答话,咬紧了牙关,连方才无意的呻吟都没了。
知他好强,玉堂春暗地叹气,才将膏药上完,替他整好了衣衫。这一厢折腾,玉泽秋是疼得满头大汗,也不说话也不再骂,倒拿了那眼滴溜溜的斜看着玉堂春。
被他看得发慌,玉堂春慌忙赔笑。「还好,筋骨没什么大碍,都是些皮外伤,咱们回去调养调养,兴许留不下什么疤痕。」
「谁要跟你回去!」白了他一眼,玉泽秋扭头嘟囔。「这里好得很,管吃管住,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回去!」
他道的是气话,这牢里光线昏沉,没影儿的斜射,倒衬得他一张侧脸淡似烟霞。心中一动,生生地又想起了小时候也是如此,每逢自己好言好语的宽慰他,这师弟却拿了话和自己斗,想来也不知是前世的冤孽还是今生的造化。
他只消一笑,又柔声道:「好好好,不回去,那我留下来陪你可好?」
「我为什么要留下来?我要回去。」被如此一激,玉泽秋倒自己先动起来了,也顾不得身上的伤,挣扎着起身要穿鞋子。
见状,玉堂春忙扶了他起来,替他拿了鞋,又替他往脚上套。也不言语,也不动,玉泽秋由着玉堂春给他穿鞋,待到套上脚,他又使气将鞋子一脚蹬下。
如此这般,竟是来回好几趟,玉堂春倒也不恼,喜孜孜的为这师弟挑衣穿鞋,到最后,却是玉泽秋先乏了。不再使性,闭了目喘气,任玉堂春一径将他背在背上。
背着他起身,出得门去,玉堂春心里分明有了丝甜意,仔细思来自己与小师弟倒是头一次这般亲密。想他这一生无什么大志,存的就是这么个念想,今日倒好,也算是旧梦稍圆,当下不再说话,生怕这好梦易碎,那话头一开,就烟消云散了。
他不说话,玉泽秋却是心存芥蒂,又是恼怒又是难解,道不清看不明自己为何会随着这个平生对头来救自己出去。这不是欠了他情,顺了他的意么?
一径思来是又气恼又懊悔,他恨的牙根发痒,倒鼓了劲一拳朝玉堂春的背上擂去。「你个混帐乌龟王八蛋!」
吃得一痛,闻得师弟在耳边喝骂,玉堂春却是偷笑开来,便是赔笑附和:「对对,我是混帐乌龟王八蛋。」
更为恼怒,玉泽秋又复捶了他一拳,咬牙咒骂:「王八乌龟混帐蛋!」
被骂得一愣,玉堂春也是暗地寻思,心道这是怎么个说法?可又不敢拂逆,只得再次附和道:「对对,我是王八乌龟混帐蛋。」
「噗嗤。」忍不住失笑,玉泽秋也不再喝骂,只低低道了声:「我不待见你。」便将头抵在玉堂春的背上稍作休息。
这下,两厢里都复沉寂,便只闻得身下脚步作响。
不消一刻,左转右转,玉堂春背了玉泽秋出了那刑部狱门,门外骄阳正盛,映着满地积雪,直晃得人头昏眼花。顿觉萧索,心下也跟着失落,玉堂春背着玉泽秋,竟在那门口恍然了起来,一时之间不舍得将这脚步外踏半分,犹豫了半晌,终消踏出门去。
门外又是一径天地,溥旋立在门外等他,挨着些地方一字排开的是许家小姐,福根为首的玉泽秋众徒弟。他倒是忘了,来之前打发人去请了弟妹过来接师弟。
跟着上前,玉堂春想了想便要出声招呼,可未及开口,许家小姐已经先迎了上来,只不住哭道:「相公,相公你没事吧?」
轻手轻脚的将玉泽秋放下,福根等人也慌忙将他托住。回首一福,那许家小姐便千恩万谢。
「多谢师兄搭救,承蒙师兄不计前嫌。他日,我夫妇二人必亲自上门道谢。」
「弟妹这是说的什么话,自家人何苦来,还是快扶师弟上车吧。」摆了摆手,玉堂春也是赶忙回礼。
这一番客气寒暄,两方人马都有些面上挂不住,只道本是白脸却又成了红脸。按不住好笑,玉泽秋冷哼一声,寒了脸转过头去不再看玉堂春。
不免尴尬,许家小姐又是不住赔礼,礼多人不怪,这厢客气完毕方扶了玉泽秋上车。跟着送别,玉堂春也是帮忙扶持,只待得将人扶上了车,那玉泽秋才转过来瞧他,一双眼睛竟是冷得不带半分生色。
心中一凛,玉堂春也不敢对视,只慌忙做了揖便告辞而去。那许家小姐也是一厢告别,便唤了车夫起行。
三步回头,玉堂春终是不舍,只瞧着那车轮渐远,人影渐稀,一声长叹犹从胸臆舒出。
这厢溥旋止不住的冷笑,只道:「人都走远了还看什么?」
尴尬回头,玉堂春也是笑道:「我哪里是在看他,我不过是看些花花草草惹人恋罢了。」说毕,又是一笑。
他这厢倒是强颜欢笑,可那溥旋却换做了长叹,只道声,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难关风与月。听他叹息,玉堂春也迷惘起来,不觉失神,便听得溥旋唤他上车,这才警醒,方随了溥旋上车。
上得车去,溥旋也不理他,自顾看那车外,风物繁华,想这京城秋末冬至,又逢得世道不稳,端的是肃杀萧索。一路行来,街中市情,也算得是千奇百怪。
走街串巷,耍把势卖艺的流浪汉,哭爹喊娘、卖儿卖女的各省灾民,各行各道,各归各的造化,贴着心境倒真个是好生凄凉。
也不说话,玉堂春随着溥旋看一路衰草凄迷,不多时,车子便行至了回春堂门口。
起身告辞,玉堂春跳下了车,一侧身的工夫,却被溥旋拉住了手腕。
回头看他,溥旋正容满面,说不出的严谨,道不出的肃穆,心下一凛,玉堂春道他又要生什么事端,哪知他拉了自己的手,一捏一放,不住犹豫,半晌才轻轻道出:「玉堂春,我这番对你,你可要怎样待我?」
闻言,玉堂春笑了起来,他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却原来是记挂着报恩,当下也不含糊,立刻就应了声。
「王爷的大恩大德,小人自然铭刻于心,时不敢忘,若有朝,王爷须得着小人,只消一声吩咐,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话真真是诳语,想他玉堂春无德无才,合着能有什么用到他的地方,即便是有,他胆小如鼠,怕也早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吧,还须什么赴汤蹈火。苦笑连连,溥旋真是满腹心酸无可诉,越想越气,不禁喝骂了起来。
「玉堂春,你个红白不晓,横竖不长眼的胡涂蛋!你是真不明白呢,还是假不明白?告诉你少在老子面前打马虎眼,管你明不明白,老子说是便是,你只要依我就成。」
「是是是……」慌忙应道,玉堂春心里却纳闷开了,到底明白什么呢?他却是真不知,这王爷也是奇了,就算不知,不知者不罪,何故这么大的火气。难不成是终日里,寻花问柳,酒肉未断,虚火而升?
不禁暗自猜疑,又暗自唠叨,玉堂春偷瞧溥旋的面色。
这一瞧之下,只道了声不好!原来,溥旋气怒攻心,面色真不如常,只红得发紫,又憋成了猪肝色,是以玉堂春这一瞧之下,当他真生了什么大病,只把那手心贴面,又去捏他的脉搏。
一径弄下,溥旋虚火更生,也不管不顾,这青天白日,人来人往,当下强拥住玉堂春,把他扯到自己身前,真个嘴角堵嘴角、舌根压舌根的乱亲起来。
被他吻得神魂颠倒,神令智昏,上天入地,又黄泉碧落,好半晌才消回神,竟忘了合眼闭嘴。
那狗窦大开的傻样,令溥旋笑了起来,一时里柔情顿生,便俯身在他耳边低语。
「玉堂春,我……我……本王爷告诉你,老子看上你了,心里欢喜你,想要和你一生一世,这下你可明白?」
明白了,这下是真明白了。
玉堂春点头又摇头,心里迷迷瞪瞪竟不知如何开口,待他想起时,那溥旋早驾着车儿离去了。
叹得气,玉堂春起脚回门,正对里,那小师弟的娘子愁容满面的在门口向他问福。见得一礼,回首又见徒弟六子喜地欢天。
这正是同般人情,不同造化,只须一笑,便强自付诸脑后了。
第八章
却说二日伊始,玉堂春闭门谢客,不问事理,终日磨药熬汤,强修心谱。
这样虚虚恍恍,浮生好度,不觉就过了几日。